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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王凤姐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

    铁槛寺与水月庵

    (一)

    贾瑞因恋风流而命落黄泉,引出了两个重要名词:一是风月鉴,二是铁槛寺。

    这是书中荣宁两府里第一个住进铁槛寺的人,甲辰本夹批:

    “所谓铁门限是也。为秦氏仙柩作引子。”

    这“引路”指的应该不只是贾府族人停灵处,更是死于风月的痴男怨女黄泉路。

    这也再次点出贾瑞本是有身份有脸面的。贾代儒身为掌塾,又是两府里代字辈硕果仅存的老人;贾瑞作为代儒惟一的孙子,自幼承其教诲,若肯自珍羽毛,本是得人敬重的。所以他才有机会坐上宁国府的席面,被贾蓉贾蔷捉了现形还满口叫着“好侄儿”,死后还可停灵铁槛寺,住进贾府家庙,且贾家众人齐来吊问,贾赦、贾政、贾珍都赠银二十两,丰丰富富完了丧事,可见地位之尊。

    但是另一面,贾瑞因其行为不端,不知自重,连李贵这样的大仆人也敢教训于他。这也看出他虽然有些脸面,比起宁荣两府嫡派子孙毕竟还是不可同日而语。

    可惜他不能分辨形势,没有自知之明,处身于这样一个尴尬的位置而不自知。三分颜色开染坊,坐上了宁国府的席面,就以为上得了荣国府的炕头,竟连凤姐也调戏起来。却不想想,纵然凤姐不出手,此事若被贾琏知道,是何了局?

    所以,自打贾瑞动了邪念的一刻,已经注定是个死。凤姐不弄死他,贾琏也有理由致他死地,纵然贾琏凤姐都不动手,他自己也有本事把自己累死。

    贾瑞停灵铁槛寺不过是轻提一笔,到了可卿发引时,便写得隆重得多了:

    “那贾珍因见发引日近,亲自坐车,带了阴阳司吏,往铁槛寺来踏看寄灵所在。又一一嘱咐住持色空,好生领备新鲜陈设,多请名僧,以备接灵使用。”

    两个为慕色贪情而死的风流种子脚跟脚儿地住进了铁槛寺,住持却偏偏叫作“色空”,这可真是绝妙的讽刺!

    接着书中写贾珍因天晚不得进城,在净室胡乱歇了一夜。次日早进城来料理出殡之事,一面又派人先往铁槛寺连夜另外修饰停灵之处,并厨茶等项接灵人口坐落。

    直到第十五回《王凤姐弄权铁槛寺秦鲸卿得趣馒头庵》,才有关于铁槛寺的详细介绍:

    “原来这铁槛寺原是宁荣二公当日修造,现今还是有香火地亩布施,以备京中老了人口,在此便宜寄放。其中阴阳两宅俱已预备妥贴,好为送灵人口寄居。……即今秦氏之丧,族中诸人皆权在铁槛寺下榻,独有凤姐嫌不方便,因而早遣人来和馒头庵的姑子净虚说了,腾出两间房子来作下处。原来这馒头庵就是水月庵,因他庙里做的馒头好,就起了这个浑号,离铁槛寺不远。”

    关于“铁门槛”与“土馒头”,在古人常识中居有约定俗成的含意,前者指苦心经营之家业,后者指坟墓。

    唐代诗人王梵志有诗两首,分别咏之:

    “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宋朝范成大合两诗为一句,在《重九日行营寿藏之地》中写道:

    家山随处可行楸,荷锸携壶似醉刘。

    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

    三轮世界犹灰劫,四大形骸强首丘。

    蝼蚁鸟鸢何厚薄,临风拊掌菊花秋。

    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宝玉因得了妙玉“槛外人”的拜帖,不知如何回应,遂向邢岫烟请教。岫烟转述妙玉的话说:“他常说‘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所以他自称‘槛外之人’。”

    宝玉听了,如醍醐灌顶,嗳哟了一声笑道:“怪道我们家庙说是‘铁槛寺’呢,原来有这一说。”明确点出这寺名的出处。

    而水月庵别名馒头庵,且离铁槛寺不远,喻意荣华富贵与生死无常原是紧密相依的。

    这回中,也的确伏下了两件紧密相依的祸事:一是凤姐为贪图三千两银子贿赂,害死了张金哥与守备之子一对年轻爱侣;二是秦钟私会智能儿,非但误了智能儿终生,自己也不久病逝——此时越是张扬放纵,彼时却愈加流离落魄。

    凤姐说“我是不信什么阴司报应的”,无奈报应不爽,谁能逃过?

    (二)

    十二回之后,铁槛寺的名字仍常常提起,如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中写道:

    “可巧这日乃是清明之日,贾琏已备下年例祭祀,带领贾环、贾琮、贾兰三人去往铁槛寺祭柩烧纸。宁府贾蓉也同族中几人各办祭祀前往。因宝玉未大愈,故不曾去得。”

    宝玉未去铁槛寺烧纸,却在园中撞见了藕官烧纸,而这藕官,且随后向芳官获知了藕官与药官、蕊官的一段故事。芳官、藕官与蕊官,正是将来出家水月庵、地藏庵之人。

    而那水月庵的智通劝说王夫人准她们出家,为的是“巴不得又拐两个女孩子做活使唤”,可见无一丝善念。

    此后水月庵不复提起,倒是续书中写道贾芹“水月庵里管尼僧”。但是前八十回里只提到贾芹将二十四个小道士、小和尚带出来送往庙中,按月发放月例银子,后来贾珍教训他时也只提及他在家庙里管和尚道士们,并未提到水月庵管尼姑:“你在家庙里干的事,打谅我不知道呢。你到了那里自然是爷了,没人敢违拗你。你手里又有了钱,离着我们又远,你就为王称霸起来,夜夜招聚匪类赌钱,养老婆小子。”

    家庙里居然可以养老婆小子,聚匪赌钱,这铁槛寺还真是没干过什么好事。

    (三)

    铁槛寺的再次隆重出场是在第六十三回《死金丹独艳理亲丧》,贾敬食丹而死,尤氏将其装殓,“一面看视这里窄狭,不能停放,横竖也不能进城的,忙装裹好了,用软轿抬至铁槛寺来停放……寿木已系早年备下寄在此庙的,甚是便宜。三日后便开丧破孝。”

    连活人的棺木也早早寄放在了铁槛寺,果然“便宜”。

    贾珍到了都门,先奔入铁槛寺,从大门外便跪爬进来,至棺前稽颡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咙都哑了方住,一边打发贾蓉回府打理停灵事宜。之后又将棺材从铁槛寺弄回宁国府去停放,然后供奠举哀地折腾了好几天,再又送回铁槛寺来,百日后再想办法弄回原籍。

    铁槛寺的用处实在不小。

    (四)

    全书八十回中,最后一个住进铁槛寺的人本来应该是尤二姐。书中说她吞金死后,贾琏“回了王夫人,讨了梨香院停放五日,然后再挪到铁槛寺去”。

    王夫人原本允了。偏偏凤姐跑去贾母面前搬弄了一番话,于是事情又起变故:

    “贾母遂说:‘信他胡说,谁家痨病死的孩子不烧了一撒,也认真的开丧破土起来。既是二房一场,也是夫妻之分,停五七日抬出来,或一烧或乱葬地上埋了完事。’

    ……贾琏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天天僧道不断做佛事。贾母唤了他去,吩咐不许送往家庙中。贾琏无法,只得又和时觉说了,就在尤三姐之上点了一个穴,破土埋葬。那日送殡,只不过族中人与王信夫妇,尤氏婆媳而已。”

    一方面贾母承认二姐是贾琏的二房夫人,另一面却不许她进家庙,入祖坟。可怜尤二姐,生前枉为贾家人,死后难为贾家鬼,到底是没能进入贾府家庙,竟同未嫁而夭的妹妹一样,葬入无主荒坟,变成孤魂野鬼了。

    凤姐之毒,由此可见一斑,竟是连死人也不放过。

    难怪脂批会说她“回首时,无怪乎其惨痛之态”,只怕将来凤姐玉殒之时,也是没有机会送入家庙铁槛寺的吧?

    贾敬与秦可卿的丧事对比

    经常有读者问:秦可卿作为一个重孙媳,出身低微,葬礼却如此隆重,比贾敬的葬礼还要排场,这不正说明了秦氏的出身内含隐情吗?

    其实就书论书,真相远没有那么复杂。

    秦可卿是十二钗正册中第一个薄命早逝之人,也是贾府第一次正面描写出殡大礼,所以借此机会浓重铺陈,渲染烈火烹油之势,同时也是为了极力表现贾珍的恣意妄为,豪奢无度。

    两府之祖宁国公荣国公都是公爵之位,到了贾代化时,乃是世袭一等神威将军,贾珍则是世袭三等威烈将军,而贾蓉,却不过是个“黉门监”,也就是国子监的挂名监生,这要是写在秦氏灵幡上可就太没面子了,而且仪仗也不好看。

    那贾珍一则为了面子风光,二则“恨不能代秦氏之死”,一心想要“尽我所有”来办好这场丧事,于是急吼吼地给儿子捐了个官,乃是“五品龙禁尉”。这么着,秦可卿就得了份死后哀荣,莫名升级成了五品诰命夫人了。照旧制,五品夫人应称“宜人”,但是死者为尊,照例可以在灵牌上升一格,于是五品的“宜人”又变成了四品的“恭人”,可卿的送葬队伍阵容排场立刻强大了志来,大红销金字牌上分别大书“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僧道对坛榜文上则写着“世袭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贾门秦氏恭人之丧”,好不煊赫威风!

    但是说到底,都只是些表面风光,作者着笔多,并不就代表真的隆重到惊世骇俗地步,更不能和公公贾敬的葬仪相比。

    贾敬死于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死金丹独艳理亲丧》。死因与其生平爱好一脉相承,乃为好道而死。文中说尤氏惊闻公公死讯,先命人到玄真观里把道士锁了,命人飞马报信,等贾珍来发放;又命人将贾敬装裹了,用软轿抬至铁槛寺停放。

    之后,书中难得地正面写了一段朝廷对答,点明贾敬之丧是上达朝廷,由皇上御笔亲批其规格仪范的。不但指出“令其子孙扶柩由北下之门进都,入彼私第殡殓”这样的细节,还特别恩赐“着光禄寺按上例赐祭”,且“朝中由王公以下准其祭吊”。这是何等的哀荣!只不过因为已经不是贾府第一次葬礼,就不做长篇大论重复笔墨了。

    重要的是,皇上为一国之尊,死个臣子还要亲自过问礼数,定其规格;贾敬作为家长,死了孙媳妇却不闻不问,两者也构成了鲜明对比,就更加看出宁国府的没规矩,僭越妄为了。

    至于说为什么可卿出殡,北静王等都给面子设路祭,那不是因为可卿,而是因为元春。早在第五回开篇写宁府梅花盛开,甲戌本就有侧批说:“元春消息动矣”。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早在这年初春,元春要晋为贵妃的消息已经有信儿了。贾府里的人还不知道,但宫中贵戚早有耳闻。到了可卿死时,元妃的事应该已经落听了,圣旨虽然未下,北静王等人如何不知?新宠嫔妃的家人最是王公争相亲近的对象,因此众人就借着这个宁府出殡的机缘,大行外交手段了。

    这原写的是官场常情,只因书中太过隐晦,才造成了今人的诸多附会。因为可卿若当真是贾府匿藏的太子女,被逼得要上吊自尽来保全家,贾府不悄没声儿地埋了去,还大张旗鼓闹得天惊地动;而诸王不躲得远远的以示清白,还要设路祭自认是太子党,不是存心跟皇上对着干吗?

    若说皇上是为了面子故意放贾家一马,众王公也是不知深浅要对太子表一下忠诚,也太把当时官员看低了。

    而且,早在第十一回可卿未死之前,先写贾敬过生日,特地借贾蓉跟尤氏的汇报已经点了一笔宁府太爷身份之尊:

    “方才南安郡王、东平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四家王爷,并镇国公牛府等六家,忠靖侯史府等八家,都差人持了名帖送寿礼来,俱回了我父亲,先收在帐房里了。”

    后来可卿之死时,也有过一次类似的点名,因为刘心武的一再强调而格外引人注意,却忽视了,其中名字早在此回已经出现过了,诸王侯与贾府早有联络,红白喜事送礼并不是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大事。

    而且可卿魂托凤姐时说过,“眼下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指的正是元春受封之事。这么大的事情,可卿的魂儿知道,各王府里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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