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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怡红院迷路探深幽

    贾政与宝玉的父子之情

    通常人们泛读红楼,总留下一个贾政对宝玉极其严苛冷淡的感觉,每次见面非打即骂,张口“畜牲”,闭口“业障”,全无父子之情。

    但是事实上,严父只是明清小说中惯有形象,昆曲《绣襦记》中《打子》一折堪谓典型:郑元和落第返乡,不敢回家,沦为歌郎谋生。郑家老家人看到后,引其回家,郑父觉得他不务正业,有辱门楣,竟将他活活打死。这就是君臣父子夫妻的纲常伦理常态,不足为奇。

    故而脂批说:“大家严父风范,无家法者不知。”

    事实上,贾政对宝玉这个儿子还是相当怜爱的,从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一回中即清晰可见:

    宝玉在园中玩耍,正碰着贾珍告诉他说老爷就来了,吓得他带着奶娘小厮们一溜烟就出园来,谁知一转弯就迎头遇见了,避之不及,只得一旁侍立。

    贾政若果然嫌弃这个儿子,必然是又教训他几句白日闲逛便置之不理的,可是书中说贾政“近日因闻得塾掌称赞宝玉专能对对联,虽不喜读书,偏倒有些歪才情的,今日偶然撞见这机会,便命他跟来。”

    从这段话看来,首先贾政是很关心儿子学业的,所以才会常向掌塾打听宝玉的功课进境;其次贾政对宝玉擅长属对是有些得意的,所以才会命他随同入园,顺便考核。

    而且游园时,乃是“命贾珍在前引导,自己扶了宝玉”,身体语言相当亲密,和现在的中国好爸爸们搂着儿子逛街差不多了。

    初命宝玉题“曲径通幽”时,众人盛赞,贾政笑道:“不可谬奖。他年小,不过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罢了。”语气里满是得意宠爱。

    接着众人游至亭边,有客取名“翼然”,贾政却题“泻玉”,宝玉批评粗陋,这是把老爹也不放在眼里了。然而贾政仍是笑着鼓励:“诸公听此论若如?方才众人编新,你又说不如述古;如今我们述古,你又说粗陋不妥。你且说你的来我听。”这已经很纵容儿子了。而当宝玉拟名“沁芳”时,贾政拈髯点头不语,是极其赞赏之情,所以众人也都忙跟着迎合。

    贾政又命宝玉作联: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这对联采用香奁体,的确香艳工整,因此贾政仍是“点头微笑”,众人自然“称赞不已”。

    这时候如果宝玉是个懂事的,就该一再奉承诸老先生,然后自己再奉命为题。可是他不,他毕竟是十二三岁的小孩子,虽然平时怕极了贾政,但是这会儿得了三分颜色就要开染坊了,难得被亲爹夸奖几句,给了点好脸色,立刻张狂起来,老先生们说一个名字他批评一个,左一句“板腐”,右一个“不妥”,也不等贾政命令,就急于批评议论起来,逞才炫技,更索性将贾政也批评起来,长篇阔论,指手划脚,批评他不懂天然为何物,气得贾政暴喝“出去!”

    虽则宝玉在此的表现是聪明可喜的,但是举止态度却失于轻狂,长幼无序。贾政若不出言教训,反而是没道理没家教了。但是贾政内心并不是真的生宝玉的气,所以刚说了“出去”,又立刻改口“回来”,还是舍不得儿子离开,虽恐吓一句“若不通,一并打嘴!”其实并不会真的为此打他。

    而宝玉“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一联,典出《诗经》,引用娴熟,自然顺利过关。贾政虽不便再如从前那般不时拈须点首微笑,太纵容了儿子,而是连批“不好”、“胡说”,却也分明是满意的。

    于是宝玉没隔一会儿便又得意忘形起来,在蘅芜苑大肆卖学问来,让贾政不得不再次喝止,阻他妄言。

    如果因为贾政连番喝阻就认为他对宝玉疾言厉色,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贾政的言行不过是严父管儿子,在众人面前不使他失态失礼罢了,整体上对儿子是相当满意的。

    这番心思,连跟贾政的小厮们也瞒不过,待宝玉一出院子,即上来抱着腰讨彩头,说:“老太太打发人出来出了几遍,都亏我们说喜欢。不然,若老太太叫你进去,就不得展才了。人人都说,你才那些诗比世人的都强。今儿得了这样的彩头,该赏我们了。”

    这段话里又接连透露了三层意思:一是贾母已经听说宝玉被贾政耳提面命之事,生怕他受委屈,打发人来问了几次,想找理由把他叫进去避祸;二是小厮们跟随贾政日久,察颜观色,深知贾政脾气,故而阻拦了贾母所派之人,回说老爷喜欢呢;第三则深知宝玉大展奇才,此番游园是得了彩头的,这和贾政命“出去”又立改“回来”的用意是一致的,不愿意埋没了宝玉展才的机会。

    倘若读者竟未能猜测贾政爱子一番苦心,那是连小厮的见识也不如了。

    且说贾政一行到了玉石牌坊处,因与太虚幻境入梦处相类,宝玉若有所思,贾政见他呆头呆脑,反而不敢多责,只冷笑说:“你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时了。也罢,限你一日,明日若再不能,我定不饶。”自己给儿子搬了个台阶下。

    游园的最后,贾政诸人是在怡红院歇脚的。此处安排极为得体。因为大观园此时虽系空园,将来我们知道各院各馆都是有主儿的,倘若贾政一干“臭男人”竟在潇湘馆、蘅芜苑打尖儿,未免荼毒了薛林二位,因此只有在自己儿子未来住处怡红院歇脚最为合宜。

    《红楼梦》就是这种小地方最见分寸气度。

    到了第七十五回仲秋节,众人赏月,贾政命宝玉等作诗,贾母忙欲阻止,贾政却说:“他能的。”分明是对儿子的本事很了解也很放心。

    可惜这段诗没有录出来,脂砚斋说“缺中秋诗,俟雪芹”,是说想等雪芹诗写好了再补出来,因此使我怀疑这一回文字不尽然是原稿,而是脂砚等人在草稿基础上补缀而出,所以贾敬之语有极不妥之处。但这是题外话,此文且不论用。

    需要特别注意的是下面一段文字:

    “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近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况母亲溺爱,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所以近日是这等待他。又要环兰二人举业之余,怎得亦同宝玉才好,所以每欲作诗,必将三人一齐唤来对作。”

    看来,到了《红楼梦》第七十五回,贾政已经不指望儿子走仕途经济之路了,于是开始正视起作诗的本领来,而不以举业相逼了。程高本后来把这段话删了,因为与其续写的宝玉中举相矛盾。

    但是事实上,七十五回这段描写与十七回游大观园对看,会发现贾政的心思是相当统一的。在刚刚进园时,贾政就曾说过:“你们不知,我自幼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劳烦,于这怡情悦性文章上更生疏了。”进了稻香村,更是说:“此时一见,未免勾引我归农之意。”

    可见贾政虽不擅长吟风咏月,心中未尝不曾向往,刘禹锡“无丝竹之悦耳,无案牍之劳形”的境界,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归园田居”的气节,是符合贾政内心的审美趋向的。

    全书八十回中,贾政最后一次考较宝玉,是让他写《姽婳词》,宝玉的表现更是令人叹为观止。一篇长歌行写完,众人一边念一边赞,念完了“都大赞不止,又都从头看了一遍。”

    贾政笑道:“虽然说了几句,到底不大恳切。”——既然是“笑道”,可见已经很满意,自觉在众人面前有了光采了,于是对三个学生说:“去罢。”

    对于贾政来说,没有骂,就是夸,能笑一下,那已经是无上之誉。

    到这时候,父子俩已经取得了相当程度的理解与共识,天伦之情令人动容。同时可见,宝玉不仅才情过人,而且旁学杂收,学问渊博,如果读者仅从他“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就以为他不读书没学问,“腹内原来草莽”,可就真是“混帐话”了。

    元春省亲时有多大?

    程高本在续书里写元妃之死时,说她死于甲寅年十二月二十九,存年四十三岁。于是2010版电视连续剧里,便找了个中年女演员来扮演元妃,导演且坚持说元妃省亲时就应该是三四十岁。

    但我们都知道后四十回为高鹗续作,所言根本做不得准,用后四十回的内容反推前八十回的做法,是以错纠正,完全没道理的。

    虽然说书中写到元春对宝玉口传手教,在进宫前是宝玉启蒙老师,起到了长姐如母的作用,但这也不代表元春的年龄真的老到了足可以做宝玉的母亲。

    那么,元春省亲时到底该多少岁呢?

    这要先从清朝选秀女的规矩讲起,不同的文档上对于选秀女的年龄限制有不同记录,有说12到16岁的,有说13到16岁的。总之最大上下限就是12到16岁之间。书中说:

    “当日这贾妃未入宫时,自幼亦系贾母教养。后来添了宝玉,贾妃乃长姊,宝玉为弱弟,贾妃之心上念母年将迈,始得此弟,是以怜爱宝玉,与诸弟待之不同。且同随贾母,刻未离。那宝玉未入学堂之先,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教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

    也就是说,宝玉三四岁时,元春还在贾府中;而宝黛初见时,宝玉是七八岁年纪,此时元春已进宫,所以宝玉八岁时是元妃进宫的最后时限。

    由此得出,元春进宫的时间,大约在宝玉四到八岁之间的某一年。

    倘若是在宝玉四岁时元春进宫,而元春那年十二岁,就是比宝玉大了八岁;如果元春命运不济,老到16岁才进宫,则比宝玉大了十二岁。

    倘若是在宝玉七八岁时元春进宫,元春那年十二岁的话,就比宝玉大个四五岁;如果元春十六岁的话,比宝玉大了**岁。

    总之,元春与宝玉的年龄差,两头的极限就在四岁到十二岁之间。

    元春省亲的故事写在《红楼梦》第十七、十八两回,回目为《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这写的是正月十五的故事;接着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迷贾政悲谶语》,则写的是宝钗于正月二十一庆祝十五岁生日,而宝玉比宝钗小三岁,可知大约是十二岁。

    不久,元妃下旨令众人搬进大观园,书中录了宝玉写的四首即事诗,且明确点出乃是“荣府十二三岁的公子作的”,一丝不乱,再次确定了宝玉的年龄,正与前面的推论相符合。

    也就是说,元妃省亲的时候,贾宝玉不会超过十三岁。那么比宝玉大了四至十二岁的贾元春,这年也就是二十上下,最小不会低于十七岁,最大不会超过二十五岁。正是桃红李艳的时候。

    贾宝玉梦游太虚境时,曾看到《金陵十二钗》中有一首判词: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

    关于“二十年来”的解释,自古就有很多说法。但是算清元妃省亲的年龄后,则想到这可能是极为简单的一个道理:就是元春晋封为妃的这一年,刚好二十岁。或者说,是宝玉梦游太虚翻开册子的这一年,元春二十岁。

    因为“榴花开处照宫闱”显然是件大喜事,很可能指的就是“贾元春才选凤藻宫”,前两句合起来,也就是说宝玉看到薄命司元春判词的这一年,元春刚好二十岁,不久,元春便晋妃为封了。

    还有另一个可能性,就是以元妃进宫的年龄下限来算,这一年元春十七岁,那么接下来红楼纪元共写了三年的故事,八十回后如果紧接着写元妃大薨,则刚好二十岁。也就是说,她死于双十年华,用生命来辨了一场是非成败转头空。

    接下来的每句也都是后来的预言:“二十年来”指的是当下的时间,“榴花开处”指的是不日晋封,“照宫闱”明确了地点;“三春争及初春景”点明人物;“虎兔相逢大梦归”则是结局,也有版本作“虎兕相逢”,前者喻强弱相逢,后者喻两霸相争。但不管是哪种,结局都是死亡。

    那么,元春又是怎么死的呢?

    我们不妨再来看一遍元妃的判曲《恨无常》: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

    望家乡,路远山高。

    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脂砚斋在此有一句夹批:“悲险之至!”

    “悲”是很好理解的,但为何“险”,又何为“险”?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可见元妃死于意外,正是在最得意的时候突遭变故,芳魂消逝。而且,她并不是死在宫里,而是野外,“望家乡,路远山高。”

    如果元春死于宫中,那么皇宫就在京城,王夫人每月还有两次可以探访的,算不得“路远山高”,所以这个山,很可能是冯紫英提及的铁网山。

    宫中妃子出远门进山,只能是伴驾出游,最常见的就是春狩。因为满清在马上得天下,为示不忘本,每年一春一秋,都有围场打猎之事。前文冯紫英提到被鹰捎了一翅子,而且出的公差,去铁网山挨苦,只可能是伴驾狩猎,不然不会把打猎说成公事,这便是一处伏笔。

    刘心武用了几部书讨论“日派”与“月派”之战,推论元春为柳湘莲等义军阵前逼死,未免胶柱鼓瑟。如果仅因为一句“乞巧伏元春之死”,就将元春与杨贵妃生套活剥,那么,《牡丹亭》亦“伏黛玉之死”,难道黛玉便要死后还魂再与宝玉团圆不成?况且曹雪芹在全书开篇一再申明无干政治,“大旨谈情”,不敢伤时骂世,非议朝廷,虽是掩人耳目之言,但可想而知书中不至涉及“叛乱”、“逼宫”之类重大宫廷事件,不然就与红楼笔法有违了。

    元春在伴驾春狩时猝死,无论是意外还是人为,但是元春一死,贾府的靠山也就倒了,若再不知进退,不久便会大难临头,因此元妃会在梦里向王夫人示警——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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