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岭雪一回一回解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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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袭人回娘家

    《红楼梦》中擅写大小家宴,更擅于轻重对比。比如一次黄钟大吕的元妃省亲之后,会接上一段西皮流水的袭人省亲,两相对看,隆重的格外庄严,妩媚的更觉风流。

    袭人是宝玉身边最亲近的人,所以她每次回娘家,对宝玉来说都是大事。前八十回里,袭人回娘家不只一次,最浓墨重笔来写的,有两次。

    第一次是在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袭人的名字上了回目,且与黛玉相对,可见其重要。这一回正是第十七、十八回元妃省亲的余波,还在灯节下,所以宁国府会有戏文,而袭人的母亲会回了贾母,来接袭人家去吃年茶。

    “偏这日一早,袭人的母亲又亲来回过贾母,接袭人家去吃年茶,晚间才得回来。因此,宝玉只和众丫头们掷骰子赶围棋作戏。正在房内顽的没兴头,忽见丫头们来回说:‘东府珍大爷来请过去看戏、放花灯。’宝玉听了,便命换衣裳。才要去时,忽又有贾妃赐出糖蒸酥酪来;宝玉想上次袭人喜吃此物,便命留与袭人了。自己回过贾母,过去看戏。”

    这时候距“偷试**情”不远,宝玉和袭人还正在新婚燕尔之际,最是情浓意洽的时节。所以袭人只不过回家半天,宝玉便觉得“顽得没兴头”,看见一碗糖蒸酥酪,也要给袭人留着,缠绵柔情之至,不语可知。

    接着写他去宁国府看戏,因为不堪热闹太过,独自往小书房闲逛,却碰见茗烟正与宁府的一个小丫头在偷欢,“行那警幻所训之事”。

    这句代名词很是好玩,形容偷情有一百个说法,宝玉却偏只想到“警幻所训之事”,这直接反应了他的潜意识,就是看见茗烟的作为,便联想到自己梦游太虚,包括在梦里与梦醒后的情形。于是,很顺理成章地,他想到了袭人,并主动向茗烟提出:“依我的主意,咱们竟找你花大姐姐去,瞧他在家作什么呢。”——思路相当明显,而他这时候对袭人的想念和爱慕都是极其真诚的,这也符合一个十二三岁初尝禁果的少年心性。

    后文详细描写了宝玉造访花家的经过和情形:

    “袭人拉着宝玉进去。宝玉见房中三五个女孩儿,见他进来,都低了头,羞惭惭的。花自芳母子两个百般怕宝玉冷,又让他上炕,又忙另摆果桌,又忙倒好茶。袭人笑道:‘你们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摆,也不敢乱给东西吃。’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铺在一个炕上,宝玉坐了;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与宝玉怀内;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彼时他母兄已是忙另齐齐整整摆上一桌子果品来。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因笑道:‘既来了,没有空去之理,好歹尝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趟。’说着,便拈了几个松子穰,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送与宝玉。”

    前回元妃说:“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这一回,就借着袭人回家团圆,得聚天伦之乐,来形成一个鲜明的对比了。正是“王子与庶民同乐”,各有风光。

    尤其袭人的一连四个“自己的”,越发衬托出她与宝玉间不同寻常的关系,不仅是周到,更还是亲昵。而对于探佚者来说,最有价值的还是在“总无可吃之物”后面的一段夹批:

    “补明宝玉自幼何等娇贵,以此一句留与下部后数十回‘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等处对看,可为后生过分之戒。叹叹!”

    后数十回中会有一段关于贾宝玉“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的描写,这太重要了!那自然是在家败后发生的事情,但那会是生活常态还是偶然遭遇呢?宝玉彼时又同谁在一起?

    第一回里甄士隐的《好了歌》注释中,有一句“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甲戌本有侧批:“甄玉、贾玉一干人。”

    ——甄宝玉和贾宝玉竟然殊途同归,后来双双做了乞丐?!

    我们无法想象宝玉会长久并且有意识地乞讨为生,所以我猜测那只能是一种非常态情形,是在宝玉遭遇了某种不测后偶然经历的一小段生活插曲,而且他正是在此情况下与甄宝玉终于面对面的,并埋下了后文“甄宝玉送玉”的伏笔。具体的情形在我的续书《宝玉传》中会有详细叙述,但续写毕竟是再创作,不能与探佚混为一谈,就不在这里过多讨论了。

    这次袭人回娘家以及从娘家回来借机劝宝玉的种种余波,承上起下地暗伏了三件事:

    第一是借此“补出袭人幼时艰辛苦状”(脂批语),完成袭人前传,也让花家人见识了宝袭二人间的“那般景况”,都心中有数且是“意外之喜”,再不提赎回袭人的话,只安心等着她将来做姨娘了;

    第二是袭人同宝玉约法三章,补出许多前文未写之事以及宝玉素日陋习,诸如毁僧谤道、批评禄蠹、爱红的毛病儿等等;

    第三是宝玉和袭人的一番剖白,在袭人是说“你若果都依了,便拿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了”,在宝玉则是“你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两人的对话都相当露骨,点明了欲结白头之意——只可惜事与愿违,“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到了儿未能如愿,但这是后话了。

    红楼梦是自传吗?

    “《红楼梦》为自传小说,是曹雪芹根据自身及自家经历而写成,贾宝玉就是曹雪芹”——此种说法一直充斥市场,为大多读者所接受。

    其原因无外乎有二:

    1、曹雪芹之祖曹寅曾为江宁织造,在任时曾将织造署修为康熙南巡之行宫,并亲自接驾四次。脂批于第十六回开篇说:“借省亲事写南巡,出脱心中多少忆昔感今。”此一句是书中大关目,也直接引出了研究者以小说为自传的说法,认为若不是曹雪芹亲自经历过这样的盛况,很难揣写出来。

    2、《石头记》边写边批的特色,使我们同作者不自觉地有一个交流,时不时地从书中走出来,去想象一下作者生活的本貌,从而把作者与主人公混为一谈。这与脂砚斋的批语中动不动“余”一下不无关系。试举一例:比如文中写宝玉躲贾政一段,脂批云:“余初看之,不觉怒焉,盖谓作者形容余幼年往事,因思彼亦自写其照,何独余哉?信笔书之,供诸大众同一发笑”。

    这就让人觉得,似乎作者写的事都有所本,故而脂砚斋在批注的时候,总是从中寻找熟悉的人情事故。

    然而这同时也恰恰证明了,贾宝玉不是曹雪芹,因为连脂砚斋都一时错觉他可能写的是自己,后来又想明白其实可以是任何人。这不正说明雪芹作文,只是在借鉴真实材料,而并未照本宣科吗?

    固然书中会有曹家的影子,很多人物会在原型上进行再塑造,然而古今小说,哪一部不是这样诞生的呢?可以凭借这一点,就说小说是自传吗?

    康熙爷六次南巡,其中在扬州和南京都是驻跸曹家,由曹寅接驾四次,银子钱花得堆山填海,这直接导致了曹家的破产。

    书中赵嬷嬷说的“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凤姐跟嘴儿说:“我们王府也预备过一次。”正写的是曹寅与李煦在扬州和南京轮流接驾的史实。

    这些的确是曹家历史上最荣耀也最悲痛的真实经历。因此脂批说:“借省亲事写南巡,出脱心中多少忆昔感今。”

    但同时,赵嬷嬷又说:“还有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虚陪一个“甄家”,正是要告诉读者,书中有真有假,“真事隐”在“假语”后面。表面上写的这个贾家以及贾宝玉的故事,不过是虚幌一枪,真正的故事脉络则穿插在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甄家”故事中。

    也就是说,《红楼梦》主体是一部小说,但借用了很多真事,不过这并不代表所有的故事都取材真实,而是真假结合,将真事部分用甄家线索来讲的。书中的“甄宝玉”很像“贾宝玉”,也就是说贾宝玉身上确实有很多特征经历是借用了真实,但这绝不代表他就是“真宝玉”。如同镜花水月,有相似,有不同,有真实,有杜撰,不可同日而语,更不能将宝玉看成是曹雪芹本人,把本书看成是曹家自传。

    曹雪芹其实并不能算曹寅的亲孙子。曹寅生平只得一子曹颙,曾继承父衔,任织造之职。不多年,因病猝逝,康熙深怜曹家孤寡无依,眼看没有后人继承大业,遂下旨,命其侄曹頫过继为子,成为曹家第三任织造。这便是曹雪芹的父亲。也有种说法,曹雪芹为曹颙的遗腹子,但两种说法都无据可考。

    曹頫继任时年纪尚小,经验不足,其职实由舅舅李煦监管。但到了雍正继位后,先是李煦以亏空库帑之罪被查抄究办,流放“打牲乌拉”,冻饿而死;接着曹寅的妹夫傅鼐(原是雍正做皇子时的侍从护卫),也于雍正四年五月被革职流放;然后是曹寅的长婿、平郡王讷尔苏,是年七月被革去多罗郡王,在家圈禁;至于曹頫一家,自然亦未能逃脱抄家的命运,于雍正五年被革职枷号,虽不曾伤及性命,却也“忽喇喇似大厦倾”,“树倒猢狲散”了。

    ——上述四家,是否就是小说中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贾、王、史、薛”四大家族呢?

    四家中,身份最显贵的就要算讷尔苏了。他是礼亲王代善的五世孙,而代善则是努尔哈赤长子、皇太极之兄,世称“大阿哥”,乃是历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因此,讷尔苏可算是真正的天潢贵胄,皇家血脉。

    也正因为此,遂有人推测元妃的故事,即源于这位嫁给讷尔苏的曹家大姑娘。

    然而这里有一个很简单的推理:倘如平郡王妃即元春原型,那么讷尔苏岂不成了皇帝?这不是谋反么?曹雪芹怎敢如此大胆?况且一个平郡王福晋的归宁,也远不如元妃省亲那样大的阵仗。曹雪芹尚不至于这样夸大其辞,“捡颗芝麻当西瓜”吧?

    而曹家历史上既然没有出现过一个像元妃这样的人物,那么元妃的塑造,便只能是为小说虚拟了一个背景人物,同时又在她身上不自觉地寄托着某些历史真实的影子。

    在第十九回中,宝玉于小书房撞破茗烟好事后,脂砚斋有一段很长的批文:

    “按此书中写一宝玉,其宝玉之为人是我辈于书中见而知有此人,实未目曾亲睹者。又写宝玉之发言每每令人不解,宝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不独不曾于世上亲见这样的人,即阅今古所有之小说奇传中亦未见这样的文字。于颦儿处更为甚。其囫囵不解之中实可解,可解之中又说不出理路,合目思之,却如真见一宝玉真闻此言者,移至第二人万不可,亦不成文字矣。余阅《石头记》中至奇至妙之文,全在宝玉颦儿至痴至呆囫囵不解之语中,其诗词雅迷酒令奇衣奇食奇玩等类固他书中未能,然在此书中评之,犹为二着。”

    接着袭人回家来,百般激将,宝玉遂说出“我不过是赞他好,正配生在这深堂大院里,没的我们这种浊物倒生在这里。”脂砚斋虽又大发议论:

    “此皆宝玉心中意中确实之念,非前勉强之词,所以谓今古未有之一人耳。听其囫囵不解之言,察其幽微感触之心,审其痴妄委婉之意,皆今古未见之人,亦是今古未见之文字。说不得贤,说不得愚,说不得不肖,说不得善,说不得恶,说不得光明正大,说不得混账恶赖,说不得聪明才俊,说不得庸俗平□,说不得好色好淫,说不得情痴情种,恰恰只有一颦儿可对,令他人徒加评论,总未摸着他二人是何等脱胎、何等心臆、何等骨肉。余阅此书,亦爱其文字耳,实亦不能评出此二人终是何等人物。后观《情榜》评曰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此二评自在评痴之上,亦属囫囵不解,妙甚!”

    这两段批语离得很近,反复说明宝玉、黛玉这两个形象有多么难得,生平未见。脂砚斋不但从没有目睹过宝玉、黛玉这样的人,就是连想也想不到,解也解不得。

    既然没见过,又怎能说雪芹就是贾宝玉、脂砚就是史湘云呢?

    况且《红楼梦》原是由《风月宝鉴》、《情僧录》、《金陵十二钗》、《石头记》等三四部书稿穿插缀成。这样浩大的一个增删修订的工程中,尽管作者会不由自主地根据自己的生活经历补缀些真实的情节甚至人物,但又怎么可能是完整的自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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