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岭雪一回一回解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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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玉儿软语救贾琏

    黛玉和袭人的相爱相杀

    第三回中,黛玉进京当晚,书中第一个与她有过正面对话的贾府丫头就是袭人。那时黛玉和宝玉住在同一房内,袭人伏侍宝玉睡下,因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歇息,遂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息?”

    黛玉初来乍到,年龄又小,还很拘谨,一口一个“姐姐请坐”,“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十分谦逊;而袭人的态度却挥洒自如,甚至有些大咧咧。不但随身便在床沿坐了,且听见黛玉问那通灵玉的来历,也不管宝玉已经睡下了,立时便说要“拿来你看”,还是黛玉忙止住了。

    后文中莺儿往怡红院打绦子时,那宝玉请她坐,莺儿再三不敢,袭人拿了个脚踏来,莺儿还不敢坐。

    比较下来,莺儿往宝玉屋里做客,和袭人往黛玉屋里做客,身份、情形是完全一样的,但此处袭人的表现却截然不同。缘何?

    就因为她根本不认为自己是做客,而恰恰相反,是把自己才当成了这家的主人,而视黛玉为外来客人之故。

    在黛玉进府之前,袭人该是宝玉身边心里最亲近的女子,可是宝玉见了黛玉之后,情形就不一样了。这不,刚见面就摔了玉,惹出一场风波来。这件事故不大不小,黛玉为此伤心,袭人未必就不上心,故而才会走来探看,又热心地要拿玉给黛玉看,笑言“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完全以本家主人自居;这和宝玉去她家做客,她拿玉给众姐妹看,说“再瞧什么希罕物儿,也不过是这么个东西”,是一样的炫耀心理。

    倘若把宝玉的心比作一块领地,那么袭人就是原住民,而黛玉是外来者。这在袭人的先入为主中,是根深蒂固的意识。后来黛玉在府里住了那么多年,袭人的这点印象始终未改,故而才有第六十二回中众人说起黛玉的生日时,袭人脱口而出:“就只不是咱家的人。”——林黛玉是贾母嫡亲的外孙女儿,不是咱家的;她一个外来的奴才,倒是咱家的?

    这心理的根据在于,袭人本是怡红院的一品大丫头,在她的势力范围内,只有宝玉一人是主,其余的都是奴,而她是奴才的头儿,典型的中层领导。

    然而因为她和宝玉有肌肤之亲,是宝玉的第一个女人,所以就连宝玉,也须对她陪小心,低声下气。

    无形中,她已经成了怡红院的头号领导,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

    那她是怎样得到这种优势的呢?

    她和晴雯一样,都是贾母指给宝玉的,属于上头派下来的。正如贾府管家林之孝家的所说:“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他不的。”

    来头这样大,派头自然也比别人大,所以她从来都有一种优越感,自觉比万人都强。尤其因为她是宝玉初试**的对象,是宝玉的第一个女人,这就更有了占山为王的一万个理。

    湘云曾经向宝玉发脾气说:“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这一番话,本身就够“小性儿,行动爱恼,会辖治人”的了,偏偏湘云说得理直气壮,一点都不想想她自己这又算什么?

    而看袭人嗔宝玉的几次表现,每每以退为进,撒娇撒痴,逼得宝玉说尽各种“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就更适合这番话了。

    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中,袭人先是故意说娘家哥哥要赎自己出去,而且不论宝玉怎样挽留都说得斩钉截铁必走无疑的样子,各种绝情话儿说尽,说得宝玉泪流满面,然后才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地换了笑脸说:“这有什么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逼着宝玉赌咒发誓地答应她三个要求,直到秋纹进来催促说“快三更了,该睡了。”这才肯罢手。惹得第二天早起头疼目胀,焉知不是心机太重之故?

    有了这第一回的成功,袭人欲擒故纵的手段运用起来就越来越娴熟,到了第二十一回,招数戏份更又加码。因为湘云来了,宝玉清早去黛玉房中探望,没有回来梳洗,袭人便摔摔打打地给尽了脸子瞧,任凭宝玉百般探问求恕还是丧声歪气,没有一句好话,耍脾气说:“从此后我只装哑巴”,“你心里还不明白,还等我说呢!”并且把这脾气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晨,刚看到宝玉有点好脸色,便又再次发作起来,不依不饶地排揎:“你睡醒了,你自过那边房里去梳洗,再迟了就赶不上。”软硬兼施,胡搅蛮缠,足要宝玉折了一根簪子,大清早的赌咒发誓的才算完。这可是一个奴婢该有的德行?

    试问这番表现,比起黛玉如何?为何却人人只说黛玉小性子,反夸袭人大方贤良?而袭人更是如此,仗着自己是宝玉身边人,许她自己用种种手段来哄宝玉欺宝玉,却处处抱怨黛玉心眼小,和湘云两个打伙儿在背后说黛玉坏话,抬一个贬一个地拿宝钗和黛玉作比较。不但是非颠倒,亦且主仆不分,可谓三姑六婆,欺人太甚!

    然而黛玉对袭人怎么样呢?

    从头细看,我们会发现黛玉对袭人真是诚心实意,远比宝钗之于袭人更加亲厚。

    早在第二十回开篇,宝玉、宝钗正在黛玉房中调笑,忽听见宝玉房中一片嚷声——此时众人还未迁入大观园,宝玉、黛玉两个都跟着贾母住,是紧邻,所以听得见——大家侧耳细听了一回,知是李嬷嬷在找袭人麻烦。黛玉先就向宝玉笑道:“这是你妈妈和袭人叫嚷呢。那袭人也罢了,你妈妈再要认真排场他,可见老背晦了。”坚决地站在袭人立场上,一片回护之心。

    而宝钗的表现却是拉住宝玉说:“你别和你妈妈吵才是,他老糊涂了,倒要让他一步为是。”——端庄周到,但也极客观淡然,对袭人并无特别关切。

    而在宝玉心目中,也一直想当然地以为黛玉同袭人很亲近,所以才会在上学前叮嘱袭人:“你们也别闷死在这屋里,长和林妹妹一处去顽笑才好。”

    宝玉是最知道黛玉心意的,倘若黛玉不喜欢袭人,宝玉断不至做如此建议去惹黛玉生烦。他可不知道,袭人的心里对黛玉可没那么满意,只不过彼时还未敢露在面上就是了。直到了第二十一回,袭人恼怒宝玉早晨去黛玉房中梳洗,自觉领地被侵占,才到底发作起来。

    但是单纯的黛玉对袭人的敌意毫无察觉,还是一门心思对人好。端午节时,宝玉同晴雯拌嘴,袭人也哭了,黛玉进来看见,拍着袭人的肩笑道:“好嫂子,你告诉我。必定是你两个拌了嘴了。告诉妹妹,替你们和劝和劝。”袭人忙说:“林姑娘你闹什么?我们一个丫头,姑娘只是混说。”黛玉笑道:“你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

    一口一个“嫂子”,虽是顽笑之言,却足见亲昵之意。袭人同宝玉之亲密,尽人皆知,鸳鸯因宝玉讨她嘴上胭脂吃,叫袭人道:“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是这么着。”怡红院丫头们私下议论时也说:“袭人那怕他得十分儿,也不恼他,原该的。说良心话,谁还敢比他呢?别说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都知是坐定了姨娘身份。

    宝钗、黛玉自然也都深知。宝钗因此早早开始外交政策,而黛玉则直接称袭人作嫂子,一派天然,亲热有加。

    有些读者觉得这很难理解,因黛玉是深爱宝玉的,又向来小性儿,如何倒对袭人这样呢?

    其实很简单,古人三妻四妾是常理,黛玉再专情,却并非不知理,她一心爱着宝玉,在内心里早已笃定要跟他一生一世,绝无他想。所以她非常害怕宝玉娶别人为妻,自己痴心错投;但这不等于她反对宝玉纳妾,因为妾对于她是没有伤害性的。她对宝玉的心理是“你好我自好,你失我自失”,是将宝玉的利益置于自己之前的。所以,正因为她深爱宝玉,就会将宝玉的妾看成是自己人,在心理上有一种“亲”。

    袭人回家时,黛玉会一直惦记着,向宝玉询问“袭人到底多早晚回来?”足见她对袭人的真心。固然,她关心袭人几时回来并不是为了袭人,而是担心宝玉没人照顾,但这同时也看出她对袭人的信任和倚重,巴不得袭人在宝玉身边,替自己好好照顾他。

    她绝不会想到,袭人对她可不是一样的接纳,不但和湘云在背后说她坏话,还把她一状告到了王夫人跟前去。

    第三十二回里,宝玉把她错当黛玉,剖心表白:“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这是全书里宝玉最大胆的一次告白,却被袭人听见了。那袭人当下就立了主意,“自思方才之言,一定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来,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想到此间,也不觉怔怔的滴下泪来,心下暗度如何处治方免此丑祸。”

    她以己度人,认定了宝黛间“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于是立刻打定主意,“暗度如何处治”,这是已经狠了心要向黛玉宣战了。

    因此见了王夫人,先特地回说宝姑娘送了药来,给宝玉敷上后便好些了——不动声色地先把宝钗夸了一番,让王夫人深感其情。然后再层层铺垫,说出让宝玉搬出园子的话来,明白提出“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象。”

    这时候袭人已经把欲擒故纵以退为进欲诉还休的花招玩得相当圆熟了,这段对话先是步步诱引,让王夫人追问究竟,然后故意将宝林提在一起,貌似一视同仁,但是此前已经先说过宝钗好话,况且宝钗又是王夫人的亲侄女,出名稳重,自然可以先排除了。那剩下来,就只有一个林姑娘是众矢之的,真正的枪靶子了。“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象”,说得冠冕堂皇,但分明暗示宝黛二人有“叫人悬心、看着不象”之事。

    岂不知喊捉贼的正是做贼的。第一个与宝玉翻云覆雨有男女之私的人,正是她自己,如今倒悬心起二爷与别人“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了。可见她所担心的并不是宝玉有什么“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而是不愿意有别人分了宝玉的心啊。

    尤其袭人这番话是说在听宝玉诉肺腑的当晚,动机明确,绝非无意之语。

    偏偏这番话深得王夫人之心,脱口叫出“我的儿”,且说“你如今既说了这样的话,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负你。”

    自此,花袭人踩着林黛玉,成功上位了。

    可悲可叹啊,袭人与黛玉同一天生日,两个人本该是一个人才对。所以黛玉在心理上把袭人当成自己人,偏偏袭人却喜钗厌黛,口口声声林姑娘“不是咱家的人”。

    晴雯乃是黛玉的替身儿,晴雯灭在袭人之手,安知黛玉不是毁在袭人之口?

    黛玉光风霁月如是,天真烂漫如是,人们却偏偏说她小心眼,而袭人心机深沉,手段繁复,却赚尽贤良之名,真真冤煞人也!

    宝钗与袭人的同心同盟

    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玉儿软语救贾琏》开篇,蒙府本有一段很长很重要的回前批,暗透后文:

    “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见后三十回犹不见此之妙。此回‘娇嗔箴宝玉’、‘软语救贾琏’,后文《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今只从二婢说起,后则直指其主。然今日之袭人、之宝玉,亦他日之袭人、他日之宝玉也。今日之平儿、之贾琏,亦他日之平儿、他日之贾琏也。何今日之玉犹可箴,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耶?今日之琏犹可救,他日之琏已不能救耶?箴与谏无异也,而袭人安在哉?宁不悲乎!救与强无别也,甚矣!但此日阿凤英气何如是也,他日之身微运蹇,亦何如是也?人世之变迁,倏忽如此!”

    这段批语的最重要处,是提供了后三十回里惟一一条完整的回目,并且透露了那一回的大致内容:

    彼时,宝玉同宝钗已然成婚,但袭人不在他们身边,宝钗曾经苦劝宝玉,却再也劝不醒;

    彼时,凤姐身微运蹇,却仍然逞强好胜,想以一己之力帮助丈夫,但却救不了贾琏。

    以此回照彼回,当事之人,宁不悲夫?这一回,在全书中的地位真可谓重矣,尤其对于探佚红楼,就更是珍珠至宝。同时它清楚地告诉我们:在袭人离开之后,宝钗才嫁给宝玉,纵然实现了金玉姻缘,宝钗却终究得不到宝玉的心,在宝玉心中的地位甚至连袭人也不如。正如同十二钗曲子里《终身误》所唱的: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书中塑造宝钗,一直是端庄守礼的大家闺秀。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中,是第一次正面描写宝玉同宝钗的相处情形:

    “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纂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这是从宝玉眼中看去的宝钗形象,穿着半旧家常衣裳做针线,素淡安分,标准的贤妻良母,正照应着太虚幻境十二钗正册首段判词“可叹停机德”,与初见黛玉形成鲜明对比。

    “停机德”引的是《后汉书*列女传》中乐羊子妻的故事,是一个最能板起脸给丈夫讲大道理的贤妻。丈夫远行求学,因为想家,只过了一年就回来了。按说小别胜新婚,何等缠绵痴恋?可是这位贤妻却不开心,因为丈夫荒疏学业,半途而废,没有大出息。当时她正在织布,于是拿起剪子就把织布机上的绢割断了,跟丈夫说:学业中断等于前功尽弃,就跟这机上的绢一样,白做了。乐羊子十分羞惭,于是就又出门而去了。

    我们想象一下,丈夫大老远的回来,饭没吃水没喝,被妻子一顿教训,还冷着脸动刀动剪地直接把布都剪断了,直如劈头盖脸一巴掌般,这感觉肯定比大吵大闹还难受,偏偏妻子还占了贤良的美名儿。我一直觉得,古时候举出这样的烈女典范来实在是有些变态的,说好听是规引丈夫入正道,说难听了就是不通情理,热衷功名,没有女人味儿,这贞节烈妇的理直气壮有时比泼妇醋坛子的无理取闹更让人无趣发寒。

    而薛宝钗,就是这样一位乐羊子妻的化身,时时处处要提醒着宝玉,规诫着宝玉,教导着宝玉的。

    书中表面上说宝钗“总远着宝玉”,不肯同他玩笑。但是宝钗却并非对宝玉无心,而且对情敌的防备比黛玉还更加周密。

    书中提及“史大姑娘来了”时,宝玉是拔脚便走,宝钗叫住:“等我跟你一起去。”用黛玉的话说是:“亏得绊住,不然早飞了来了。”这是作者借黛玉之语给读者提个醒儿,因为黛玉是最关心宝玉的人,所以也是最能看清宝钗心思的人。

    这时候大观园尚未启用,宝黛二人还是跟着贾母住,湘云小时候也是跟贾母住,所以再来时,便与黛玉同床。宝玉早晨起了床不等梳洗就急着过屋探望,因为都在一个院子里,甚至可能就是东西厢,趿着鞋就过来了。

    宝玉腻在黛湘两个房中,讨人家洗脸的剩水,还缠着湘云给他梳头。这就让袭人大为吃味了。宝钗一大早来绛芸轩探望,正听见袭人抱怨:“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

    这宝黛湘与贾母同院而居,小孩子玩心大,不避嫌疑,所以宝玉一大早去隔壁房中还是很可以理解的,但是宝钗住在外院,大清早地跨过半个荣国府跑到宝玉房里来可是干什么呢?所以袭人这句“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将宝钗也牵连在内了,相当无礼。

    这如果是黛玉听见,少不得又要多心回避;然而以宝钗之老到,却立刻明白了袭人的态度立场,身份地位,非但不恼,反而坐下来同袭人攀谈起来,慢慢地套问袭人家底,刻意拉拢。接着宝玉回来了,宝钗原本明明是寻他来的,此时却急急避了出去,免得袭人吃醋。

    宝钗对袭人的重视,也是从这一刻才正式开始的。而这时候,袭人心中对钗、黛尚且无分彼此,宝玉问她:“怎么宝姐姐和你说的这么热闹,见我进来就跑了?”袭人顶一句“我那里知道你们的缘故”,这是将钗、黛、湘一网打尽了。然而其后,宝钗频施手段,着意拢络,不但把湘云送给自己的绛纹戒指转赠袭人,还抽空儿帮她做手工,终于使得袭人感恩戴德,遂成为坚定的死忠钗粉。明里暗里没少说黛玉坏话,却为宝钗大开方便之门。

    即便是午睡时分,宝钗直入怡红院,明明宝玉睡着,袭人也毫不以二人孤男寡女独处为忌,还借故躲出门去,给两人私密空间——这时的袭人,变得比谁都大方。因为她知道,即使宝玉娶了宝钗,心中也还会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但若是黛玉嫁了宝玉,只怕是要夺走他整个儿的心的,而这才是她最难承受的。

    第三十二回中,袭人亲耳听到宝玉对黛玉的情感表白,又妒又怕,正在发愣之际,宝钗又走来同她说帮忙做针线的事。这真是一个天一个地,由不得袭人不坚定地站在了保钗弃黛的大立场上,并在当晚就找机会于王夫人座前告了一状——其实婆子只是召唤怡红院里任意一个人去回话,但袭人听见,“想了一想”,决定亲自去回话——这时候她已经打定主意要趁机进言,“处治”宝黛二人了。

    说到底,袭人远黛近钗,也只是因为“心中眼中只有一个宝玉”罢了。

    从袭人的立场出发,她的选择和倒向不能算错,可叹的是,二宝成婚后,宝钗固然未能占住宝玉的心,而袭人枉费心机,自己却也未能留在宝玉身边,而是花落别家,嫁给了琪官为妻。十二钗册子中她的画页上是一簇鲜花,一床破席,而判词则说:“堪叹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公子自然是宝玉,优伶便指琪官了。占花名时,袭人拈到了桃花:“桃红又是一年春。”注定她生命里还有另一个春天。虽然袭人也入了薄命司,但比起晴雯来,可是幸福得多了,也远胜过“开到荼蘼花事了”的麝月,甚至要比终于嫁得宝玉为妻的宝钗都要好,因为不管钗袭二人如何用功,那宝玉却是一根筋,“空对着山中大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如此可见,“机关算尽太聪明”的,又何止是凤姐呢?

    平儿与贾琏的青丝债

    平儿是《红楼梦》中我最欣赏的一个丫头。她的人生哲学是:“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没事,方是兴旺之家。若得不了一点子小事,便扬铃打鼓的乱折腾起来,不成道理。”

    她能干,周到,心细,嘴利,不怕事,却不生事,而且事情来了总能四面周全,息事宁人。

    平儿的第一次出场在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周瑞家的将刘姥姥安插在那里略等一等。自己先过了影壁,进了院门,知凤姐未下来,先找着凤姐的一个心腹通房大丫头,名唤平儿的。周瑞家的先将刘姥姥起初来历说明,又说:“今日大远的特来请安。当日太太是常会的,今日不可不见,所以我带了他进来了。等奶奶下来,我细细回明,奶奶想也不责备我莽撞的。”平儿听了,便作了主意:“叫他们进来,先在这里坐着就是了。”周瑞家的听了,方出去引他两个进入院来。……平儿站在炕沿边,打量了刘姥姥两眼,问个好让坐。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便当是凤姐儿了。才要称姑奶奶,忽见周瑞家的称他是平姑娘,又见平儿赶着周瑞家的称周大娘,方知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了。于是让刘姥姥和板儿上了炕,平儿和周瑞家的对面坐在炕沿上,小丫头子斟了茶来吃茶。

    小小一段文字,已写清了平儿的身份——凤姐的心腹通房大丫头;平儿的行事——要想一想才拿主意让刘姥姥祖孙进来,可见是既慎重又有主张的;平儿的打扮——遍身绫罗,插金带银;平儿的长相——花容月貌。

    然而这还不是平儿的正戏。她的第一次真正有分量的戏目在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这里给了平儿一个考语:俏。除了形容其相貌外,也有俏皮、玲珑之意。

    平儿替贾琏收拾行李,发现一缕头发——显然是哪个相好儿留下的春意信物。这时候她有几种选择,首先她是凤姐的忠实臂膀,当然可以向凤姐告秘邀功的,但那样势必引起一场家庭内战,而这是她不想见到的;她也可以对贾琏献媚邀宠,可是当贾琏真要搂着求欢时,她却跑了。可见其意并不在媚夫夺宠,而只是要平息事端。

    也正因为她躲得及时,等下凤姐走来时,她才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屋里一个人没有,我在他跟前做什么?”凤姐讽刺道:“正是没人才好呢。”平儿使性子道:“别叫我说出好话来了。”也不打帘子,自己先摔帘子走了。

    平儿何以会有这番表现?又会说出什么“好话”来呢?

    直到第六十五回中通过小厮兴儿对尤家姐妹细说贾琏房中事,我们才可以细推前情:

    “虽然平姑娘在屋里,大约一年二年之间两个有一次到一处,他还要口里掂十个过子呢,气的平姑娘性子发了,哭闹一阵,说:‘又不是我自己寻来的,你又浪着劝我,我原不依,你反说我反了,这会子又这样。’他一般的也罢了,倒央告平姑娘。”

    “这平儿是他自幼的丫头,陪了过来一共四个,嫁人的嫁人,死的死了,只剩了这个心腹。他原为收了屋里,一则显他贤良名儿,二则又叫拴爷的心,好不外头走邪的。又还有一段因果:我们家的规矩,凡爷们大了,未娶亲之先都先放两个人伏侍的。二爷原有两个,谁知他来了没半年,都寻出不是来,都打发出去了。别人虽不好说,自己脸上过不去,所以强逼着平姑娘作了房里人。那平姑娘又是个正经人,从不把这一件事放在心上,也不会挑妻窝夫的,倒一味忠心赤胆伏侍他,才容下了。”

    这两段话充分说明了平儿嫁给贾琏的因由与情形:此前贾琏房中已有两个通房丫头,如袭人之于宝玉一般,然而凤姐嫁过来后都给打发了;凤姐自己带来的四个陪嫁丫头,也都被凤姐逼死逼嫁。但贾琏身为荣府管家爷们,连一个妾侍都没有太不成话,于是凤姐逼着平儿嫁了贾琏,却又不许二人同房。只有身子不便时,才会求平儿去满足贾琏。事情完了又不甘心,嘴里不干不净地酸言醋语,每每让平儿难堪。便如二十一回中,平儿躲出窗外说:“难道图你受用一回,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见我。”说的就是这种情形了。

    如此想来,平儿在琏凤二人中间的周旋着实为难。正如宝玉所评:“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贴。”

    可见,宝玉才是真正体贴女儿之人。

    李纨为平儿打抱不平时,曾向凤姐说:“给平儿拾鞋也不配,你们两个只该掉一个过儿才是。”

    ——为了这句话,便有许多索隐之士认为后来贾琏休了凤姐,将平儿扶正,使两人的地位“掉了一个过儿”。

    然而果真这样,平儿便不能算作“命却平常”,更非宝玉说的“薄命比黛玉犹甚”了。

    二十一回中贾琏与平儿打情骂俏时发狠说过:“你两个一口贼气。都是你们行的是,我凡行动都存坏心?多早晚都死在我手里。”

    虽是顽话,不无寒意。因为我们知道,后来王熙凤果然是死在了贾琏手里,“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那么,平儿的结局又会怎样呢?

    书中曾经明确下过“薄命”二字评点的黛玉、香菱、晴雯的结果都是早夭,想来平儿也不外如是吧。

    因此我猜测,平儿的将来终究难逃一死,而且是死在贾琏的荼毒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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