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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

    宝黛试情的第一道分水岭

    在前八十回里,宝黛的情感有四个发展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黛玉初进贾府而宝钗还未来之前。两人是耳鬓厮磨,亲密友爱,正如第五回开篇所说:“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只不过“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

    第二阶段,宝钗不比黛玉孤身投靠,她可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而是拖家携眷带着她的金锁以及“金玉姻缘”的大命题旗帜高张地住进了贾府来,林黛玉深深地觉得受到了威胁,大为忧戚,这才泪流不断,把吃醋当主食、把猜疑当佐料的。

    此时的宝玉还只是个懵懂孩童,虽然对黛玉远较诸人亲密,却只是欣赏怜惜,并没有别的想法,“视姊妹兄弟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便在游太虚做春梦时,见了秦可卿,也把她看成是宝钗、黛玉的结合体。

    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是宝黛钗的第一次斗法,这回里宝玉和宝钗互换了金锁片、通灵玉来看,莺儿又点破上面的字“是一对儿”,这些话显然被刚刚走来的黛玉听见了,从此就时时刻刻放在心上。连开玩笑时也会对宝玉说:“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

    但到这时候也仍然停留在小孩子口角的阶段,湘云来时住在黛玉房里,为拿戏子比黛玉的事闹了别扭,宝玉赌气写偈子,黛玉看见了,立刻忘了昨天吵嘴的事,拿着字帖儿去与湘云、宝钗同看,再一同来找宝玉,辩得他哑口无言,打消执念。

    四个人的表现,到此都还是一派天真,无关爱情。即便黛玉小心眼儿,一会儿生湘云的气,一会儿吃宝钗的醋,都还是出自天然,“我为的是我的心。”

    而宝玉劝黛玉的话,也只停留在小孩子间“谁跟谁关系更铁”的把戏上:“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姊妹,宝姐姐是两姨姊妹,论亲戚,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的这么大了,他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他疏你的?”

    姑舅姊妹也好,两姨姊妹也好,都是姊妹,不是情人。元春命宝玉同诸芳一起迁入大观园时,宝玉问黛玉想住哪里,黛玉说潇湘馆,宝玉拍手笑道:“正和我的主意一样,我也要叫你住这里呢。我就住怡红院,咱们两个又近,又都清幽。”

    这时候大家都在贾母房中,宝玉不避嫌疑地说“咱俩最近”,可见心底无私。直到住进大观园,宝黛两个一同葬花、看《西厢》,这才情窦初开,心意缠绵,并且会说出“倾国倾城貌,多愁多病身”这样意味深长的玩笑来,已经迹近**了。

    因此,从宝钗进府,到迁入大观园这段时间,是宝黛爱情的第二阶段。

    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是宝黛进入大观园的第一场重头戏,一次盛大的演出,是两人爱情故事的正式开启。

    书中说宝玉读书之际,忽然一阵风来,那桃花片片吹落,满书满地皆是。宝玉要抖将下来,又怕脚步践踏了,踌蹰一回,遂兜了花瓣来至池边,抖于水中。那花瓣浮浮荡荡,竟自去了,正是“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

    这一段描写极美,极柔艳,极见宝玉之性情体贴。宝玉之体贴,不仅仅是对钗黛晴袭,而是对天下女儿;不仅是对天下女儿,而是对世间万物,一草一木,是见了飞鸟也感叹,对着游鱼也知己的。这才是天地毓秀钟灵的一个真正情种。

    书中说他怕抖花落地被脚步践踏了,而后文黛玉《葬花吟》中正有“忍踏落花来复去”之语,黛玉才是宝玉的真知己,是灵犀相通志同道合的灵魂伴侣!

    更难得的是,黛玉不仅仅和宝玉同出此心,更比宝玉棋高一招。宝玉的惜花只是触景生情,是偶然兴起,一时之念;而黛玉的惜花则早已是身体力行,由来已久,不仅有想法,更加有计划,有行动,有步骤的,是年复一年早就这样做了的。可见两人是真正灵魂相契的知己。

    在灵魂上的绝对共融之后,作者又借着《西厢记妙词通戏语》,将二人的情感窗户纸猛地戳破,瞬间提升。

    宝玉的一句“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将两小无猜的兄妹情,霎时间移形换影,错位成了情投意合的才子佳人。这句话,显然自比张生,而将黛玉做莺莺,借戏中人物喻示二人关系是情侣。

    虽然这未必是宝玉的本心,却绝对是潜意识,因此黛玉大怒起来,又羞又恼,指着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

    虽然发作得这样严重,但是她的心里一定是又惊又喜的,因此宝玉随便说了几句讨好的话儿,她便笑了出来,且也用戏词儿“银样鑞枪头”来反讽宝玉。这一接招,分明就是应了,落实了宝玉是张生的身份。

    从此之后,宝黛的爱情故事正式开始了。

    然而《红楼梦》不比一般风月小说,宝黛情也不比寻常才子佳人故事,不能春机乍动,一泻千里,须要有身份,要矜持婉转。所以此处两人春情初露端倪,便被袭人打断,说“那边大老爷身上不好,姑娘们都过去请安,老太太叫打发你去呢。”就此叫走了宝玉。

    黛玉是客身,遵循授受不亲之礼,不便见贾赦;同时又在此居住已久,不必再走过场行“请安”“谢问”之礼,所以不用过去。正与宝玉聊得亲热,忽然分开,又听说迎探惜等诸姐妹也都不在房,便有些闷闷的。于是此处便又补了小戏子们习唱《牡丹亭》的一段余韵,让她为了几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伤感起来,心动神摇,如醉如痴。

    这是杜丽娘思春的名典,而黛玉此时之情,正是春心已动,恰如风吹皱一池春水,所有的敏感多情都被搅动起来了,从此后幽怨婉约,再不仅仅是为了与宝玉间的“不虞之隙求全之毁”,而是实实在在的男女相思,患得患失了。

    故而庚辰眉批云:“情小姐故以情小姐词曲警之,恰极当极!”

    黛玉与《西厢记》

    《西厢记》是林黛玉的爱情启蒙读本,在书中所起的作用可谓大矣。

    而她所以能接触《西厢》,正是由于有情人贾宝玉的推荐。

    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群芳迁入大观园后,宝玉过了几天开心日子,忽然不如意起来,青春躁动症发作,百般无聊。于是茗烟就去书坊里,买了大堆传奇角本送来与他开心。

    果然宝玉如获至宝,其中尤为喜欢《会真记》(即《西厢记》),特地拿到园中细玩。正值黛玉前来葬花,问他读的什么书?宝玉起先藏之不迭,说“不过是《中庸》《大学》。”及至黛玉追问,便又笑道:“好妹妹,若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别人去。真真这是好书!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宝黛二人是精神上的知己,有着共同的审美追求,所以他并不怕黛玉知道他看这些杂书,并且还主动向黛玉推荐,笃定黛玉会喜欢。

    果然那“林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不到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

    这段文字,也可以说是作者本人对《西厢记》曲词的赏评赞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以这八个字来评价,可谓美矣。

    但是说这本书是打开宝黛情书的宝钥,还不仅仅因为他们花下共读,更是因为他们借着书中人物、故事、戏词,捅破了两人间朦朦胧胧的那层窗户纸,把两小无猜的友情向豆蔻花开的爱情迈进了一大步。

    这层窗户纸,当然还是宝玉主动捅破的,他向黛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自比张生,而将黛玉喻崔莺莺。

    黛玉名门闺秀,面对宝玉的第一次情爱示意,又惊又羞,又恼又怕,这是少女很本能的表现。只见她“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

    口里说得这样严重,但其实她的心里是喜欢的,只是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所以当宝玉说出一番傻话来告饶,什么“掉在池子里教个癞头鼋吞了去”,又什么“往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的碑去”,黛玉立刻就笑了,还借了句戏词儿说:“一般也唬的这个调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鑞枪头’。”

    这一下,就更加写明两人本是同道中人,看同一本书——《西厢》,做同一件事——葬花,所以说,共读西厢一段,是宝黛爱情路上的一座重要里程碑。

    “多愁多病身”与“银样蜡枪头”是宝黛二人第一次读西厢并借戏词调笑,这之后,明里暗里,书中又提及《西厢记》故事及人物十数次,对情节起到直接推动作用的也有六七处之多。

    比如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心事潇湘馆春困发幽情》,宝玉来潇湘馆时,正值黛玉刚刚午睡醒来,在床上一边伸懒腰,一边幽幽长叹:“每日家情思睡昏昏。”——这一句,仍是《西厢记》里崔莺莺的词儿。

    宝玉听了,自然心痒痒的,于是看到紫鹃很解情趣地去倒茶时,就忍不住也借了张生的戏词说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

    现代读者看了字面挺雅,便常常忽略了这句话的严重性,也不明白黛玉为什么那么易怒。但事实上,这句戏词确实很过分,原是张生冲着莺莺小姐的丫鬟红娘说的,宝玉用在这里,意思是说等将来娶了黛玉为妻,自然连紫鹃也一块娶了作妾——这种占便宜的话,搁在今天也是明明白白的调戏,怨不得黛玉大怒。而且回思自己刚也说了句戏词,分明情思迤逗,有思春之意,这才被宝玉抓住把柄,占了便宜,真是又羞又怒,因此便哭了,且“一面哭着,一面下床来往外就走”——因宝玉说了那样过分的话,黛玉是再也不能呆在床上了。

    不过黛玉怒虽怒,心里却很认可宝玉把她比作崔莺莺,甚至自己也常常拿莺莺自比。

    第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结梅花络》开篇,林黛玉站在花阴下,远远看着众人一队队往怡红院去了,便又感慨起没有父母的苦楚来。回来潇湘馆时,看见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联想起=到《西厢记》中“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二句,暗暗叹道:“双文,双文,诚为命薄人矣。然你虽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并连孀母弱弟俱无。古人云‘佳人命薄’,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胜于双文哉!”

    “双文”乃是崔莺莺的字,这里黛玉已经承认了自己是崔莺莺,且认为自己比莺莺更加命薄。

    其实,戏中的莺莺不仅比戏外的黛玉有福,更比黛玉大胆,敢于让红娘相助,抱了枕头去与张生私会相约——这样的事,黛玉是决然做不出的。可是她这时候已经与宝玉互诉肺腑,题帕明志,认定了要跟宝玉在一起。想要在一起,就必须做出选择,哪怕委曲求全,也要用力一搏。

    于是,就接连有了后文第四十、第四十二回的转变。

    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中,行酒令轮到黛玉时,黛玉接连念了两句《牡丹亭》、《西厢记》的词:“良辰美景奈何天”,和“纱窗也没有红娘报。”别人听了都不理论,宝钗却暗暗将她看了两眼。

    于是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余音》中,宝钗就私下找了黛玉来“审问”,并教训了一套大道理。

    喜欢黛玉的人往往因此觉得宝钗虚伪,自己明明什么都读过,却道貌岸然地教训黛玉。但这真是错怪了宝钗,因为她说的“道理”是没有错的,闺中小姐的确是不作兴看这些淫词艳曲的,这就像今天的中学生,虽然什么都懂了,但是父母仍会禁止孩子看黄色书刊影视,这并不是装模作样。

    《西厢记》曲词虽雅,故事却是走的“私相授受、后园幽会”一路,曾在清朝几度被禁,虽然戏台上仍有演出,但常常只是几个章节,是“删节本”的折子戏,比如元宵家宴上贾母点的《惠明下书》、《听琴》两出,就都是《西厢记》不同剧种中的两出。

    而且,就像俗话说的:“宁为人知,勿为人见。”园子里的姑娘都知道《西厢记》是一回事,公开在家宴上谈论背诵,甚至把戏词当诗词就是另一回事儿了。所以黛玉也自我反省“失于检点”,“羞得满脸飞红,满口央告”,“心下暗伏,只有答应‘是’的一字”……

    这之后,黛玉对宝钗俯首倾心,见诚以待,《西厢记》不仅树起了宝黛爱情的里程碑,也标志了钗黛友情的转捩点。

    连宝玉也觉得奇怪,在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中,特地向黛玉询问:“我虽看了《西厢记》,也曾有明白的几句,说了取笑,你曾恼过。如今想来,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来你讲讲我听。”

    黛玉问他是哪句,宝玉笑道:“那《闹简》上有一句说得最好,‘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五个字,不过是现成的典,难为他这‘是几时’三个虚字问的有趣。是几时接了?你说说我听听。”

    这是两人又一次借《西厢》对话,黛玉因说了行酒令、送燕窝等事,宝玉笑道:“我说呢,正纳闷‘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原来是从‘小孩儿家口没遮拦’就接了案了。”

    接着黛玉因说起宝琴,又叹起自己没有姐妹的苦来,流下泪来,宝玉劝时,黛玉道:“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象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

    ——唉,黛玉果然命薄,纵肯委曲,岂能求全?

    故事到了这里,仍然还有余韵,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 胡庸医乱用虎狼药》中,再次提到了《西厢记》,却不是由宝黛提起,而正是贾母曾暗示提亲的薛宝琴。

    宝琴在怀古诗第九首《蒲东寺怀古》中写道:

    “小红骨贱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

    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

    宝钗看了,自然又一贯道地批驳说:“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据的;后二首却无考,我们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两首为是。”

    黛玉此前听从宝钗教训,此时却借了宝琴之事连忙拦劝说:“这宝姐姐也忒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了。这两首虽于史鉴上无考,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里,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有见过不成?那三岁孩子也知道,何况咱们?”

    连最保守拘谨的李宫裁也说:“如今这两首虽无考,凡说书唱戏,甚至于求的签上皆有注批,老小男女,俗语口头,人人皆知皆说的。况且又并不是看了《西厢》《牡丹》的词曲,怕看了邪书。这竟无妨,只管留着。”

    ——可见诗社里人人都是知道这段故事的,甚或可能都偷偷读过这些书,只是未必如黛玉那般痴迷赞赏,熟极而流罢了。

    黛玉与《牡丹亭》

    《红楼梦》中多次提到戏曲,出现次数最频的就是《西厢记》和《牡丹亭》。《西厢记》的作用似乎重在言情,而《牡丹亭》的任务则在暗示人物。

    元妃省亲时,点了四部戏,压轴之作就是《离魂》,脂批说:“《牡丹亭》中,伏黛玉之死。”

    可怜这时候的林黛玉还没看过几出戏,也没读过戏本子,自己的悲剧命运倒已经早被暗伏在戏中了。

    但也着实合理,那杜丽娘本是古今第一情小姐,用来形容“情情”林黛玉,正是贴切。

    《牡丹亭》的故事广为流传,说的是太守小姐杜丽娘游园思春,归来后竟得一梦。在梦中,她邂逅了俊俏书生柳梦梅,并与其**缠绵,醒来后恋恋不忘,致患相思,一病而殁。

    故事到这里本来是个悲剧,所幸两人的“梦幻情缘”得到了花神与判官的相助,花神护其肉身不朽,而判官则许其灵魂幽游。柳梦梅于太湖石下拾得了幅美人图,一见倾心,日夜呼唤,竟真将画中人叫了出来,于是柳杜之间又演出了一场“人鬼情缘”。

    再后来就是常规的大团圆结局了,柳梦梅开棺,杜丽娘还魂,二人结为夫妻。起初杜太守不信这些生死之谈,还将柳生囚禁,恰值状元放榜,柳梦梅高中榜首。这段情孽奇案一直闹到皇帝座前,终得御口赐婚,皆大欢喜。

    《离魂》在昆曲演唱本中又叫《闹殇》,说的是杜丽娘临终前拜了爹娘,又嘱咐丫鬟春香,叫把自己葬在梅花树下,自绘的画像埋在太湖石底。戏中有一段《集贤宾》,唱道:

    “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玉杵秋空,凭谁窃药把嫦娥奉?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

    这口吻形容,与黛玉可谓如出一辙。脂批说《离魂》“伏黛玉之死”,显然说这林黛玉同杜丽娘的命运有相似之处,都是为相思而死,而且是病死。但却不能生搬硬套地因此就把全本《牡丹亭》故事放在林黛玉身上,因为黛玉不可能死而复生,宝玉也不可能中了状元再得皇上赐婚。

    同理,元春所点的另外三部戏,也都各伏一事:《豪宴》伏贾家之败,《乞巧》伏元妃之死,《仙缘》伏甄宝玉送玉。但是所伏各事,也都只在这一出戏的某一点上真实锲合,而不能将整部戏照搬到书中人物身上。

    黛玉对《牡丹亭》的第一次了解是在第二十三回,和宝玉共读《西厢》本是黛玉生平快事,偏偏宝玉被人叫走,黛玉回转途中即听见了梨香院十二个小戏子演唱《牡丹亭》——

    “只是林黛玉素习不大喜看戏文,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林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住步侧耳细听,又听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耽误了听曲子。又侧耳时,只听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又有词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

    庚辰本有眉批“情小姐故以情小姐词曲警之,恰极当极!己卯冬。”

    这时候,戏里戏外的两位情小姐第一次相会了。这几句戏文对黛玉的打动可谓深矣,以至于后来行酒令时,黛玉脱口而出念了句“良辰美景奈何天”。

    当然,还有一个可能是黛玉在读过《西厢记》后,一发不可收拾,听到这《牡丹亭》的戏中亦有好文章,过后遂向宝玉讨了本子来看。

    这几处,《西厢》与《牡丹》都是并在一起提的,就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中,也是两戏连写,第九首《蒲东寺怀古》取自《西厢记》;第十首《梅花观怀古》则指《牡丹亭》:

    “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

    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

    因为这诗中有一句“不在梅边在柳边”,后人便以为这首是说宝琴,并猜测她未能如婚约所订嫁与梅翰林之子为妻,而是跟了姓柳的人家比如柳湘莲。

    然而事实上,这句诗根本就是出自《牡丹亭》,是杜丽娘临死前自画像题诗,原诗作:

    “近者分明似俨然,远观自在若飞仙。

    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

    可见,书中照搬原诗,只是为了点明出处。既然我们早已知道杜丽娘就是林黛玉,那么这首诗又怎么可能是写宝琴的命运呢?

    除了这几处之外,在描写宝黛感情大转折的第三十二回,庚辰本于本回前也曾引录一首汤显祖的诗:

    “无情无尽却情多,情到无多得尽么?

    解到多情情尽处,月中无树影无波。”

    这三首诗,一首来自戏中人物,一首来自戏剧作者,一首却来自戏外观众、书里人物,却留给我们这些戏外、书外的看官们解不尽的谜题,并且打了三百年的闷葫芦,至今打不破。

    而更可叹的是,《牡丹亭》中有皇上为丽娘赐婚,《红楼梦》里,却是元妃点戏伏黛玉之死,赏赐端午节礼时,还特地使宝玉同宝钗等分,而将黛玉降了一等。

    戏如人生,可惜人生,竟不如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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