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 二月里，禹州全境停了持续一阵的绵绵细雨，接连三五日的晴朗好天气让雨水造成的泥泞土地重新变得干燥坚实。

    这时候几架马车晃晃悠悠驶出长阳县, 沿商道往禹州府城而去。

    是金子熔的车队, 载着他自个儿、戚家兄妹、行李干粮清水等等。马车有专人驾驶，在几辆马车前方, 还有随从其骏马开道以探路况。

    就这么一路晃悠了四天，连戚敏这么待得住的人都嫌憋闷了，这是一辆颇为宽敞的马车，料到需要赶路的时间长路上可能会颠簸上面铺了厚实的垫子, 垫子上边又加了软和的被子, 里面还放了一盒在县里买的小零嘴，就这……该不舒服还是不舒服。

    再好的马车比得过自个儿家里？

    颠簸着赶了几天路，戚敏感觉屁股麻了，腿有浮肿迹象, 头脑也不咋的清明, 有点晕晕乎乎。连着几日吃喝拉撒在外边, 没换洗过，感觉自个儿好像被腌过的菜, 入味儿都。至于说吃的那不必提，赶路时一切从简，整个车队里只她随时能有热水喝, 至于别人，除非停靠下来歇脚才能烧一锅，在路上用的都是凉开水。

    毕竟不是乘着香车宝船游山玩水, 赶路都是这样，哪怕是大户人家的车队也就车驾宽敞舒适些, 别的大差不差。

    戚敏都想着幸好啊！

    出发之前父亲问他们要不要提前捎个信去府城。同周家那边怎么说都成了逢年过节可以互相走礼的关系，周家扎根在禹州，只要过去就绕不开，出发前给打个招呼似乎很合情理。

    当时戚敏就拒绝了，不是矫情，主要是不确定人能搞出个什么排场来迎接她。

    很怕那边过于激动，比如说五太太和周芳晴一合计，整出个大排场，想想就尴尬……她寻思着路上休息不好自己恐无经历应付，还是悄悄过去，先找地方闷头睡一觉，补补精神。

    现在想想，这个决定太英明了。

    真的，戚敏不能想象自己以这副腌菜样去面对收拾得妥妥当当来接她的周家人，只要想到一边是清净雅致的周家人，一边是皱巴巴快要腌入味儿的自己，四目相对……

    尴尬。

    尴尬到能当场抠出三室一厅。

    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还不如待在镇上没出这门。

    戚敏一贯觉得自己是个没什么包袱也不大要脸的人，基本上就没有她不敢说也没有她不敢做的。直到今时今日，她意识到自己似乎也没那么不要脸，至少她就没勇气跟个咸菜精似的同迷妹以及关系不好说的追求者见面，出发前没打招呼太好了。

    终于，在戚敏憋闷到快要整个蔫下去的时候，有骑马的放慢速度来到她车驾旁，知会说快了，禹州城马上到了。

    刚还无精打采的人顿时精神起来。

    “马上？马上是还要多久？”

    “目前的脚程，再两刻钟就能进城，少爷的意思是咱们直接回府，您们在金家好好歇息，等精气神补足了赶明再办个接风宴。”

    人是金子熔指派过来，主要就是说这个，原以为这不是什么存在争议的事，以戚鸿戚敏和少爷的关系，哪怕没到结成八拜之交的程度，说是好友是相互信任的合作伙伴总没错。

    凭这种关系，到了禹州客居在金府，由他负责接风洗尘那不是顺理成章的事？

    可没想到，戚敏没答应。

    “我觉得，还是烦请你们把我兄妹二人放客栈去，之后咱们一定去金家拜访，今儿便算了。”

    “这……”带话来的没想到是这个发展，讷了一下。

    不等他说什么，戚敏又道：“知道是金子熔让你过来，你告诉他，我真不同他客套，你我皆知金府风气，我这么蔫耷耷皱巴巴的过去，认识的知道我是你少爷的客人，不认识的还当是上门打秋风的破落户，无端给人看低了。你让车队在客栈那边停下，我住下休整一番，收拾妥当了再登贵府宝地。”

    都到家门前了不请客人入府，还要把人送去客栈，纵使客栈再好，都说不过去。

    更别提甭管哪家客栈都不可能赶得上金府的奢华，这种事反正做仆从的不敢答应，戚敏让他去前面车说给金子熔。

    这这件事上，金子熔一点儿没有坚持，大概因为当下他在金家也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人物，进正儿八经的少爷不假，头上还压着老太爷、各位老爷太太、以及更受老太爷喜欢的兄弟……

    他算什么？

    他也就是煞名在外使人不敢随意欺压，在其他方面，称不上有影响力。

    戚敏是他的贵人，却不是金家的。

    虽说长脑子的按说不会随意去开罪她那种人，只要知道她身份应该不会，可金家人也不是都有脑子，少不了会有人想着你再能耐不就是个看相准一点的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啊——还没有商人上台面，正经人谁干这个？

    是，她名气很大，很多碰上事搞不定的都大老远去找她求指点，前几天启程上禹州之前，戚鸿给茶馆捎话说他妹要出个远门近来不在镇上让茶馆的人把消息放出去以免需要人生指导的白奔波，就是那天、消息放出去那天，一些最近有需求早想着要去排个队的都着急得很，一直问她要出去多久，大概啥时候回。

    反正一直有人求她，很多人离不开她，要说人人都发自内心尊敬她就过了，也没少有拿戚敏当趁手工具使用的，金家内部大概就会有这种，还不止一两个。

    想到直接过去可能会尬住，金子熔寻思着她要先去客栈休整就让她去，先去客栈还自在些，到了金府不得把上上下下的人全见一遍？再来个几问几答，没准还能聊到金矿上，不烦死也得累死。

    这样一番心理活动之下，金子熔颔首，说去八方客。

    府城这边有一家相对比较高端的客栈，叫八方客，这玩意儿最早就是富商巨贾家为招待从四面八方来谈生意下订单的商业伙伴开的。生意做大了月月都有订货取货的来，来了不能直接带回府去吧？让人家自己找个地方住着好像又有点招待不周，八方客就是这么搞起来的。

    最早纯粹是为了招待商业伙伴，后来几次扩建重装，规模拓展之后也开放住宿，富裕些的来到禹州城但凡没个落脚处第一选择就是那儿。

    八方客是个很纯粹的客栈，除了整理房间之外就只提供个热水，饭食不做。

    但没关系，他们旁边有大酒楼也有小食摊，手里钱多钱少都能吃上饭，各种特产在两条街内也能买到，那地方除了白日里往来人多不咋清静之外没缺点，做什么都方便。

    戚敏会介意这个吗？

    她不介意。

    非但不介意还觉得这可真是个好地方，往来人多不刚好方便她业务拓展？来之前就想着这次顺便把名气也传遍禹州城，认识更多“朋友”，以增加自身分量叫人不敢轻看。

    八方客很好，戚鸿跟金家仆从一道进去写好相邻的两居室，并将行李搬进去放好，做完这个戚鸿给妹妹叫了热水，他自个儿倒没那么讲究，不就是赶了几天路没好好收拾这没啥，戚鸿初至禹州城，看啥都新鲜，只想出去转转。

    戚敏呢？

    垫后同金子熔打了个招呼，虽然一路上没舒坦过，这是时代所限，车队反正尽力了，作为一个讲道理的姑娘她还是认真谢谢了对方。

    毕竟可以想见的是，如果不是跟着金子熔一道，她的途中体验还能更糟。

    谢完戚敏摆摆手让他回去，也准备进客栈里洗洗歇了。

    累啊，几天的长途真是很累。

    金子熔虽然脾气一般吧，眼神很好，看出戚敏现在只想进去不欲多言，说晚点让人送些东西过来，让客栈保管着等她歇好问小二拿。

    “行，我不跟你客气，你也回去歇吧，我缓过来咱们再约。”

    ……

    等戚敏洗干净一觉补明白了已经是什么时候？隔天上午了，还是肚子饿得咕咕叫人才穿戴整齐出来看看，想着是问个时辰要个热水洗把脸再约上哥哥去搞点吃的。

    噢对，她还想问问这两天有没有去长阳县的，想给家里捎个信报个平安。

    脑子里乱七八糟想着事，开门出去捧着个客栈小二她没来得及吩咐对方倏的眼神亮起：“是戚姑娘吧？您歇好了？热水咱们早给您备着，您看是不是这就送来，您收拾妥当就下去出去看看吧，外边不得了了。”

    戚敏：？

    每到这种时候，就很怨念自己是个看相算命不是读心的，像这会儿，光看小二的面相根本瞧不出外面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只能看到小伙子挺机灵手脚也勤快，不会一直做个跑堂小二，之后时机到了另有造化。

    看出来了，她没多言语，只说麻烦他，让这就将热水送来。

    小二应下转过身去才暗自嘀咕刚才戚姑娘是不是多看了自己一眼。

    她是不是看到啥了？

    昨个儿这对戚姓兄妹带着长阳县辖内一个小镇子的路引帖过来，本来像这种地方来的多半被认为是觉得自己有点小钱，过来八方客尝鲜过瘾，不是狗眼看人低，主要这种事以前没少发生过。

    这对兄妹却很特殊，乍一看除了相貌条件优越之外，似乎没什么特别出众的，他们穿着不算贵气，也没做出什么派头，但是让人不敢小觑的是，他俩是被金家少爷亲自送过来的，这位其实不太平易近人的少爷在同人家姑娘说话时居然十分和气。

    最初想着是不是金家亲戚，这想法很快被否，哪有亲戚大老远来不登门的？

    之后将近一天的时间，戚姑娘住的那屋没开过门，似乎是赶路过来累惨了在休息。也是在这段时间里，本地的两大豪族周氏和金氏陆续派人送了许多东西过来，作为兄长的居然没接，送东西来的两家仆从好似也没劝他，就是找了两张空桌子把东西一样样放好，多的人就回去复命了，各自留下一个等着，好像在等戚姑娘补足精神出来。

    这波操作，别说给端茶送水的小二，进出的其他住客看到都疑惑不解。

    又跟留下来等着的两家仆从熟悉一些的，摸过去试探着打听了下，才知道这些全部都是给兄妹之中那妹妹的，那是个有通天本领的厉害角色。

    这种八卦谁不爱听？

    去打听的兴奋了，在旁边一点同样听到这话的也是一样，都竖起耳朵想听下文，急性子还追问起来。

    本来这也不是秘密，东家没交代说保密，那就说几句，刚好混个时辰。就在禹州最气派的客栈里头，堪比说书的名场面出现了。

    说的人吹得神乎其神，听的人表情之丰富，都很难简单几句话形容。

    不光是表情，他们口头上也特别捧场，说的人讲到“你猜怎么着”，他们果然接着问“怎么着？”，再配上各种感叹，这真比听人唱戏还精彩。就通过这种方式，本来因为相隔太远没渠道听说戚敏这个女神仙的初步了解她了，怀疑论者感觉好像有点夸张，那么个年轻靓丽的姑娘家，干了这行当，还那么传奇？她难道是娘胎自带的能耐不成？天上神仙下凡来的？

    也有一波听着故事都有头有尾有名字有地点，讲的人说不信自己去问，还说但凡有个长阳县来的都能证明，除非从来不出来走动，否则都该听说过她。

    到这份上，再看这个赶着来走礼问候的排场。

    好多都直接信了姑娘真的有神通，想着回头等她歇好了，看是不是有机会找她聊聊。

    更鸡贼的还不是等戚敏，直接同她哥哥套近乎去了，本来呢，戚鸿肯定不会给妹妹大包大揽的，他很明白一个道理，就算是亲兄妹也得有个分寸，别就理所当然把妹妹的当自己的。

    妹对他已经太好太好了，虽然戚敏觉得他们是互相扶持共同成就，她觉得很多事如果不是老哥去做，她都懒得，哥哥自从断了科举的想法回家来后，在各方面帮衬她良多。戚敏认为他们是良性关系，既平衡又和谐，戚鸿哪敢这么想，他想着自己要是撂挑子了妹妹随时能再找到个给她跑腿卖力气的人，能胜任那种事情的太多了，戚家多外面也多。

    反过来呢，假如妹妹撂挑子了，很多事根本没办法继续，家里不能说直接打回原形，也不会跟之前那么景气风光。

    戚鸿觉得自己占便宜良多，虽然说金矿那个是他看好买下来的，那个钱不还是妹妹掏的，而且要不是敏敏那么鼓励他，让他放心大胆的选，想买就买不要怕栽……你打死他戚鸿也不会随随便便买了那样一块荒地。

    家里的一切好事，哪件背后不是敏□□导的？

    作为获益很大，短短一年时间就少奋斗半辈子的这么个角色，戚鸿现在非但不敢张狂，反而更谨慎了，遇事想得更多，不是想自己，是想妹妹。

    这时候，他也是想到妹妹出发前提过趁这次要在府城搞搞名声，让自己更多一些倚仗，好叫地方上的一些人哪怕见着巨大利益也不敢随便动她。

    她有推广名声的意思，戚鸿就跟几个来套近乎的唠了唠，直接的承诺还是没有，但说了有空可以让妹妹给看几个。

    来都来了，也帮助一下府城这边活得稀里糊涂感觉前路迷茫的人们。

    等戚敏休息好了，梳洗妥当了，出来找吃的填肚子顺便看看都有谁送了什么东西来。他想着反正不是金子熔那边就是已经知道她过来的周家人，总不会是宗平那货。

    心里盘算着出去一看，好家伙。

    老哥都在外边跟不认识的称兄道弟了。

    又一看就堆在那边桌上的东西，还有熟悉的两家仆从……还真是他们两家都来了。也不该说他们两家，应该是金子熔和周家那边同戚敏关系好的纷纷送了东西来，这就不是什么金银珠宝，纯粹是改善客栈生活的。

    照五太太所想，该把人请回去，周家又不是没有客院。

    别说周鹤延跟周芳晴，连周彧那不着调的都觉得不行这样。

    戚敏那脾气，直接派人去接她一点儿不会受宠若惊，只会想着你都没问过，怎么知道我高兴去？你不问我就要接人，是不是没把我看在眼里？

    所以说，在请到人之前，客栈还得继续住，这不先补点东西让她住舒坦些，回头戚敏登门拜访了到时候再提让她住过来的事，这些东西嘛，之后再来搬走就是。

    这折腾劲儿，戚敏真想吐槽他们。

    她还没说啥，所有人都看过来，等了半天的仆从也露出欣喜神情，赶紧来向戚敏问好——

    “姑娘歇息好了？五少爷命府上备了接风宴，您看是不是……”

    还没说完人就让五太太派来那个给挤开了：“姑娘可记得小的？小的替我们周家四房五房的太太过来，不止太太们，芳晴小姐包括几位少爷都记挂您，昨个儿偶然听说您过来了，他们恨不得直接过来见您，还是十一少爷说你们一路上必定辛苦，得缓个劲儿，讲若那时去见你是添乱。”

    旁边戚鸿听见了，心说不愧是你啊周没病。

    从他能在几个月内改变戚家上下的想法就能看出，这是个能叫人感觉春风拂面的可怕男人！

    这种清新自然的体贴关怀非常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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