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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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你(我很想你)

    彤云密布,朔风凛冽。

    元璟的亲随上前,递给妙英一个包袱。

    包袱沉甸甸的,可能是些金银盘缠之物。

    元璟目视远方褐色山丘,道:“你在寿宴上找我相认,说我始乱终弃,是为了脱身。如你所愿,你脱身了,可以走了。”

    妙英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提着包袱,沉默片刻,不接他的话,轻声问:“哥哥,你这次来流沙城,是不是冒了很大风险?”

    这两天她想打听元璟的事,梁知节和阿吉口风都很紧,而且梁知节一再暗示她给元璟带来不少麻烦。

    元璟淡淡道:“我的事,与你何干?”

    妙英并没有被他的讥讽刺痛。

    他对当年的分别耿耿于怀,不想看她的信,不愿见她,不想和她说话。

    可他还是一句话没问,从冯都尉手里救下她。

    他现在有要事要办,她不该搅扰他,只要知道他在边庭,她就还有机会来见他。

    来日方长。

    能再见到他,她已经如愿以偿。

    妙英背好包袱,“哥哥,那我先回马萨部。冯都尉在边庭经营多年,树大根深,你万事小心,等你办好差事,我再来求见。”

    她拨马转身。

    马蹄扬起,溅起碎土。

    刚走出半个马身,身后元璟忽然身影暴起,驱马向前,俯身展臂,一把狠狠拽住妙英的缰绳,手背青筋暴起。

    黑马受惊,发出一阵高亢嘶鸣,前蹄高高扬起。

    妙英差点从马背滑下去,吓了一跳,双手紧紧攥住马鬃,一边安抚黑马,一边抬起头。

    对上元璟黑沉沉的眸子。

    妙英不禁头皮发麻。

    元璟攥着缰绳,垂眸看她,面色清淡,一派事不关己的疏冷淡漠,周身的气息却隐隐透出暴怒阴鸷。

    “你果然走得利落。”

    他不无讥讽地道。

    性情大变的元璟让妙英觉得陌生,她硬着头皮说:“哥哥,是你让我走的……我只是回马萨部。”

    他还给她盘缠了。

    元璟松开缰绳:“我让你走,你就走?”

    妙英神色茫然。

    元璟面色冰冷,拨马走开。

    狂卷的风沙飘来他冷淡的声音:“那当初我让腓腓滚出道观的时候,腓腓怎么不走?”

    妙英一时无言。

    腓腓是她原本的乳名,五岁以前,王府的人都叫她腓腓。

    妙英策马往前追了几步,低声解释:“我怕耽误哥哥的正事……哥哥,我很想你。”

    元璟紧握缰绳的手松了松,没有回头,骑马走远了。

    妙英留在原地。

    嘚嘚的马蹄声起落,一直在远处观望的梁知节驱马上前,朝妙英一笑:“你要随侍公子左右,为公子记录蹴鞠队员名单的,怎么还不跟上?”

    妙英解开包袱,发现里面叮当作响的东西并不是钱币盘缠,而是一些笔墨文具、羊皮纸、书册和几枚印章。

    元璟根本没打算让她走。

    他真的变了很多。

    假如元璟不赶她走的话,她希望能留下,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来流沙城,她直觉他处境危险,她在边庭生活两年,或许可以帮上他的忙。

    妙英整理好纷乱如麻的心绪,系好包袱,背回肩上,对梁知节笑了笑,夹了夹马腹,跟上队伍。

    阿吉和另一名亲随跟上来,一左一右把妙英和黑马夹在中间。

    黑马脾气温顺,妙英干脆松开缰绳,翻看包袱里的书册,分门别类整理清楚。

    队伍走了半个多时辰,转出官道,两旁道路渐渐不见扛着锄头的农人,只偶尔能遇见一两个满载货物的驼队,褐色山丘依旧远在天际。

    顺着干涸的河道拐了几个弯,远远可以看到杂草丛生的乱石滩旁矗立着一座东西一里多长的土城,城墙约有一丈多高,旌旗被狂风吹得平展,四面角楼上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弩|箭的反光。

    前方突然响起一声尖利的呼哨。

    走在队列最前方的亲随立刻勒马停下,拔出佩刀,后面的人拍马疾驰向前,两边的亲随则向里面靠拢。

    眨眼间,二十多人的队列已经迅速排成防守的阵势。

    妙英被团团围在最当中。

    她朝元璟看去,他的亲随反应机敏,说明纪律严明,也说明他们经常遇险,所以时刻保持警惕,应对熟练。

    元璟面不改色,径自向前,亲随让开道路,簇拥着他往前。

    轰隆轰隆,一阵接一阵的闷雷声响滚过,西边方向尘土飞扬,一团乌云涌动着席卷而来,大地微微震颤,仿佛是千军万马在咆哮着奔腾。

    马匹不安地嘶叫。

    附近散落在旷野上赶路的驼队、牧民吓得抖如筛糠,商人抱头逃回大车里,锁上车窗,牧民赶着牛羊躲进用来避雨避雪的山洞。

    巨响震天动地。

    元璟继续策马向前。

    他在军中积威甚重,亲随们一声不吭,默默跟上。

    阿吉看一眼妙英,怕她尖叫哭闹,妙英朝他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队伍接着行进。

    奔涌的乌云越来越近,日光刺破沙尘,只见一片甲光闪烁,长|枪如林,红缨似血。

    一支数百人的骑兵朝着元璟他们驰来,激若雷霆,气势汹汹。

    “公子当心!”

    亲随中的一人出声示警,拔刀紧跟着元璟。

    一匹发狂的空鞍骏马遽然从沙尘里冲出,朝着元璟直扑而来。这匹马肥壮结实,肌肉偾张,异常矫健,追逐它的骑兵纷纷奋力扔出长矛,疯马背上鲜血淋淋,仍然扬起四蹄奔逃狂突。

    蹄声转眼已到跟前,疯马离元璟越来越近。

    妙英忍不住控马上前。

    阿吉一把按住她:“别添乱,公子说了,你哪都不能去,要听我的话!”

    队伍最前列,元璟勒马停在山坡前,扫一眼亲随。

    亲随会意,拍马出列,直面发狂疯马,等距疯马不足三个马身时,猛地掷出长矛。

    长矛深深刺入疯马脖颈,亲随松开长矛,换了把长刀握在掌中,一刀斩向疯马后腿。

    疯马血如泉涌,轰的一声摔倒在地,尘土四扬。疯马狂叫嘶鸣,继续挣扎,四蹄狂踢,想要起身。

    亲随下马,飞奔上前,抱住疯马脖子,拔出一柄短刀,直插入长矛伤口,使足力气往下一划,竟然将一匹健壮疯马生生剖成两半。

    血肉内脏飞溅一地。

    元璟漫不经心地拂去黑袍袖摆上溅着的碎肉,面无表情。

    梁知节跟在他身侧,经过疯马的时候,被浓烈的血腥味一熏,差点吐出来。

    不远处,骑兵已经停了下来,为首的典吏、文士看着沙地上的一团烂肉,面色僵硬。

    他们原本想给元璟一个下马威,让他见识一下铁骑之威,没想到元璟的亲随居然如此神勇。

    “今天晨训,这匹马突然发狂,让天使受惊了!”

    典吏回过神,讪笑着迎上前。

    “天使麾下能人辈出,这好汉身手了得,我等敬服!”

    吹捧喝彩声里,典吏、文士和军营校尉拥着元璟一行人驰进军营。

    营门前人头攒动,冯都尉迎了出来,听说元璟遇到了疯马,脸色大变,先下令把马厩军官拉出来打了三十鞭。

    元璟道:“将军治军严明,铁骑雄壮。”

    冯都尉笑着谦虚:“哪里哪里,让九郎见笑了。”

    寒暄几句,冯都尉领着元璟巡视军营,看士兵演练。

    他们所到之处,军容严整,士饱马腾。

    梁知节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角楼上忽然鼓角齐鸣时,他惊得一个趔趄,差点摔下石阶:“战鼓响了?”

    冯都尉哈哈笑道:“那是在演练阵法,不是敌袭。流沙城是榷场所在,西戎夷地,穷酸清苦,草原部落更是穷得挖草根吃,他们就指望着从榷场贸易发财呢,谁敢来攻打流沙城?”

    梁知节面色发红。

    元璟看他一眼,他低着头退了下去。

    冯都尉带着元璟去了球场,“愚兄已经召集军中所有擅长蹴鞠的儿郎,九郎看有没有能入眼的。”

    “劳将军费心。”

    军营定期举行蹴鞠比赛,球场修筑得极大,两头各设一个球门,球柱上雕刻猛兽。球场东西两侧上插两色彩旗,竖高杆,砌高台,坐在高台上,可以将整个球场一览无余。

    球场四面各设两面兽皮大鼓,共有八面。

    众人顺着石阶登上场边高台,落座。

    妙英不想惹人注意,准备混在亲随中下楼,梁知节一推她的胳膊,把她挤上了高台。

    元璟回头,目光冰冷。

    冯都尉好奇地看过来。

    妙英不想节外生枝,只得低头走上前,站在元璟身后,眼观鼻鼻观心,呆立不动。

    元璟抬手。

    阿吉碰了碰妙英,递给她一只茶盅。

    妙英:……

    她接过茶盅,俯身,小声道:“公子,茶。”

    元璟看都不看她一眼,接了茶盅,喝了一口,随手放下。

    士兵锤响大鼓,数十个身着不同服色、壮硕硬朗的士兵列队入场,朝台上众人行礼。

    执事先让众人一个接一个抛掷皮球,看谁扔的远。

    然后是在球场边竖起靶子,看谁能把皮球扔中靶子。

    最后表演白打、步打,看控球能力。

    一轮筛选,留下的二十几人分成两队,进行最激烈的马上击球比赛。

    文士捧着一只匣子走到冯都尉面前,冯都尉示意把匣子给元璟,元璟也不推让,走到栏杆前,打开匣子,取出一只充满气的八瓣皮球,朝球场抛了下去。

    鼓声隆隆,呼喝声骤起,两队人马开始骑马击球。

    精心选□□的士兵,个个健壮,身下坐骑也匹匹是良驹,数十人、数十匹骏马追逐着皮球,在球场横冲直撞,奔雷走点,地动山摇。

    每当有一队将皮球送入对方球门网囊,东西两侧立即挥舞旗帜示意,士兵擂鼓,执事唱筹,计算两队得分。

    比赛一直持续到下午。

    大梁男儿没有不喜欢蹴鞠的,高台上众人不论揣着什么心思,看蹴鞠比赛时都十分投入。

    比赛结束,冯都尉意犹未尽,看元璟身侧的几个亲随都拿着纸笔涂涂抹抹,笑问:“不知今天他们表现如何?”

    元璟抬手示意。

    梁知节忙放下笔,把自己记录下来的名单交上去。

    他是个书生,不擅长打球,但少年时为了不让人耻笑,看了不少蹴鞠图谱,略懂蹴鞠赛制,他选出来的名单肯定最妥当。

    元璟却没有接梁知节的名单。

    他转过头,手一直伸着。

    梁知节满腹狐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看到躲在角落里的妙英。

    梁知节急出一身热汗,公子举止怪异,常有惊人之举,他已经习惯,但是每一次还是担惊受怕。

    枝枝小娘子是个女儿家,哪懂得军营里选拔蹴鞠球手的规则?她说不定连哪支球队赢了都没看懂。让她来帮着掩人耳目,又不是真的要她当亲随。

    元璟还在等着。

    梁知节无奈,走到妙英跟前,夺下她手里的羊皮纸。

    他准备把羊皮纸塞到自己的名单最底下,再递给元璟。

    羊皮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小娘子还挺乖巧,虽然字写得歪歪扭扭,但是让她记录蹴鞠队名单,她真的老老实实记下了所有人的名字……

    梁知节随意扫一眼羊皮纸,神色微变,低头细看。

    元璟手指微曲,轻轻叩响扶手,催促梁知节。

    梁知节缓过神来,走到元璟身后,交上去一份名单。

    元璟垂眸看了看,颔首,直接示意阿吉把名单送到冯都尉坐前。

    梁知节没有上前阻止。

    他交出去的是妙英的羊皮纸。

    冯都尉看过羊皮纸,难掩惊讶之色,命众人传看,和典吏、文士交换了几个眼色,浮起满脸笑容。

    他始终对元璟抱有几分怀疑,但现在他彻底放下疑虑了。

    记录名单的人不仅给每个人打出优、良、劣的评语,还根据步打、白打、马球,抛掷、击球、拦截、入网细致计分,连马术特点都有详细记录,显然是位训练有素的蹴鞠高手。

    京中贵人酷爱蹴鞠,陛下求贤若渴,这样的人才不是蹴鞠院的执事,就是元家养的蹴鞠师傅。

    冯都尉通体舒泰,笑着道:“楚州元氏擅蹴球,果然名不虚传。难怪官家对九郎委以选拔球手的重任,九郎身边有高人啊!”

    元璟回以一个漠然的笑。

    冯都尉想起以前恍惚听说元璟似乎和宗族不睦,忙扯开话题。

    遴选结束,冯都尉命人颁下赏赐。

    一片恭贺笑闹声中,元璟起身离开。

    梁知节跟上去,听见他低语了一句。

    “本事还没忘。”

    梁知节暗暗诧异,原来枝枝小娘子竟有这样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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