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哪位圣人说过,两个人一旦有过亲密接触,再碰到对方身体时表情会不自然。
就贺峤跟方邵扬的情况来看,这句话对也不对。不自然的是贺峤,方邵扬不晓得是天生迟钝还是天然健忘,接下来一段日子不但适应良好,甚至还有点得寸进尺的意思。
“峤哥。”
“嗯?”
“躺到我身上来。”
“你别闹。”
“没闹,过来,腿岔开点儿。”
“方邵扬,手收回去!”
每隔几天,睡觉就不单单是睡觉。一床被子盖住两个人,有时床尾还有只狗压在被子上,里面低低的呻吟伴随着用手纡解的声音,深夜静谧的房间里此起彼伏。
方邵扬这人有点混不吝,对贺峤的在乎和喜欢是实打实的,但同时也非常懂得吊贺峤的胃口。就像抛出诱饵钓鱼,他用这种方式确保贺峤不至于寂寞到出去找别人,却又不肯一次性给足贺峤想要的。
贺峤呢,他也矜持,不做就不做。
他是个精神世界充实的成年人,与邵扬的感情耗去他部分心神,剩下的全给了工作。第5八号店的调查结果没有对外公布,刘晟是否牵涉其中外人也不得而知,两家的合作得以继续。
——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这样。
方邵扬回荣信的事也很快定下来。
有贺峤保驾护航,方永祥二话不说就答应给他一个机会,而且也不用从基层做起了,直接走马就任国际部经理,跟随国际部正经的一把手孙冠林打天下。
去公司报到的前一晚方邵扬终于舍得早睡,不到11点就抱着人形抱枕贺峤会了周公。贺峤原本就有些浅眠,凌晨一两点的时候悟空又饿得吠了几下,直接把他给吵醒了。
“方邵扬、方邵扬。”
睡得正酣的方邵扬感觉有人踢自己。
“管管它。”
他翻了个身不予理会,然后就被人直接踹下了床,“让它别叫了。”
其实时至今日贺峤也不喜欢狗,只不过因为邵扬喜欢,所以才勉为其难接纳了悟空。周培元知道以后还特意上门围观过,看着悟空大摇大摆在房间里闲来逛去,口中啧啧称奇:“真是天下奇闻,贺峤这么挑剔爱干净的人居然肯养狗!”
不仅肯养,还肯让它上床。贺峤的那些原则在认识方邵扬后已经一再缩水。
但半夜乱叫这种事还是不行。
方邵扬揉着眼睛下床去,给悟空的空食盆里加了狗粮,又倒了一小袋宠物奶,这才迷迷蹬蹬地回被子里,“睡觉睡觉。”
贺峤被他抱紧,蹙紧眉想远离。
“离我远点,你身上有狗毛。”
“唔……老婆……”
缠人的狗。
第二天起不来也是可以想见的。
在错过闹钟半个多小时以后,方邵扬从床上陡然惊醒,一看手机,连滚带爬地跳起来穿衣服。手忙脚乱中袜子都差点穿错花色,领带也系得歪歪斜斜。贺峤看不下去,接过来代劳。
“这是elre kn。”
“什么?”邵扬低下头,见贺峤修长的手指从容地翻动,不到一分钟就打出一个有些复杂的结,饱满又有层次感。
“我是说这个结的名字,记不住也没关系。”他的声音很温和,“越是有难度的结,越适合出现在重要场合。今天是你人生中一个重要的开端,替你打这个结,是希望你可以大展宏图。”
说这段话时他没有看邵扬的眼睛。但方邵扬却盯着他,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好了。”右手轻拍肩膀,“去拿包吧,我开车送你过去。”
到荣信大门时九点还差五分钟,险险没有迟到。方邵扬深吸一口气,正要雄赳赳往里迈,贺峤下车:“包。”
差点忘了公文包。
“别紧张,初来乍到记得多听多看多学。”
就像贺峤所承诺过的那样,他对方邵扬毫无保留,无论工作还是做人都倾囊相授。方邵扬接过包,盛夏的晨光里看着贺峤,眼睛里多了许多以前没有的东西。
“你还有三分钟等电梯。”贺峤温声提醒。
三分钟!
死了。
方邵扬拔腿就跑,冲到旋转门那儿猛地转头挥手:“峤哥!晚上等我吃饭!”
说完就被挤进了大厦。
等背影消失在闸机后,贺峤收回目光,终于接起已经震了两回的电话。
“怎么还没来公司,九点的例会难道忘了?”
“没忘。”
“那你人呢?”
“送小朋友来上课,现在就回去。”
很快,保时捷一头扎进早高峰的车流中。
—
荣信九层,集团副总裁办公室。
“没有留学经历,没有管理经验,什么都没有,白纸一张。”孙冠林举着方邵扬的简历,端详半晌后笑了一笑,“这个方永祥,真会给我出难题。自己的儿子自己不好好教,倒甩到我这里来攒经验,怎么我这里看起来很像托儿所吗?”
话里话外没半点尊重。
这也难怪。当年方怀业年轻气盛,初出茅庐就遇上国内电视产业瓶颈,满腹野心抱负无处施展只得转投国际市场。然而国际市场并不敞开怀抱欢迎他,三年折腾下来不仅没能在国外站稳脚根,反倒让集团为巨额的推广费负债累累。
有了这个教训,董事会壮士断腕,干脆让国际部独立出来单干,又从外部高薪挖了风投背景的孙冠林回来。自此国际部在荣信变得非常独立,不仅有自己的法务跟财务,就连人力跟行政也不包括在集团共享中心内。
秘书领着他来到办公室门外,叩叩:“see,人来了。”
方邵扬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进。”孙冠林正注视着墙上的电视。
“孙总早。”
光线刺眼,姓孙的却仿佛感觉不到,仍旧仰脖盯着电视画面。“什么孙总,这里没有孙总。”
多听,多看,多学。
方邵扬略一沉吟,换了种称谓:“see,早。”
孙冠林这才转过身来:“邵扬?坐。”
“我这个人最烦山头主义、拜高踩低那一套,平常称呼我不用加头衔。”
就这么一句话,让他对这个两鬓爬霜的老头子另眼相看。
九点的早间新闻刚刚开始,墙上三台电视机同步播放。画面尺寸不一,细腻程度也各不相同,只是都没有明显的品牌标识。
孙冠林靠着椅背,细细地品了一口茶后道:“听说你之前在鹤鸣跑过堂,那应该对公司的产品有一定了解吧,认不认得哪台是荣信的?”
这道考题没有什么难度。方邵扬看向那台最薄的,“中间这台,壁画系列a7。”
“不错。”孙颔首,“你倒还用过功。”
还没来得及骄傲,就又听见他问:“还有呢?”
“还有什么?”
“其他两台是什么品牌,什么型号。”
方邵扬被问住了。说实话其余两台只是有印象,品牌能答出来可型号实在记不清。
孙冠林轻嗤:“只了解自己不了解对手,用再多功也叫无用功。”
屁股都还没坐热就被这么教训,方邵扬心里当然不服气,但毕竟是自己功课做得不到位,只能坐那儿闷头听训。
“本来我是不同意你来的,是你爸硬把你塞给我。既然来了,就没有白拿薪水的道理,更不会因为你姓方就对你特殊对待。要是抱着来混日子的打算,那你可就来错地方了。”
“我不——”
“行了!去找秘书领电脑吧,邮箱里有我给你派的第一件工作,做明白了再来找我。”
器宇轩昂地进来,灰头土脸地出去。
刚报到就遇到这么大一个下马威,方邵扬能认怂就怪了,晚上直接自行留下来加班。
贺峤因为早上的约定,一直在家里边看文件边等,没有吃东西。
电话响了,他接起来。
“峤哥,我晚上不回去吃饭了。”
墙上的挂钟指向八点半。
“有事?”
“有,一大堆事。”方邵扬那边背景很安静,只有他一个人在噼里啪啦敲键盘,“我一来,人家难题都给我准备好了,就等我知难而退自动放弃呢。这个老孙头,算盘打得真精!”
贺峤淡淡一笑:“给你出什么难题了?”
“他让我在一个月之内弄明白荣信在印度市场失败的原因,还要做一份图文并茂的报告给他,还要在月报会上做陈述!”
一个月,对新人来说的确太难了。
“需要我帮忙么?”
“暂时不用,你忙你的吧峤哥,我自己应该能搞定。”踌躇满志又自信十足的口吻,“不聊了我来不及了,好多过去的资料要临时恶补,要是太晚你就先睡,记得给悟空喂点吃的。”
接着便挂了。
把手机拿开以后贺峤重新去看文件,静静读了一会儿,始终无法集中精神。
忘了问邵扬有没有吃东西。
“汪!”
低头一看,悟空扒着他的腿可怜巴巴的。
弯腰把悟空抱到肩头,起身给它加满吃的,换了水,他盯着它将盘子舔得一干二净。
“想不想出去走走?”
悟空兴奋地摇起尾巴。
今晚佣人本来要牵它出去溜的,是他说不用。他想等方邵扬回来以后,两人吃过饭再一起出去走走,正好也让悟空撒会儿欢。
七月的夜风温热,路灯照出颀长的身影。一人一狗走在安静的砖石路上,悟空往前冲一段又回头绕着他打转,像是要确保他还在,没有抛弃自己。
走累了,贺峤停下来坐到长凳上,悟空趴在他身边张着嘴哈气。
第一次养狗难免娇惯,他从袋子里取出一小截零食骨头,想教悟空握手,悟空做不来也还是吃上了骨头。
咀嚼声听着很安逸。
贺峤内心不平,低声问:“怎么邵扬要握手你就肯,我对你不好吗?”
吃人家的嘴短,骨头都没咽下去的悟空自知理亏,把毛茸茸的脸在他手上蹭了蹭,呵得他掌心微痒。
“好吧。”他接受歉意,“邵扬的确比较可爱。”
这晚他们在外面坐了很久,也等了很久。
贺峤有种预感,以后要等的日子还很多。不过没关系,他是个有耐心的人。
跟前男友分手的时候他就说过,自己可以等,只要他给他一个明确的期限,可惜对方觉得没这个必要。后来没多久对方就结婚了,还给他发过请柬,从那时起他不再等。
现在他又开始等了,只有他自己知道。
翌日清早到鹤鸣,雪婷抱着一大叠文件进办公室:“贺总,这些是邵扬留下的东西,您看看要怎么处理。”
“放下吧。”
重要的资料邵扬应该都自行销毁了,留下的全是无关紧要的,不过贺峤从中找到了他进公司时填的资料表。
蓝底证件照格外青涩,领带歪了都不知道。特长那栏,其他人都是什么计算机二级、小语种,就他是打篮球、修电脑,亏他好意思写。
带着笑意的视线上移,忽然在左上角生日栏看到一行数字。
八月六号……
邵扬快过生日了。
十几公里外的一间小出租屋里,弟弟章铭在晾衣服的时候发现一件眼生的短袖,拎着去找哥哥章维,指了指衣服,画了个问号。
“这件啊,这件是你邵扬哥的。”
一听到这个名字,章铭马上笑了。
“呃呃、呃、唔——!”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双手快速比出一句“过几天是邵扬哥的生日”,又指了指哥哥和自己。
“哥没忘。”章维摸了摸他的头,“不过你邵扬哥跟以前不同了,咱们买的东西他未必用得上,还是像以前一样给他做个蛋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