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初次相识,是在一个不那么浪漫的地方——
医院。
那时正值初夏,连夜做完大手术的戎跃累得不成人形,脱下白大褂正要回值班医生宿舍去,在门诊与住院部相连的廊桥上遇见了他。
准确地说是遇见了昏倒的他。
其实隔老远戎跃就注意到他了。他穿的是身西服,戎跃看不出什么好坏,只觉得很合身。清瘦的身形,苍白淡漠的脸,手里一沓病历本、化验单一类的东西。
出于当医生的直觉,戎跃一直关注着他。果然,没走几步路就见他摇摇欲坠地把着扶杆,勉强支撑片刻还是栽倒下去。
“没事吧。”他赶紧过去把人扶起来。人在他怀里,清晨的阳光照在病容上,有种很想保护的冲动。
到旁边坐着休息了一会儿后,他好些了,脸色也缓和许多。
戎跃职业病又犯了:“身体哪不舒服?”
“没什么。”他说,“我只是有点低血糖。”
“没吃早饭?你要去看什么科,我送你过去吧,免得一会儿再晕倒了。”
“消化内科。”
扫了一眼他手里那些单子,戎跃心里就大致有数了,笑了笑说:“你是撞枪口上了,我就是消化内科的大夫。胃不舒服还敢不吃早饭?”
看得出他平常应该处于强势地位,但也许是医生跟病人这层关系存在天然的制约性,他当时的表情像是被老师抓住打小抄的学生。戎跃猜想自己是疯了,居然从这张冷淡的脸上看出一点羞赧。
“你在这里等等,我去食堂给你买个包子豆浆。”
“不用了!”
“别客气,”戎跃歪下头,不大自在地摸了摸后颈,“反正我自己也要吃,很顺便。”
没想到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居然看得怔了一怔,眼底闪过一种名叫伤痛的情绪,不过很快就掩饰住了。
“真的不用了,我还要去做检查,失陪。”
“诶——”
戎跃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话把他得罪了,还想再说点什么,有个像是他朋友的人却从廊桥那一边急匆匆赶来,“不是让你等我去接你吗?”
“我一个人可以。”
“可以什么可以,走,看到哪项了,医生怎么说?”
“没说什么,就是……”
听他们语气亲昵无隙,戎跃张了张嘴一时语塞,第一次知道他名字的机会就这么错过了。
不过第二次机会来得很快。
那天晚上值夜班,急诊那边打来电话叫他下去,说送来一个急性胃出血的病人,让他赶紧过去看看。
穿上衣服下楼一看,戎跃惊得不轻。不久前才见过的人正躺在床上痛苦地蜷着身子,惨白的床单上一大片殷红的鲜血,嘴唇和下颏也喷得到处是腥红点点,看着非常赅人。
“怎么回事?”他立刻接手。
“急性出血性胃炎,病人晚上喝了酒。”
急诊开出的检查化验单上有名字:贺峤。上回他的那个朋友也在旁边,急得满屋转圈并且一直打电话,很快就被护士给轰到外面去了。
折腾到后半夜,转移到普通病房,贺峤在止疼药的作用下沉沉睡去。戎跃累得肚子里闹饥荒,换掉带血的白大褂,想下楼去自动贩卖机买点吃的喝的,到电梯口时却被人叫住。
“大夫留步。”
一回头见是贺峤的那个朋友,戎跃微微挑眉:“有事?”
“耽误你几分钟时间行吗,我想具体了解一下贺峤的病情。”
这就怪了,刚才说得也算清楚了,这会儿又来了解什么,是不放心他的医术还是之前没听懂?戎跃笑了笑,跟他一起步入电梯:“行啊,想了解什么。”
“他这个病严重吗?”
“什么叫严重,每个人定义不同,你让我怎么回答你。”他按下一楼,从反光梯门上看着那人,见对方神情严肃满脸愁容,就又问,“你是他什么人?”
“十多年的老朋友。”
“那你还挺讲义气的,这么晚了随传随到。”原来不是一对,他心里莫名松了口气。
“他这个人不懂得照顾自己的身体,我要是再不多看着点真怕他短命。”
走出门诊大楼,深夜的医院寂静安稳,病人们有树上的蝉鸣相伴入梦。
贩卖机的食物全卖光了,戎跃过去选了两听饮料,其中一罐扔给旁边的人:“怎么称呼。”
“姓周,周培元。”
“戎跃。”
到长椅那儿坐下来,周培元时不时还拿出手机回复消息。戎跃问:“你做什么工作的这么忙。”
“我是他的特助。”
“谁?”
“贺峤。”
戎跃被唬得一愣:“那他是做什么的?”
周培元仿佛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点什么,意味深长地撇了他一眼:“做生意的。”
听口气就不是小生意。
戎跃挑了挑眉,顿时在心里刷新了对这两人的认知:“难怪,明知道自己胃不好还出去喝酒,原来是为了应酬。”
“不。”周培元嘴里斩钉截铁地蹦出来一个字,然后就拉开易拉罐的拉环,捏紧罐子喝下一大口,“他就是不在乎自己的身体。让他看医生他也看,但是开的药从来不吃,昏倒了住两天院就又回公司开会。”
千金难买一副健康的体魄,贺峤正值鼎盛年纪,却对自己的身体毫不在意。
这样下去迟早要出大事,戎跃皱起眉:“没人劝劝他?”
“劝过,他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实际根本不听。”这件事显然已经成为周培元的心病了,一提起来就收不住烦躁的话锋,“醒了就工作,失眠就熬夜,烟抽着应酬去着,不出事才怪!”
戎跃实在很难把他说的这个人跟自己印象中的那个人联系在一起。尽管只见过这么两次,但他眼中的贺峤是清高温和、冷静理智的,怎么可能像他说的那样不遵医嘱任性胡来?
“他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
否则不至于这样。
闷热的夜风吹过颈,周培元回头看了眼楼上病房,神情先是恨铁不成钢,后来又像是想到什么令人憎恶的事,半晌才终于慢慢平复下来:“他这个人就是重感情,过去这么久了还在折磨自己。”
原来是感情问题,那就难怪了。
没什么比感情更折磨人的。想忘忘不掉,想逃逃不开,过去是那个人亲手织就的天罗地网,网住一颗难以挣脱、无法释怀的心。
“这种事需要时间。不过当务之急是调理好他的健康,否则照他这么搞下去不出半年身体系统就会完全垮掉。”
周培元说:“戎大夫,得空你也帮忙劝劝他,你是医生,你的话他总要听两句。不过有件事我想拜托你。”
“你说。”他扬扬眉。
“他的药尽量换成输液的形式,少开内服的。”
戎跃笑了笑:“怎么,难不成他还像小孩子一样怕吃药?”
周培元却一点笑容也没有,只说:“总之那种药你开了他也不会吃,尽量别开。”
果真如他所料,贺峤真是戎跃见过最奇怪的病人,胶囊药不肯吃,急性胃出血刚住了三天就要出院。送他走的时候戎跃打趣:“下次吐血尽量挑白天,晚上医生少,我怕你抢救不过来。”
贺峤面容憔悴不过眼眸清湛:“培元,一会儿留一份戎大夫的值班表,我挑他在的时候过来。”
“得嘞,治不好就拿他是问。”
“那我可真要多谢你们的信任了。”
戎跃跟周培元对视一眼,没绷住笑了出来。
后来戎跃才知道他就是鹤鸣的贺总,见面时还调侃地问过自己买家电能不能打折。大概是他想追贺峤的心思表现得过于明显了,周培元挺上道,隔三差五就给他们制造机会,爬个山逛个画展都会叫戎跃一起,戎跃也却之不恭,只要排得开时间都会去。
秋末时他们约着出门,贺峤体力不行,所以挑了近郊一座矮山。漫山遍野的红枫灿烂如火,山上空气也清新,刚到山脚下两人就感觉心旷神怡。
过了约定时间周培元没出现,只发来一条短信说自己有事来不了了,让他们俩好好锻炼。
“培元最近是不是恋爱了。”贺峤收起手机,“总是突然有约。”
戎跃去旁边折了根树枝递给他,听见这话淡笑不语。
两人挑了条好走的路慢慢上山,戎跃背着个不大不小的包,里面纸巾矿泉水巧克力应有尽有,过一会儿就翻出来一样给贺峤。
贺峤笑他:“当医生的果然细心,结婚以后恐怕是个超级奶爸。”
戎跃跟他并肩走到一棵树旁,忽然停下,回身用一种有些怪异的眼神看着他。
“你是认真的还是装傻?”
光影的洒金从树叶间筛下来,映在贺峤平淡的面容上,显得他更加沉静,“嗯?”
戎跃就那么看着他,许久,忽然伸手摸了下他的头发。本来只是想拂开他发梢间的残叶,没想到贺峤霎那间躲开了。
他反应之大,两人都愣在原地。
风在他们之间停顿许久,周围有登山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踩着厚厚的落叶经过他们。
少顷,贺峤回神:“抱歉,我没有那方面的考虑。”
“这算拒绝?”
贺峤抬眸,视线与戎跃撞在一起。戎跃没有恼羞成怒,只是从容地笑笑:“单纯的拒绝我,还是拒绝所有新的可能。”
贺峤不自在地别开眼:“我还没有准备好。”
“那我就等着,等到你准备好接纳他人进入你的生活。”戎跃的目光寸步不离,声音极其温和,“你总要从过去走出来的,我有信心那个人是我。”
“不,”贺峤摇了摇头,“我已经走出来了。”
已经一轮寒暑,十五个月,四百多天过去了,连记忆中的温度都开始模糊,他也已经很少失眠。
但他却再也没有直视戎跃的眼睛。
戎跃忽然非常想抱他,不过想想还是克制住了。再度上路后两人话变得更少,贺峤偶尔失神,偶尔停下来擦擦汗,走在他身旁戎跃闻到若有似无的松木气味,猜想那是某种衣物专用消毒液的清香。
快到山顶时路过凉亭,有人在那儿摆摊卖东西,不少人围着。
戎跃对这些不太感兴趣,扫了几眼就打算离开,贺峤却拿起一件拇指长的小狗木雕挂件问价钱:“你好,这个怎么卖。”
“十五。”
很粗笨的手工,顶多算得上有些乡野质朴。
等他付好钱,戎跃打趣:“你怎么会喜欢这个,不像你的品味。”
“嗯?”贺峤把挂件挂到背包上,“喔,你说这个。”他今天第一次露出带着暖意的笑容,“也没什么,就是觉得它跟我的小狗有点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