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认识?”戎跃问。
贺峤的目光一点点收回,嘴唇艰难地抿在一起:“不认识。”
不是没想过是他,所以才会来给悟空转院,可怎么也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偶遇。
戎跃看向这个男人的脸。
个子很高,至多二十五六岁,长相凌厉又有锋芒,肩膀的弧度倔直得像根钢条,目光更是十分不近人情地落在他们身上。
电光石火间戎跃陡然猜到他是谁。
居然这么年轻。
一时间他忘了自己的胳膊还圈在贺峤腰上,转头去看贺峤。贺峤像是也忘了这件事,兀自默然地站在原地,不逃也不避。
“要走吗?”他低声,手也紧了紧。
贺峤慢慢回神,半低下头看了眼腰间,然后忽然抬手按住他的手背,“不用。”
戎跃懂了。
在对面杀气越来越重的眼神中,他挺直背笑了笑,回头看了眼楼梯:“咱们家小宝怎么还没下来。”
仓促之间居然想不起狗的名字了。他暗自扼腕,又将贺峤的腰搂得更近:“要不要上去看看?”
话音刚落,前台就抱着悟空出现在后面。
男人转身就走。
奄奄一息的悟空却敏锐察觉到熟悉的气息,蓦地从护士怀里跳下来,刚做完雾化不久的身上又是鼻涕又是眼泪,摇摇晃晃地朝小主人奔去。
裤腿被咬住,想走也走不了,他右手握紧门把。悟空精神大振,围着他转来转去又是跑又是跳,尾巴摇得像是要掉下来,两条前腿费劲站直可还是够不着他的手,急得用尽全力大声狂吠。
他咬紧牙关,狠下心推门走出去。
所有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悟空就拼着一口气跟着跑出去,拖着长长的绳子在马路上狂奔。
“悟空!”贺峤他们急忙追上。
黑色背影走得极快,很快就穿过斑马线消失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悟空边叫边跑,一路紧跟不放,红灯亮起还在哈着气往前追。
“停下!”
它完全处在司机的视觉死角,几辆车根本没有注意到,靠近人行道时仍然没有明显减速。贺峤一颗心悬到嗓子眼,大声喊:“小心车!”完全忘了它听不懂。
一辆银色面包车从眼前疾驰而过,到跟前才慌忙按响喇叭!
贺峤紧紧闭上眼。
几秒钟安静过后,身边却出现松了口气的声音,“没事,没事贺峤。”
睁眼一看,它被冲出来的黑色身影牢牢护在怀里。
“大马路上溜哪门子狗?!”司机探出头来破口大骂,“再这样小心连人一起撞死!”
悟空吓坏了,缩在主人怀里瑟瑟发抖,烧伤后留下的一大块疤恰好被袖子挡住。
贺峤他们在下一个绿灯跑过去,它已经被放到地上。贺峤赶紧抱起它,仔仔细细检查它身上有没有哪儿伤到。
那个人拍拍上衣起身便走。
“欸,等等。”戎跃把他拦住,“你受伤了,伤口最好清理一下。”
胳膊却被猛地拂开。
“我现在是很认真在跟你说话。”戎跃擎住他的肩,“没看见自己手臂都流血了吗?”
这次对方没再客气,狠力将他手腕握住:“少多管闲事。”
攻击来得猝不及防,戎跃刚想回敬,身后传来贺峤的声音——
“方邵扬,放开他。”
刚刚的混乱跟焦急过去之后,贺峤的嗓音重新变得冷淡疏离,尤其在面对这个人,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带着浓浓的戒备。
方邵扬松开手,脚钉在原地。
戎跃活动着手腕走回贺峤身边,低头想替悟空检查检查,结果却发现它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方邵扬,尾巴抖啊抖的,喉咙里发出那种像撒娇又像可怜的声音。
一瞬间戎跃心理活动诡异的活泼,心想,原来成语“摇尾乞怜”是这个意思。
方邵扬垂首站立,手臂上擦破了大片皮,鲜血顺着指缝滴到地砖上,但他却面无表情地拉下袖子,把手腕严严实实地藏了起来。
贺峤移开目光:“什么时候回来的?”
方邵扬鞋底将血踩住,没做声。
贺峤吸了口气,没再理他。戎跃有意给他们些私人空间,就说:“我去把车开过来,你抱着它不好走。”
“嗯。”
红灯,绿灯,绿灯,红灯。
剩他们两个人。
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有路过的行人觉得他们奇怪,忍不住多看过来两眼,又被方邵扬骁悍冷厉的表情吓得退避三舍。
时间果真是治愈一切的良药,贺峤发现再见到这个人竟已没什么痛感。所以,一切真的过去了?这样面对面地站着,看着身边的车辆或快或慢地驶过,看着眼前的人静止不动,不觉得沧海桑田,只觉得似梦非真。
忽然,手指感到一点湿润。低头一看,原来是悟空在舔他,提醒他身上的手机在震。
他慢慢回神,拿出手机接起来。
“方总,嗯,我在外面。”
手机猝不及防被人夺去。
“谁,方怀业?”方邵扬径直把电话挂了,异常警惕地盯着他,“你想跟他说什么,让他带人来抓我?”
一阵燥热的风吹过,贺峤毛孔却如同遭遇冰雪,瞬间全数收紧。刚想开口问:你觉得我是要出卖你?忽然又觉得没这个必要,只是心寒至极而已。
“你还知道怕?”他看着方邵扬,语气变得极其淡漠,“既然怕,不如继续在国外当你的缩头乌龟。”
言语是种极可怕的东西,能瞬间让人变成对方最憎恶的那种人。比如此刻,贺峤就是方邵扬最憎恶的那种,高高在上的人。
方邵扬手腕紧了紧。
贺峤没有理他,拿回手机后转身拨回刚才的电话,“喂方总,不好意思我刚刚——”
话还没说完手机就又被抢走,方邵扬像面对仇人一样盯着他,眼神凶得要将他的脸烧出一个洞,“你明知道方怀业恨不得我死,就这么迫不及待想看我出事?”
贺峤深呼吸:“你以为我很在乎你的死活吗。”
“你当然在乎。”
贺峤抿紧唇。
“你跟方怀业一样恨不得我死!”
贺峤闭上眼,隔了好几秒才慢慢睁开,眼底一片空洞的漠然:“像你这种人,恨不得你死难道不应该?你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连自己的爸爸跟大哥都能狠心放火伤害,眼里根本没有半点亲情和良知。”
“那是他们欺人太甚!”方邵扬怒不可遏,啪一下摔碎了什么东西,“他们逼得我妈自杀,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让我见,不讲亲情的是他们不是我!”
“所以你认为自己没有一点错?”贺峤嗓音虽抖,说出的每个字却都充满力量,狠狠叩击在方邵扬心上,“永远都是别人错,你没有错。别人都罪大恶极,只有你是迫不得已,是不是?”
好得很,现在居然轮到他来质问自己!
方邵扬一把揪起贺峤的领口,眼底发红咬着牙,贺峤眼中却只剩没有温度的防备跟厌恶。及时赶到的戎跃用力分开他们俩:“别乱来,否则我立刻报警!”
方邵扬手一松,食指隔空狠狠指了指他。
贺峤张开右臂挡在戎跃面前:“你想怎么样?”
“你说呢。”他向前半步,目光阴狠地盯紧贺峤,高大的身形生出极强的压迫力,“你不是很了解我吗?在你眼里我就是个没有良知的卑鄙小人,什么事做不出来?!”
贺峤毫不退让:“话是我说的,有什么就冲我来,跟戎跃没关系。”
戎跃。
原来是他!
“别再争了,我送你回去。”戎跃护着贺峤离开,没走几步身后却传来阴沉的声音:“炮友变真爱?”
两人脚步骤停。
贺峤转身看着他:“你说什么?”
“我问你们是不是炮友变真爱。”方邵扬走近两步,欺身压低声音挑衅,“他知道你在酒吧随随便便跟人——”
后面的话被贺峤一耳光利落抽断。
方邵扬被打得侧过脸,满嘴的血腥味,却狠狠正回下颏:“怎么,戳中你痛处了?怕他知道你背着他干过什么?”
啪的一声!
又是一耳光。
“继续。”贺峤五脏六腑通通绞痛,面容却纹丝不动。
方邵扬直起背,咬紧牙,拳头攥得极紧。
“继续啊,你不是想赢吗?”
方邵扬额头青筋暴起,齿间却再也没能吐出半个字。
“说够了?”贺峤看着他,“好,说够了就好。”接着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影看上去是那么平静,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悟空恋恋不舍地回望小主人的方向,几次三番想挣脱绳子跑回去。起初贺峤还紧紧拽着绳,后来走得远了,突然就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起身扔掉绳子吼它。
“滚啊,你滚啊,你找他去!”
“他才是你爸爸,你跟他走啊!”
悟空缩着脖子,呜呜咽咽不敢离开。
回到车上,车窗合紧。
戎跃低声:“他完全是个人渣。”
贺峤身体趴在前挡上,侧着脸,后背一起一伏但喉咙间没有半点声音。悟空蜷着身躯趴在他脚边,跟着一起剧烈发颤。
戎跃心疼至极,俯身轻拍他的背:“不要为这种人折磨自己,不值得。”
贺峤的脸是朝向窗外的,戎跃看不见,只在玻璃上有模糊的倒影。但就是这么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也能看出他下颏在抖。
半晌,戎跃听见嘶哑的声音:“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以前是什么样?”
又是漫长的静默。
贺峤的脸慢慢正过来,嘴唇艰难地动了动。他像是实在不知该怎么说,又像是无从证明一个荒唐、荒谬的事实,更像是……
无从证明自己爱过的那个人真的存在过。
万般绝望之下,他想起还有一个地方存着曾经的方邵扬,手往下一探,却发现手机不在自己身上。
—
回到住处,方邵扬把车钥匙啪地扔到桌上,仰面躺倒在沙发里。
灯一盏也没开,房间里一片漆黑,但他仍然用小臂挡住眼睛,身体里透出深深的恨意跟疲惫。
他觉得自己太可笑了。
想尽一切办法东山再起,甘冒巨大风险回国,整天藏头藏尾,就为了有一天能在贺峤面前堂堂正正做人,谁知对方根本瞧不起他。
连贺峤都已经向前看了,只有他一个人还沉溺在往日的仇恨跟虚情假意中,从回忆跟恨意里汲取那一点点存在的意义。
回忆……
去他妈的回忆!
茶几上的东西被他哗一下扫到地上,杯子钥匙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贺峤恨不得他明天就死,恨不得他就此一败涂地,恨不得他躲在国外永远也别回来,还谈什么回忆,什么喜欢?!
他猛地坐起来,恨恨掏出那部被自己摔碎了屏幕的手机,想从里面找出一切可以用来威胁贺峤的东西。私人照片、视频、商业机密,随便什么都可以,只要能让贺峤识相地不去提醒方怀业,无所谓什么底线和**。
锁屏对他来说根本形同虚设,手机摆在茶几上,冷白色的光照在他脸上,五官愈显深沉阴郁。
相册翻来覆去没找到什么可用的,不过邮箱里那些保密的邮件通通导出来也够了。正打算直接联络贺峤谈条件,余光却忽然触到一个加密的文件夹。
“lely”
这是贺峤给这个文件夹取的名字。
方邵扬目光悬停,眉心骤然拧紧。难道他还跟以前一样蠢,把和前男友拍的那些亲密视频存起来时时回味?
带着巨大的怒意跟醋意,他尝试打开这个文件夹,但密码是指纹的,用软件破解要费些功夫。进度条一点点变绿,从10%,到50%,最后变成100%。终于进去,里面却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视频。
点开画面的那一刻,他神情忽地恍惚。
他居然看到了自己。
是瑞士那次。那晚他喝醉了,撒酒疯。支离破碎的屏幕中,是他,但却是连他自己都不记得的他。
那时他的模样比现在要年轻,寸头黑发,意气风发,却又冒着傻气。
“邵扬,看这里。”
“啊?”
“唱吧。”
掌镜的人自然是贺峤,言语含笑。
“……我不唱,你笑我。”
“不笑你,快唱。”
“不唱。”他猛地扑过去,镜头晃了晃,“你是谁啊,我不认识你,你让我唱我就唱?”
“那你刚才为什么唱?”
“小爷高兴!”
“现在就不高兴了?”
“对,不高兴!”
“为什么?”
“我老婆不见了。”
“方邵扬你有毛病。”
“你才有毛病……”
短短几分钟的录像,贺峤笑的次数数不清。后来笑得连手机都拿不稳,画面一直晃,一直晃。而他醉得面红耳赤,偶尔凑近镜头吓贺峤一下,偶尔又神情专注地唱着跑调的情歌。
声音消失,画面变黑,方邵扬愣在原地。
那时的贺峤是以什么心情拍下的这段视频,后来又是以什么心情保存下来的?
他不敢想。
如今贺峤是以什么心情在记得他,是爱还是恨?
他更不敢想。
方邵扬就这么坐在沙发里,顽固的肩膀慢慢垮下去,头也慢慢埋下去,越埋越深。那些回不去的日子在脑海中不断浮现,爱过的人,伤过的心,悔过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拼命闪回,然后再接二连三地砸到地板上化成水。
方邵扬咬着牙,阻止自己继续后悔,阻止自己继续自我痛恨,想跟以前一样把过错通通转嫁到别人身上,可是再也做不到了。
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曾得到过贺峤最柔软的部分,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毁掉的是多么珍贵、多么无可替代的东西,他再也做不到面不改色、毫无悔意地生活。
时间哪是什么良药,哪来什么痊愈。
时间只是磨钝了你的感觉,爱意模糊,痛楚也不再明显。而那些携手看过的景,那些心动过的分分秒秒宛如刺青,非挫骨削皮,至死不可磨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