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词的声音不大，但不容忽视。门口原本错错落落站着许多人，闻声安静了片刻。

    其中有个眉目轻狂的少年，看起来年纪不大，官职却不低。他靠站在门口，原本正笑，听到裴词的声音，脸上的笑意淡了点。

    他挑了挑眉，偏过头看，正看到裴词面色平静看过来，琥珀色眼睛十分明澈，本该是柔和的，却莫名让人感受到危险。

    名为关瑞的少年垂了垂眼，笑意彻底淡下来。他不确定这一瞬间自己有没有被人当众下了脸面。

    但作为林安关家之子，金尊玉贵，如今又官拜大理寺左少卿，还有安南王做姐夫，是确定没有人敢这么不给他脸的。

    更不要说对方是个犯下大错的罪臣。

    关瑞低头，看了眼面前的一小块台阶，良久，忽的轻笑一声，往前几步，站在了裴词面前。

    他抬头看裴词，又看了看如今落魄的裴府，原本想笑两句，猝不及防对上裴词平静却不容忽视的目光，顿了顿，没笑出来。

    这一瞬间，不知为何，关瑞脑海里忽的想起来临行前，他姐夫交代的话。

    他姐夫说，此一行，旁的都不重要，裴家其他人，饶了就饶了，不算事。唯有裴词，一定不能让他辩驳什么，要在所有人反应过来前拿下他。

    关瑞当时不懂，也没打算多问，只因他不觉得这有什么难。

    裴词这个人，在关瑞看来，一年前或许还是个人物，可现在就是一个疯子，不巧，他还见过。

    那日京中聚清楼，关瑞就坐在楼上的雅间。

    裴词去时，他正喝着茶，猝不及防听到争执声，往下一看，便看到裴词瞪着眼，等不及进雅间，直接在大堂就与人大放厥词。

    他应是请了同僚吃酒，但整座酒楼里，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周围人敷衍着他，躲着他，他又疯又傻，竟连旁人的糊弄也看不出来。

    这种人，连他家顶用的下人也不如，有什么好拿不下，关瑞没当回事，点了兵，吊儿郎当去了裴府。

    到之后，果然如他姐夫所料，裴词虽不顶用，家里却有一干忠仆。一个老东西带着小丫头，不怕死，想拦他的兵。

    关瑞摇头，这一老一小，他倒有些敬重，没动手，只是笑：“这就是裴府？裴清河就是那万年王八？让个小丫头出来拦我？”

    关瑞说着，倒没再往前，感只觉有些无趣。

    他没经历过那些事，因此不懂得旁人眼睛里的裴词有多好，又多值得维护，只觉得他眼里的裴词，他从来是看不起的。

    不过比起主人，丫头倒有几分气性，听他出言，气得拿茶水泼他。

    关瑞没理，反正也泼不到，倒是他姐夫的人，见人动手，上去推了一把。老的连同小的，被推的一趔趄。

    然后关瑞看到了裴词。

    与他记忆里的裴词不大一样，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关瑞说不出来。

    只是看着对方走过来，皱眉扶起地上的老东西，给人拍了拍灰，又给人挂御赐之物，一番动作，做的流畅极了。

    关瑞只是愣一下，回过神，便发觉裴府的下人，他竟真有些拿不得了。

    关瑞拿指尖刮刮鼻子，都气笑了，没再站着，而是来到裴词面前，示意裴词别这么嚣张了，他现在可是戴罪之身，拿什么乔呢？

    却发现裴词对他的目光好似并不在意，看着他，顿了顿，竟疑惑问道：“不知大人这是……？”

    对方目光平静，好似有些奇怪，看着还挺有礼貌，全然没有看懂关瑞暗示的样子。

    但这显然是明知故问的，关瑞想着，脸色难看起来。

    他不耐烦抬了抬手，想示意直接拿人，可看着面前的裴词，顿一下，又有些迟疑起来。

    原因无他……只是，只是他怎么看怎么觉得，今天的裴词，好似有哪里不一样了。

    关瑞皱了皱眉，努力回忆一番，发现哪里都不一样。

    裴词不穿那身看起来贵气，实际俗不可耐的衣服了，人看着……好像也不傻了，清隽的眉目不再浑浊，人都变得顺眼起来。

    关瑞皱了皱眉，看着他，难听的话便有些说不出口，顿一下，只不耐道：“你不知道？”

    裴词沉默的摇摇头。关瑞看着他，想起什么，眉心愈发深锁，他抿唇，想说话，身后忽的有人推他一下。

    关瑞不耐回头，看到他姐夫副官正不赞同看他。

    这是不让他继续扯皮，直接抓裴词的意思，可是如今关瑞对裴词确实有些好奇起来，顿了顿，装没看见，也没动。

    西州之乱那些年，他还随家里人在林安老家，不曾上京，也不曾见过少年时的裴清河。

    因此一时没反应过来，面前这个人，或许不是那个患了疯病，任人摆弄的裴词了。

    他是传言中那个清醒后会秀韵清致，国士无双的裴清河。

    关瑞从前总听，但对此并不看好，今日一见，发觉传言竟不算错。

    关家清流，即使……即使他没命多受几年，但骨子里总不会讨厌这样的人。

    想着，关瑞又是抬手，指骨轻蹭一下鼻子。

    想了想，他的声音不再咄咄逼人，稍微放低了一点，但还是道：“既然……裴先生亲自出来了，那便不管旁人的事。裴先生，请吧？”

    他说着，后退一步，让出路来，裴词却没跟着走，只问：“去哪？”

    对方目光十分坦荡，关瑞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穿错了衣服。

    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的官服，诧异道：“自然是大理寺。”说着，反应过来，又气笑了，觉得这清醒的裴清河，果然不大好说话。

    关瑞要笑不笑看着裴词，也多事了，只道：“裴先生，既然清醒了，也不必同我多言，你犯下重罪，现下案子交予大理寺接手，是非曲直，堂上自会有论断，走吧。”

    关瑞态度并不如之前咄咄逼人，裴词看着他，也不再如之前压迫，但还是没有动。

    他看着关瑞，想了想，轻笑一声：“大人，既要拿人，总该让人知道是何重罪？为何是大理寺来人，而不是刑部？”

    本朝律例，凡有大案，应当先交由刑部处理，刑部裁决不了的，才会送予大理寺商寰。

    夜宴刚过，出了官员反叛这样的大事，刑部却一潭死水，唯有大理寺闹出动静，其中必定有人压了消息。

    裴词能看出来，面前的少年眉目张扬，行事直白，虽然排场很大，办事却不利索。

    裴词猜他不知晓其中内情。

    ……他做了错事，该受些罚。

    但即使如此，情况不明，他也不会不明不白被人拿去。

    如裴词所料，关瑞的确不知道这其中发生什么。

    他只知道，他姐夫安南王昨晚回来时看着还好好的，一派得意，说恨之入骨的人这次终于死了，犯下大错，就是陛下也护不住。

    只是天蒙蒙亮，忽的又听闻宫中传来什么消息，气的他姐夫的脸立刻沉了脸，派他来拿人。

    他倒没同关瑞多说什么。就连吩咐的时候，也三缄其口，像是很担心走漏消息，只让关瑞速度拿裴词下狱，旁的一概没有多言。

    关瑞看着事情严重，也没多问，现在想想，这倒是个把柄。

    关瑞看着面前油盐不进的裴词，静下心想了想。

    他不是个废物。

    自小在权贵之家长大的少爷，旁的不说，手段还是见过的，裴词拿话堵他，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但不是没有话说。

    关瑞思忖片刻，看向裴词，目光沉很多：“裴先生这话说错了，你莫不是忘了，你从前官拜少丞，刑部在你麾下，要避嫌，自然不能让刑部来。”

    “可除了刑部……也就只有我们大理寺……或是将你交予圣上裁决。”

    “但恕我直言，裴先生，谁人不知，你辅佐圣上多年，圣上待你亲厚，你犯下重罪，圣上定然是不忍苛责你的，但国有国法，就是到了御前，也只是徒增烦恼，裴先生还是不要为难圣上了。”

    虽然这位圣上也不是个什么好对付的角色。

    关瑞心里想着，面上却不露分毫，只看着裴词，见裴词沉默不语，便知道这话有用，心里松口气。

    这清醒后的裴清河太会说话，挺不好对付的。

    谁不知道他与圣上关系好，去御前裁决的事，可不能让他先说出口。圣上宠他，好不容易寻到错处，到了圣上那，哪还有旁人说话的份？

    自己这么说，倒是先一步将他最后一条路堵死了。

    关瑞说着笑起来，不知为何，看着与印象里全然不同的裴词，他莫名生出些好胜心，不愿意轻易认输。

    恰在此时，身后有人又轻推了他一把。

    还是他姐夫的副官提醒他，他姐夫这次要人要的很急，迫不及待了似的。

    关瑞皱眉，有些不耐烦，看着面前沉默不语的裴词，往前一步，想亲自动手。

    这下又可算知道他姐夫为什么不派手下训练有素的将军，独独派他一个年纪尚轻，又没有实权的少年郎来了。

    他虽没有实权，却是真正的贵胄出身，裴清河这样的罪臣，一般士兵，还真容易被他糊弄，治不住他。

    关瑞想着，无声的抬了抬刀鞘。

    不过未等他真正动手，一直沉默不语裴词也动起来。

    但与他所想的拼力抵抗或狼狈不堪不同。裴清河只是褪下了腰间一块玉佩，递给身旁老仆，沉默一下，温声道：“府中诸事，劳您照看了。”

    又转过头，对一旁眼圈通红的小丫头道：“别哭。”

    之后，便没怎么反抗的来到关瑞面前，任他缉拿。

    关瑞心中所想的威逼利诱都没用上，一拳打在棉花上。怔一下，愈发觉得有些看不懂他。

    回去路上，因为实在想不明白，他不住地勾头朝人看，动静之大，连裴词都注意到。

    裴词有些无奈。这少年心性直白，所思所想，皆都写在脸上。裴词不过一眼，便尽数知悉。

    只是……他所疑惑的，虽不是什么难解之题，裴词却也难以答复。

    他总不能说……

    这些年，朝夕相伴，不仅是谢凉心中有所触动，待他亲厚，愿意在他神志不清时有所维护。

    他也不是无动于衷的。

    无论是何原因，这具身体犯下大错，惹人口舌，如果真闹起来，捅到御前，为难的……确实是谢凉。

    总归裴词心中有数，谢凉如今还有事需要他帮扶，他不会就这么折了自己，去了大理寺，总会有脱身之法。

    只是不能直接捅到御前。

    裴词不想这么为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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