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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四折

    情何物,爱何物?

    必齐终究不甚懂。

    她连看电视看到人家卿卿我我都要避讳的,再小几年,看《天龙八部》,虚竹和梦姑在冰窖里破戒度**,她也要蒙起眼睛,咋咋唬唬地,叫必昀告诉她,这一出过去了才睁眼。

    必昀倒没觉得有什么。她才十岁出头就从父亲的书架上偷**看了。施少庵逮到了,姑娘家的又打不得,只能骂,或者站规矩,要她明白什么年纪该干什么。

    不以规矩不成方圆。

    说到底还是成长环境不同。

    姑姑和先生从来伉俪情深、蜜里调油,当着小孩也敢互称亲爱的。而施必齐从记事起,印象里父母就没说过一句“我爱你”,有的只是无尽的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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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f城之前,必齐只来得及见父亲最后一面。

    在电视里,关于辜曼钧等多名官员涉嫌经济犯罪的庭审通报。

    现场录像只有几个镜头,其中之一就是辜曼钧坐在被告席上,四四方方的围栏里,双手铐着。底下一行字幕:嫌犯对以上罪名供认不讳。

    那是必齐头一次认识“讳”字,也是头一次见到爸爸破落成那个样子,耷拉着脑袋,和她记忆里永远风光无二的形象全然相左。

    也老相了好多,鬓发全白。

    必齐那时候还不懂什么叫落马。只问妈妈,爸爸为什么坐在那里,看起来很不高兴?

    她甚至想穿进屏幕去拉爸爸起来,他答应过的,幼儿园入学典礼上会去看她表演节目。

    木已成舟,她还像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梅绢都觉得可笑,闻言也立刻关了电视,一边打点行李一边搪塞女儿,“因为他犯错了,坐牢子去了。”

    “犯错就要坐牢子嘛?”这和必齐想的不一样,从小到大,她犯错就是讨骂讨打。

    “你问那么多干嘛呢!问了就能给他弄出来?”

    “所以他不能出来了嘛?”

    “那我可以去看他的吧……”

    “妈妈,你要走嘛?”

    才四岁的小孩问题总是多,十万个为什么。站在满屋狼藉里,手上拎着个邋遢的熊公仔。

    公仔两腿拖沓在地上,毛快秃了,长期不洗的缘故。因为必齐不肯姆妈洗,这只熊从两岁起就开始陪她睡觉,像个玩伴更像个阿嬷,必齐甚至亲昵它远比亲妈妈更多。

    妈妈总是不着家,回来了也是通宵打完麻将倒头就睡;

    爸爸更甚。必齐听姆妈说过,你爸爸是当官的,他每天有好多酒要喝,有好几处房子,甚至于,没准还有好多个私生女、私生子……

    必齐不太明白,只是懵懵懂懂地自行消化,

    哦,那么我仅仅是他诸多儿女之一。

    我的家对于爸爸来说,也只是一处可以歇脚的地方。

    ……

    梅绢被她念得头疼,伸手就撕她的嘴,“都这个档口了你还惦记他。傻不愣登的东西,你喊他爸,他但凡有一天有一秒把你当成女儿过,就不该这么作践我,作践这个家!”

    “也怪我当初识人不清,落得现在这个下场。你呢?和他一样没良心!不值钱的货,成天到晚磋磨我……”

    梅绢说,我有多后悔嫁给他,就有多后悔生下你。偏偏你还护着他,动辄就问我爸爸在哪爸爸怎么了,我怎么知道!

    “你权当他死了罢!”

    说完,梅绢双手拎起箱子,掉头就下楼梯。

    必齐这才哭了,跌跌撞撞地追着妈妈,不是被“死”吓哭的,她记得爸爸说过他不怕死。三岁那年生日,辜曼钧好难得有空陪她去爬华山,爬到一半不肯上了,只抱着必齐说,并非爸爸怕死,而是怕跌重。是的,登高才怕跌重。

    她只是隐约觉得妈妈不要她了。姆妈先前帮着收拾行李的时候,梅绢还知会过,该带的不该带的全部装箱,偏偏忘了最最该带走的。

    必齐追到玄关掼了一跤,拣起熊爬起身又继续追,结果被姑姑一把抱进怀里,“佩佩,我们不追了,你以后和姑姑生活好不好?”

    辜曼玲来前就同嫂嫂商量过,也尊重她的选择,说到底,是兄长牵累了妻女,作为小姑子也不好置喙过多。更何况事发好几个月前,就有人提醒过辜曼钧,上头铁腕加紧,要撸下一批人,你千万小心。

    偏偏辜曼钧刚愎自用照旧我行我素。怪得了谁?

    只可怜佩佩四岁就没了父亲。

    施少庵当年和内兄喝酒时早早预判过,你这个性子不改改早晚会出事。

    因为你要知道权利永远是把双刃剑,有荣光,背后就有反噬。

    阴雨绵绵的黄梅季。薄暮冥冥里,有个男人把车开到门口,擎着伞下来接梅绢。

    必齐坐在姑姑怀里好久,最后还是泪涟涟地求她,想送送妈妈,“姑姑,佩佩求求你了……我把熊借给你玩几天好不好?”

    许多年后辜曼玲想起此事都不禁抹眼泪,叹兄长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这样糊涂。

    慈悲永远不渡自绝人。

    而必齐,时至今日还常常梦到那个场景。梦里,雨初霁的天豁开个月牙口子,时见时无。

    航站楼里妈妈走进安检口。直到姑姑催必齐,该回去了,

    那人也不曾回眸。

    *

    阳八月中旬,周孟钦终于兑现承诺。

    在法喜寺认捐了一尊佛像,以姚棠之名。落成当天还请众高僧开光做法。

    全过程不甚顺利,找了好多寺庙才这一家肯通融,理由也是那方丈和老周是旧识。江浙沪这一带,有眼见的多少听过周家,从园林设计发展到如今旗下多方产业,老周当年在杭州连锁本帮菜佥丰楼的时候,就找那方丈请过伽蓝菩萨。供在店里,香火不熄,祈求财源广进。

    时隔多年再见,二人双手合十互拜。

    老方丈招待红尘人的礼数,“阿弥陀佛,施主佛缘深厚。”

    周孟钦捻捻手上的菩提串子,颔首,“多谢提点,方丈六时吉祥。”

    周恪在一旁背手,听着老头这些官僚话,脑袋里跟个唱片机磨转般地疼。也出言狂妄,“他?佛缘深厚?”笑了。

    啧啧。二十岁的小伙打不动了,但老周即刻甩脸子,“怎么?再说一个字,我完全可以现在就撤资,让你空欢喜一场。”

    “那样打嘴的人还不是你?”周恪就是拿准了老头好面子这点,有恃无恐,“消息都递出去了,人也都来齐了,现在说退堂鼓的话,你看看是臊我还是臊你。”

    认捐仪式这一出,周家姚家叫得动的人都来了。

    当初周姚二人离得不光彩,人情上只剩不尴不尬地走动,但因为姚棠哥哥和几个裙带都得过周孟钦不少的济,姚老太太又是个识大体的文化人,所以面子上,不会闹得太难看。

    光说周恪他娘舅姚棣,至今还在周氏下面的厂子里做事呢。端着碗、拿着钱,这饭咽得再夹生也得乖乖“喊爹”。

    周恪知道,父亲从来死要面子,凡事再小也要声张。好比他眼下请这么些个人,那是想让他们看看他多念旧情吗?拉倒吧,工具人,捧场而已。

    “宣传口”从来只是给资本家唱堂会的命。

    祭奠亡妻倒在其次,媒体报道出去,他老周大发善心推广佛法才是要紧。

    得,江山代有才人出。这嘴老周横竖比不过了,他又气又笑,“你该和老二学学,学学他藏拙的能耐。不关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

    岂料这厮下一句更气人,“那也得有拙可藏。”

    “……”

    老天无情,今日是个晴雨天。

    香炉里的烟火在微雨里奄奄息息。父子俩从佛堂里出来,周孟钦把菩提串子丢给老大,“赏你了,多念念,虔诚点,你妈在天有灵听见了也高兴。”

    “那倒未必。有你在这世上多弥留一天,她看见你多冷待弹压我,那眼睛闭上了也得重新睁开来。”

    弥留。两个字把周孟钦眉毛都气倒了过来。

    但又不好发作。这些年,每每周恪控诉父亲不公,周孟钦都是马虎眼打哈哈,因为他其实于心有愧。

    梁赛君当年来家里逼宫就直接把姚棠气厥了过去,后者原本又身体欠佳,在医院住了好几天,最后只等来一纸休书。

    周恪如何不气,拎起老头的衣领就揍了他一顿。

    周怿出生后,长到八岁前都没什么是非观念,只会凭着小孩的直觉本能去护母、去抢食。

    有一回见老大对母亲出言不逊,就下意识冲上前,搡了大哥,也反击他,这是我妈妈!

    梁子就这么结下了。周恪阴鸷地讥笑,他告诉老二,“对,这是你妈,你贼心不死惯会偷人东西的好妈妈。而真正该在这个家的人,现在还躺在病床上,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一个姘头生的杂种而已,还有胆子骑到我头上来了。凡事你也不问问自己配不配!”

    那一场闹剧,最后被赶回家的周孟钦劝下了。

    从此也明白,上代人的风流债累及下一代就会这么不可开交。

    因为直到把周恪拉进房里,这个十三岁的少年还是红着眼圈紧着拳头,一脸罗刹样,叫人头目森森然……

    *

    这一折“样板戏”,唱到姚老太太心里无疑是开怀的。

    老太太从前就很迷信佛法,知道这佛冠的姑娘之名,更是感恩戴德了,至少人活着命苦,去了也算功德圆满。

    一高兴,就在香炉里多进了几炷香。

    祝祷完毕抬头,看见宝贝外孙从不远处过来。

    乖乖,小祖宗,外婆拉着他左看右看,“也不打个伞!肩膀湿透了都……”说着把伞递给他。

    周恪手一挡没要,无妨地笑笑,“阿婆,二十了,还一口一个乖乖小祖宗啊?”

    “那可不,你长多大到我眼里都是小豆丁。”外婆忙着教训他呢,这阵子除了你妈的事还在忙什么,两个月,整天摸不到个影子,我想见你比上天还难!

    “啊,忙着给老头当狗腿差,忙着……”矢口想接个“谈恋爱”,转念一想,分了就没必要提了。

    但老太太什么人啊,都是千年的老狐狸你跟她聊什么斋,“忙着对付小女朋友?”

    “哟,您要不考虑开个算卦铺子?”

    “少来!”外婆抬手就要打他,“我看你看那么准,还不是因为你是我亲的。又是他周孟钦亲的,他什么样,你就什么样。”

    左顾右盼间,问周恪,所以女朋友呢?

    “不聊这个了。话说我月余前跟着老头到拍卖会,成交了一件水色贼正的裴翠镯子,您几时走?不然我让娘舅回头捎给您。”话题就这么被当事人无痕揭了过去。

    对于现在的周恪而言,风月情长远没有商场厮杀有意思。通俗来讲,就是搞事业,喜欢偷看老头标书上天价般的数据,喜欢睥睨地坐在大班椅上,喜欢抢过老头手里的竞拍牌跟对手追逐跟价……

    只不过那镯子一到手,就失色了。

    周恪思来想去决定送给外婆,“‘花’到美女身上才能体现它的价值。”

    瞧瞧,这嘴哄得老太太笑不迭,见牙不见眼。

    她倒是不关心镯子,只把外孙腕上的表盘翻起看看,“这怎么碎了呢?”

    “对,昨天碎的,还没来及换。”

    说来话长,说来就气。周恪昨天傍晚在庭院里洗车,回国才提的悍马h5,宝贝得很,粗洗精洗都要亲力亲为。

    结果咧,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那施家的老幺跑来找老二,见到他,见到他身前的车,表情跟撞鬼似的,拔腿就跑。

    不知就里的周恪只能喊她,你跑什么?

    边喊也边跟上去,丢开水管的手去拎她手腕。施必齐瘦单单的身板拗不过他,情急之下,动作莽撞了些,就把他的表带拆了,手表啪地跌在地上,成功吸引主人的注意。

    她也因此逃之夭夭。

    周某人想起此事就头大,与其说气到头大,倒不如说,是莫名其妙被这么个小鬼惹到了,你作为前辈也只能犯而不校才无奈。

    表摔了反正还能买。过节呢,越背越大。

    *

    原也没什么。

    但落到家教严苛的施必齐心上,一粒尘就成了一座山,直到九月开学,她还过不去,总觉得自己有错在先,得给周大哥赔礼。

    赔钱倒是别想了。先生对一双姑娘的经济管控都很紧,每月零花多少,和寻常人家一样。

    于是她只能尽力而为。每天在猪扑满里攒几个硬币,装满半个猪肚子,就去联系怿哥哥,问他今天放学是不是大哥来接,能否让她搭个车。

    周怿就读的h二附离必齐的小学只有两条街的距离,那里非富即贵,是所民办中学。有时放学,必齐还能在门口看到周家的车子路过,周家老大回来后,也偶尔能看见他的车。

    必齐还奇怪来着,问周怿,你不是说你们关系不好?

    周怿说,是啊……但我爸会拘着大哥来接我。

    几分钟后,对面回信:

    可以,就明天下午放学吧。你在门口等我们。

    次日,一个艳艳的黄昏天。

    施必齐才从门口出来,一眼就望见一辆很打眼的越野,泊在樟树层层叠叠的绿意下。

    对方也朝她鸣笛。

    必齐走去爬上车后,扑面而来的冷气捎着沉默气氛。

    空气里能闻到沉郁的香水味,属于驾驶座上那人。香气中调是难以名状的檀香甚至还像燃尽的纸灰,活脱脱从佛堂里才出来一般;

    后调脂粉味又很重。

    后来必齐才知道,周恪十来年几乎只穿这一款香,le labo的檀道33.

    前座不发话,后座二人像坐牢。周怿干脆没话找话,“怎么今天不和必昀一道走?”

    “唔,不方便,”施必齐黑漆漆的眼珠子一转,和他咬耳朵,“姐姐谈恋爱被先生发现了。最近先生都要亲自来接她,怕她再和那个男生来往。”

    “所以你不想跟先生一路?”

    “当然!而且我小测成绩下来了,考很差,不敢给他晓得的。”老学究终究是老学究,句句不离分数和课堂表现。

    必齐必昀都要疯了,尤其后者,昨晚还顶撞爸爸,十六岁为什么不能恋爱!

    这样迂腐守旧和过去裹脚有什么区别?

    周怿存疑地摸摸鼻子,“可你不还是要给他看,卷子考好考差,都要家长过目签字的吧?”

    是的,中国特色的家校联动手段。必齐也好懊恼,小声咕啜,“不行我就找姐姐代劳……”

    “你可以让我大哥帮忙。”

    此言一出,说话人连带着听话人齐齐愣住了。

    再看那驾车的人,时下正好在等红灯,闻言停住盘玩火机的手,回过头来,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看着周怿,“你还挺会给我找事哈。”

    施必齐这才想起书包里沉甸甸的猪扑满,借着这个契机,打开包把它拿出来,深吸口气,双手呈给了周恪。

    也看见了他腕上已然换新的陀飞轮。

    周恪蹙眉,并不打算笑纳,“什么玩意?”

    这个角度他只能瞧见她头顶,发旋发缝两侧,各梳一个哪吒揪。赔礼的人嗡嗡地说,“没有很多钱,但也算一份心意,赔我之前摔坏的恪哥哥的手表。”

    有人噗嗤笑了,是真真被逗笑了。接也不是不接也好像太不厚道,干脆折中办法,“这么着吧,正好我烟抽完了,过十字路口找个便利店,你拿这钱给我买包烟,这事就当扯平了。可以?”

    烟?施必齐想想扑满里的硬币有五十来个呢,应该够了吧,就痛快应下,“没问题!”

    随后来到店里收银台前,拎着那猪肚子哗啦啦倒下一堆硬币,老板也看傻了眼。

    必齐把烟拿给门口的人。后者撕开膜纸,抽出根烟在盒子上磕一磕,歪头点着之际,问她,“腕表的事算翻篇了,现在换我来问问你,那天见到我,跑什么?”

    只见他站在油画般的晚霞布景里,侧首来,若有所思地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