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则嘉勉

有则嘉勉 > 3.9

3.9

    时间倘若有轨迹的话,那么也许是有弧度的,括起来,它该是个闭合的圆,

    圆里的俗世人,经历着曾经经历过的,反反复复。

    -

    同样是五月,七岁的嘉勉在桐城的巷弄里迷路了,那晚隔着雨幕是周轸先看到了她,一个不经意,一个不经事。

    若干年后,他在车外,她在车内,

    斗转星移,他还是找到了她。

    嘉勉默许他的话,是的,也许当年她走丢了,于他们是最好的结局。

    她永远记得那年去周家,周轸在走马楼的二层上,倚在一盆杜鹃花边,少年俊俏过了花,他一直是这样散漫随性的人,金尊玉贵堆砌出来的脾气。说好听点是狂妄,说难听点就是毫无边界感。

    初露端倪的炎炎天,嘉勉由着他扣着自己的手腕,然而出口的话却带着十足的冰寒,“那是我自己的事。”

    周轸一身商务穿着,衬衫领带的扮相,他闻言嘉勉,让她再说一遍,“倪嘉勉,你看着我!”

    后者顺他的意了,汇上他的视线,正预备一字一字重复她的态度时,周轸一把扽着她往外走。

    嘉勉的一切都在车里,连同她新提的车子,她让他放手。她从来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啊,也从来不想成为他什么人,为什么这个人可以野蛮到疯魔的地步。

    她的心防像一块块堆叠起来的积木墙,歪歪扭扭,千疮百孔,就差一个外力,终究会倒塌下来。

    任何人都可以来摧毁她,唯独周轸不可以!

    他扽着她,如同扽着一件他私有的物品,跌跌撞撞地往车管所外面走。嘉勉几乎破防,尊严是件矜贵的外衣的话,她无疑是赤身/裸/体,已然无任何骄傲可言,

    “周轸,你放开我!你到底要怎么样,我无需对你交代任何,是,我是寡廉鲜耻,我是跟了那样一个男人,你满意了罢!”

    “我不满意!”他头都不回,自顾自拉着她,径直往前。

    他的车子在车管所路边等着。小旗开的车,后者闻到动静,也看到老表了,只是场面一度很吓人。

    老表提着那位倪小姐,杀气腾腾的样子,仿佛下一秒能把人弄死的戾气。

    倪小姐被老表牵着,势单力薄得很,她愈反抗老表的力气愈明显。说实话,小旗第一次看老表这么生气地对付一个女人。

    周轸把嘉勉塞到车里,自己也跟着坐进来,身边人挣扎般地不安分,他也置之不理,只冷漠地知会小旗开车,去他交代的地方。

    嘉勉心力交瘁,她问他,“周轸,你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嘛?”

    车里密闭的私人空间了,他才再清楚不过的情绪,是玩味也是发难,“不知道,也许跟你学的,浑浑噩噩的笨蛋罢了。”

    车子一路往未知的方向去,嘉勉突然奄息了自己,是疲惫也是不堪。

    她觉得,再没有比眼前更糟糕的事了。梦里梦到的倒塌,终究还是兑现了,灰烬浓烟里的人此刻也分明了,他从来都是周轸。

    *

    周家的老来子,三岁的时候就被周叔元抱在膝上玩牌了。

    吃、花、酒,所谓的那些社交招,没有他老二玩不转的。

    成年后,父子俩在酒局上互开荤/腔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小场面。诚然地说,周轸觉得父亲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人,黑白之间还有灰。

    关于父母的婚姻,周叔元亲口承认过,那是你母亲会经营,他喜欢这样有着小聪明又把小聪明用在你身上的女人。

    要说周叔元除去冯德音之外,还有没有旁的女人,周轸不消去打听,都明白母亲保全婚姻的智慧与决心。

    冯德音从前是做特护的,她最会这些方方面面的细致,细致到点点滴滴,周叔元哪一天都离不开她,老头说这个家仿佛被你妈玩转了,只有她知道家里的机关在哪里。

    小小女子,贼得很。

    而外面的那些女人,于周叔元而言,不过是色是味而已。

    色会弛,味会淡。

    个个都想像冯德音那样关键时刻套牢周叔元,那么他周某人也白在生意场混了。

    机遇终归只是机遇。世上在骨在皮的美人常有,解语花不常有,娶回家宜室宜家的解语花更是寥寥无几。

    这就是男人,

    这就是利益之下的婚姻浮世绘。

    男人或许永远捉摸不透女人,但是他们看男人却是一看一个准,因为,他们是同类。

    周轸再清楚不过,那种凌驾之上的操控感,换句话说,这些把戏,都是他耳濡目染玩剩下的。

    只是一向浪荡无边的周二,没有想到,有一天他若即若离某个女人的同时,有人也这样对付了嘉勉。

    一个在他记忆里,永远不该和这些浑浊沾上边的小孩。

    *

    先前嘉勭托付周二的,给嘉勉找房子。

    眼下,周轸兑现承诺了。他带嘉勉来看房子,这里是周家的地产,cbd版图的双子塔楼,酒店公寓针对的也是高端用户。

    这里的门禁很严格,物业管家老早在中庭候着周先生,给周先生齐全的门禁卡及钥匙。周轸接过那些,随即转递到嘉勉手上。他带她上楼,电梯里,嘉勉冷漠地望着他,周轸学她的冷漠,

    彼此互不让步。

    房子在24楼,周轸抓着嘉勉手里的钥匙开了门锁,一套维多利亚复古风格的大两居室,映入眼帘的就是整套房子最最标致的绿墙裙。

    清新利索的绿与大片的留白完美的契合。

    周轸说这套房子是他当初出让给一个朋友的,对方是个设计师,但作品完成后,一直没有住进来,如今他重新买回来了,当他送给嘉勉的礼物罢。

    “你住这里,去哪里都方便。我也放心。”

    他把她领进门,阖门的时候,有门被反锁的动静。

    嘉勉回头看他,无畏无惧的神色,“如果你折腾这一切只为这些,那么,我看到了,也拒绝你。”

    某人站在玄关灯下,冷白皮的面容,他似乎有点热,松松颈上的领带,人始终站在门口,下一秒,终究出言不逊了,“嘉勉,你拒绝我,却没有拒绝那个男人。”

    旁余的他满不在乎,只认真问她,也步步紧逼她,“你当真喜欢那个姓梁的?”

    “一个甘心把你置身于瘦马说辞的所谓男人?”

    “我没有!”嘉勉下意识反驳。

    她没有他想的那么不堪。

    她的成长和梁齐众毫无关系。

    “那么,为什么会跟他?”周轸说话间到了她眼前,她退无所退,他的气息几乎砸在嘉勉的眉眼之上。

    “这是我自己的事、”

    “就是不准!”嘉勉的话还没说完,周轸怒喝道,“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可以犯这样的糊涂,唯独你倪嘉勉不准!”他如是说着,忽地伸手来,一把稳住她的下巴,逼着她抬头看着他,“嘉勉,我说不准,你听懂了嘛!”

    一息间,嘉勉红了眼,她无法动弹,被周轸逼得。

    她也无法相信,回来这些时间,真正发难她的,是个外人。

    叔叔没有,嘉勭没有。

    他要她告诉他,“为什么?”

    “为什么,嘉勉,我要你亲口说,因为什么,你会把小时候那么固执的嘉勉弄丢了?”

    他的气息与声音再亲昵不过地挨着她,像羽毛又像火焰,嘉勉很难无动于衷,可是她又无从交代起,

    为什么,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步步走过来,她不知道为什么就轻易出卖了自己。

    眼泪比她的缄默诚实,或者她一直在等着这样一个出口,哪怕荒诞野蛮,乖张暴戾,

    嘉勉终究在这胁迫里,不设防地落泪了。

    -

    因为那只猫,那只她养了十年,周轸取名叫端午的猫,

    因为妈妈这些年始终不太与嘉勉亲近,她待嘉勉的好,像是任务,又像是不得已的责任,

    因为某次放学,嘉勉提前回来,撞破了她和一个男人……

    因为嘉勉第一次来例假,而妈妈是半年以后才知道的,

    因为梁齐众的出现,他时常看到她,

    因为他为嘉勉拍了幅画,

    因为她把画还给梁的时候,碰到了妈妈……

    季渔不经嘉勉的同意,擅自去了她的公寓,因为妈妈一直不喜欢猫,端午那时候已经很老了,那段时间又在生病,季渔不想听到那个畜生叫唤,故意把门开着,端午跑了出去……

    季渔质问嘉勉,和梁齐众是怎么回事?

    嘉勉一心只想着她的猫。

    妈妈终究失控了,疯狂地控诉嘉勉,这些年,我甚至比不上一只猫!

    我应该也死掉,才不会让你满心满意只记得一个父亲!

    你以为你父亲又好到哪里去!

    你们父女俩全一个货色,和我有仇。

    季渔口口声声地问嘉勉,和梁齐众什么关系?

    嘉勉摇头,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他能一掷千金地为你拍画?

    没有关系他能为了你,给你老板生意做?

    那是他的事。与我无关。

    下一秒,季渔无端伸手打了嘉勉,骂她果真长大了,居然开始会玩弄男人心了。

    嘉勉定定的看着妈妈,于无声处,她回过神来,妈妈今日这般的情绪,全是因为梁齐众,不是出于对嘉勉的关心。

    可悲可叹又可笑,

    那年,父亲的吊唁礼上,梁齐众的车子只是顺道去桐城,他也只是听说了伤医事件,一时感怀才陪季渔进去的。

    很快,他也离开了。

    这些年,随着生意的迁徙,彼此淡出社交圈,梁齐众甚至记不得她姓甚名谁。

    然而,多年以后,她却为了这个男人发难了自己的女儿。

    说她才不是嘉勉,我的嘉勉是个男孩,他老早死了。

    嘉勉挨了妈妈一巴掌,脸上即刻肿的老高,她无心理会,扭头出去要找端午,

    临去前,季渔告诉了嘉勉,有关她父亲的一桩往事,

    短短几句,母女俩的情分终止在那晚。

    嘉勉也在寻找端午一夜后,病倒了,她高烧耽搁了几天,等她清醒过来时,已然在医院里,那次高烧诱发的肺炎,她整整住院了半个月。

    梁齐众也整整陪了她半个月……

    医院那会儿,他重新找了只猫给嘉勉,要她看看它,几乎一模一样,你养着它,过去的让它过去,好嘛,嘉勉。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端午是十年前的,她也是十年前的。

    谁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

    嘉勉看着周轸,她几次张口,却始终难对他尽言。

    无论是什么样的情由,结果就是这样,如他所言,她把从前那个骄傲固执的倪嘉勉弄丢了,

    他只需要看到这个结果就够了。

    如果可以,她最不想解释的人,就是他。

    周轸没等到嘉勉开口,小旗在门口敲门。因为他的手机一直在响,倪嘉勭打来的,小旗拗不过倪家哥哥,这才屁颠屁颠送上来。

    周轸从小旗手里接过来手机,砰地一声再合上门,当着嘉勉的面,应嘉勭的话,对方说了什么嘉勉听不到,但是周轸的话再清楚不过:“是,我是和她在一起,但前提是你倪嘉勭找得到再说!”

    “……”

    “少废话,她是不是你妹妹,你比我清楚!倪嘉勭,你清醒点吧,但凡是你亲妹妹你能这么沉得住气?她当年连养只猫都不敢跟你们直说,你他妈还不知道她嘛,啊!但凡你们这里给过她希望,她会愿意跟她那个疯妈过?”

    “……”

    “随你怎么想,我他妈今天就是疯了,你翻脸罢!”

    火/拼一般的嘴脸之后,周轸挂了电话,手机捏在手里,重新走到嘉勉面前,他已然忘记刚才问她什么了,或者他真的昏头了,

    对峙无果,他拿她的眼泪没办法。

    徒手替她擦眼泪,她什么样的性子,他再明白不过。

    这样始终不肯规训但又矛盾的倪嘉勉让他气馁极了。与答案比起来,人重要多了。

    他拿手背贴着她凉丝丝的脸颊,一瞬间,仿佛她的灵魂爬进了他的身体里。另一只手上的手机还在嗡嗡作祟,这该死的倪嘉勭,逼着他混账地口不择言,“嘉勉,你跟我罢,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