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则嘉勉

有则嘉勉 > 3.8

3.8

    周轸这几天歇在郊区的山庄酒店里,因为住建局杨主任的女儿在这里办婚礼,

    杨和周叔元是故交,这次周家志在必得桐城市立医院迁址的那块地皮,囊括周边的辐射商住区。

    杨家嫁女的迎宾宴上,周叔元亲自弹唱了曲《花好月圆》,地地道道的苏州评弹,周轸在下面不偏不倚地给父亲鼓掌,真真唱得不错。

    杨主任拍着周二的肩膀道,“你们哥俩还是你更袭老周,无论是品相还是弯弯道道。”

    周二架腿而坐,衣冠楚楚的晚辈态度,“您这话我就当夸奖了,反正老头在我前面受着呢。”

    今日周轲也来了,兄弟俩不坐一桌。杨主任敞亮的眉眼,说方才也和你家老大聊了几句,针都扎不进的缜密周到,生意也管得井井有条,到底是成家立室的人。

    相比,小二到底嫩点。

    周轸只听不发言。面上无妨的礼数。

    “但是,我看人一向与短处交,这话我从前也和你们父亲说过。”杨主任说,老二比老大相对浮躁些,这是性情也是年龄未到,然而正是这份浮,才让他觉得,老二更肖年轻时候的周叔元。

    生意人逐利是不错,但也是人在做,在盘。杨主任中意周二身上的仁义,这东西轻易丢不得。

    他说当他倚老卖老罢。有时候,人与人之间,情分高于品格,品格这东西很刻板也很邪性,可是情分却很主观。

    长河般的岁月里,我们仰以到最后的,就是彼此的情分。

    杨主任今日嫁女,他说他伤怀得很,我的女儿,不指望她大富大贵,只盼望姑爷能多几分情分,无惊无险、无痛无灾,平平淡淡到最后就足够了。

    饶是商政上再杀伐的男人,回归家庭,都只是简简单单的父亲。可怜天下父母心,杨主任的心,也是天底下任何一个父亲最纯粹的舐犊之情。

    周轸没有拆穿一个嫁女的父亲的软弱,只是淡淡回应杨主任,以颔首,以杯中酒。

    杨主任临去前也提醒老二,你们父亲是老了,但还没糊涂。

    所见所思即所得,二小子,好好干。

    *

    迎宾宴是下午时分,黄昏间,小旗给老表打电话,他要查的事有回复了。

    周轸:“讲。”

    小旗那头有点支吾,你不急的话,等你回来再说?

    周轸坐在衣香鬓影里,面上不咸不淡的神色,这一回他没发难小旗,而是要他立刻来这里,带着查事的那人,“我要亲自听他说。”

    一杯酒饮尽,不多时,有人看,周二的位置空了,他不声不响地离了席。

    ……

    山庄别院里的西府海棠快要尽了,五月里,周先生坐在阳伞下呷茶,对面的人再合格不过的工具人觉悟,给雇主报备着据实的信息。

    倪小姐那四箱物流,寄货方追溯所有人,姓梁。

    对方是倪小姐母亲的旧识,那梁某人是倪母从前的老板,比倪母小上七八岁。

    当初,二人一道过来奔过倪父的丧。

    周先生听到这,面容一滞,对方也跟着停顿下来,“说下去……”

    倪小姐十三岁随母亲去到x城,具体关起门来的家务事他们很难考据到,但从邻里及朋友那里得知的声音却很统一,母女俩关系一般,彼此都是个冷性子。

    倪小姐一直上寄宿学校,大学起就基本半工半读的状态了,倪母也在她二十岁的时候再婚了,丈夫是个丧偶的大学讲师,没甚噱头的二道婚姻。

    母女俩因此生疏了许多。

    语焉不详的话不能乱说,只是,结果就是,倪小姐和母亲旧识的那位梁先生确实有关系,后者有家室,下九流的调侃甚至说倪小姐是梁某人养大的……

    “什么?”周轸手里的烟烧得正迷燃,其实查不查他已然捋顺点什么了。倪家尽出正人君子,呵,他倪嘉勭就是头一个。

    能让倪嘉勭隐瞒且晦涩的事,绝不光彩。

    回来三个月都没作声,回头看,处处破绽。

    好一个亲亲相隐。

    “瘦马。”私家侦探如实道。

    周先生指间的烟不知是到头了,还是风动,陡然掉落了一大截烟灰在西裤上,良久,他才不动声色地掸掉了。

    至于那梁某人的背景,周先生按灭手里的烟蒂,重新点一支,他拿火机磕磕玻璃桌面,要对方把资料放下,他自己会看。

    只一点,周先生冷静发问,“那姓梁的和倪母有没有关系?”

    对方摇头,不是没有,而是语焉不详的话他们不能说。这是规矩。

    周轸猛吸了口唇隙间咬着的烟,风掠过,庭院里下起了一阵飞花雨,几个花瓣落到伞下桌上,那叠白纸黑字上,绯红的花瓣上附着了一只蚂蚁。

    花瓣头尾就那点地方,然而那只蚂蚁始终没有爬出去,饶是快要有盼头了,周轸伸手去,指尖一拨,它又回到了起点。

    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下一秒,他请小旗送客。

    这头人还没请出去,月洞门那头有不速之客来了。

    隔着老远,周轲就背着手自说自话,他说老二真的工作狂,一息息工夫都不肯饶给自己。

    你这吃到喜酒就逃的坏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啊?

    兄弟俩不投契早就搁到明面上了,这些年周轸在外面,也鲜少与老大来往,彼此都没真章现。

    老二比较十七八那会儿早收了不少性了,他周轲能扮好人,他又有什么不能的呢?

    周轸给小旗眼色,要他送人出去,自己坐在原位,招呼兄长坐,喝茶。

    “昨晚打牌太晚了,今天觉头不够,来养养神。”

    “养神还有公务要处理?”周轲瞧来的人,倒不像是来述职的。

    周轸满不以为然,那叠资料翻了个面,自顾自地给老大抛烟。

    兄弟俩各点一支,各占一边,周轲问老二,大连那头进展如何?

    周轸吐一口烟,绵绵悠长,随即摇头,不怎么样。

    那天,他去拜访倪少陵,是真心在拜码头。

    这是个大项目,他们都晓得,做成了,恒元集团就打通了石油炼化的上游,“你老二也能光明正大地接手了。”外人糊涂,周轲可不糊涂,老爷子这是亲自给老二保驾护航呢。

    老幺儿就是不一样。

    周轸皮笑肉不笑,机锋扫回去,“别吃味,老头一向一碗水端平的,他最会这些了。想你结婚那会儿,得了老铺管理权,我可酸透了,还被老头打了一顿,这些年我是怎么被他练的,你不是没看到,”

    他微微朝前探探身子,手里的烟没有丢进烟灰缸里,而是信手按灭在那叠资料上,烧出一个好大的洞,即刻闻到了焦味,“我的好哥哥,我即便得了些什么,不也是我该得的嘛?啊!”

    “起码,”说话人又松散身子,一下子跌回到椅背上,懒洋洋地随口拣道,“我还没阳谋一场婚事,给自己一个捷径走呢。听说大嫂近日回国了,我这做小叔的也忙,没时间请她饮茶,替我问声好。”

    周轲被将了一军,寡着一张脸。他最最骄傲的性子,只这一个把柄捏在他们母子俩手里。他自认为没有亏待梅玲,然而这样有名无实的婚姻,注定是副镣铐,于己是拖沓的枷锁,于人是看戏的响头。

    他怪不得旁人,求仁得仁罢了,当初致使他锁枷扛的,不也是自己的贪念?

    这世上的一切终究是个定数,你得多少,同样,就要失多少。

    周轸懒得和老大啰嗦,他得他应得的,但也失他所失的。

    上不上算呢?

    有时,自己也说不明白。

    生生死死,直到眼睛闭上那一刻,谁人不是一本糊涂账?

    *

    三日后,嘉勉提了人生第一辆代步车,用的她的积蓄再有无息分期付款。

    她觉得这样冷酷的赊欠挺好的。

    嘉励陪她去4s店办的手续,一切两讫后,车主需要自己驱车去车管所办理相关选号上牌登记手续。

    4s店给到的车油,也就足够狗到最近的加油站罢。

    嘉励坐在副驾上,人菜瘾又大地给嘉勉指路,害她错开了一个路口。嘉勉按住她,“你不说话,就是对我最大的导航。”

    是的,别看嘉勉小两岁,她的车技比嘉励稳多了。

    没多会儿,安全抵达加油站。等着油箱加满的工夫,嘉勉的手机进来电话,她看了眼屏幕上的名字,不声不响地挂断了,她觉得有再应当不过的理由,这里不可以打电话。

    车子再上路的时候,嘉勉就真的要依靠导航了,4s店负责后续上牌服务的员工在车管所等她,路上电话联络了一次。

    周轸第二发电话打过来,因着手机导航的缘故,嘉励帮她拿着的,有电话进来,嘉励第一眼看到了。

    看到是周轸打来的,她没有意外,只问嘉勉,他找你干嘛?

    嘉勉没说话。

    副驾上的嘉励也不多说,径直帮嘉勉接通了,那头说了句什么,嘉励只是告诉他,她们在干什么要去哪里。

    周轸没再说话就挂断了。

    之后的一路,姊妹俩都没怎么说话。

    快到车管所了,还没进大门,就有执勤分流的工作人员在分流,车辆上牌的往东,探头出去看,乌泱泱地排队车辆。

    泊停下来,也因为车油足够了,嘉勉这才开了冷气,外面好热。

    副驾上的嘉励冷不丁地问她,“周轸知道你的事嘛?”

    嘉勉面上不置可否,其实她想说,或许他已经知道了。那天在他家,嘉勉就该诚实告诉他的。

    气氛有些凝固,嘉励很快拨云见晴的面容,“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其实早该明白的,他小时候就待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嘉励说不明白。

    总之,人与人的缘法很奇妙,像互为闪耀的星星,有些看似很近,却隔着一光年;

    有些明明很远,其实又一步之遥。

    聪明人自当即刻醒悟,愚昧者才会作茧自缚。

    嘉励定定望着嘉勉,“这么说,他喊‘丈爸爸’,也说得通。”叔叔也算半个岳父罢。

    “嘉励……”嘉勉的心乱极了,这个时候,她一点不想和嘉励讨论这些。

    二人如同课文里的两小儿辩日,她们丈量的标准不一样,圣人也无解的。

    无解才是最大的解。

    嘉励从来不是个被规训者,她始终不完全站父亲和兄长,很多事情,你全然冷静客观只是你没有入局,当局者迷这话从来不是噱头,如同我们开车,很多事故发生惨烈,不是因为我们技术不合格,仅仅因为盲点太多。

    看不见足以致命。

    然而,事实证明,嘉勉确实错了,错的是,她托付错了人。

    那个男人从头至尾,只当嘉勉是个玩物,事后找补送那四个箱子足以证明。不过是名利双收男人的空虚自我感动罢了。

    嘉励唏嘘地假想如果,如果伯伯没有去,如果嘉嘉一直没有离开他们,现如今,她就是再矜贵不过的倪二小姐,凭她的心性,十个周轸都不足与她相配。

    可是,世上没有如果药吃。

    “嘉嘉,不是我说酸话,你和周轸……”

    嘉励的话没说完,嘉勉这边响起了叩窗声,车里的姊妹俩一齐望过去,说曹操曹操到,

    周轸站在外头,没有俯身,只是不耐烦地叩着车窗,一遍比一遍强烈。

    嘉励都被他唬住了,嘉勉始终无动于衷。

    她缓缓降下车窗,没有说话,等着他的赐教。

    周轸却什么话都没有,手径直伸进来,摸开了车门锁,扽嘉勉下车。

    气力很粗暴,前后都是车,他这样的动静,自然引得旁人注目。

    嘉励见状不妙,也跟着下车,喝斥周轸,“周轸,大白天发什么疯!”

    “这是我和她的事。”周轸扽着嘉勉下了车,即刻拎着人就要走,绑/票的架势。

    嘉励气得跳脚,“周轸,你要死了,真当我们倪家没人了是吧!”

    某人回的话更是猖狂,“她家是早没人了!”

    少他妈跟我充大头,早干嘛去了,当年能放她走,就足以说明亲厚不到哪里去,

    事后找补的恩情又有什么意义!

    周轸混账到头了,他扣着倪嘉勉的手腕,一字一句的重复他的话,看着她的眼睛,“不是嘛,你爸早死了!”

    “不然,他会允许你跟那样一个男人?”

    “倪嘉勉,我早知道这样,当年我就不该管你,由你走丢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