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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西孤煞(下)

    “佥哥,我想起来昨天跟你一起的人是谁了。”

    “谁?”

    “是不是叫郑江雾?”

    “嗯。”

    “铁西区老大。”

    李佥盯着手机屏幕出神,一时把“鼎鼎有名的铁西区神话”和“四眼乖仔只爱电影”这俩人物形象对不上号。

    明明看着像乖仔来的。

    埋头在家兜几圈,他给郑江雾发信息:不解释?

    昨晚二挑五,赢得利落又风光,郑江雾淡定地问现在可以聊剧本了吗。李佥却像魂儿被抽了,半晌说不出话。

    “不聊就回家,”郑江雾扔了刀,对着王强说别让我再看见你。李佥自己回去,他说你一身血,回去好好处理下,看有没有伤。郑江雾说嗯。李佥问,能开车么。郑江雾撩起衣摆擦着脸,问题不大。李佥说,哦。

    两人静着站了会儿,直到李佥上出租车,他拉开车门,感觉肩膀有点酸。郑江雾忽然说我没想瞒你。李佥“啊?”一声,勉强笑着说哦没事儿,我也没问嘛。郑江雾就松了手,让他走。

    原以为到家会联系,复盘一下今晚的经典赛事,顺道再问问郑江雾:点解你也是干仗老油条?李佥等到凌晨一点,眼皮直打架,郑江雾连屁都没放一个。

    太上头了,这拽出二里地的玩意。

    半分钟,郑江雾回:在忙,不空。

    李佥咬着苹果呲牙,已输入:很吊吗兄弟。

    又弹出一条,郑江雾:等会儿到你家说。

    李佥删掉冲火的那句话,回他:几点到?

    发完消息,李佥叼着果核思索片刻,他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哼曲开始打扫屋子。

    郑家这会儿可不轻松。

    大宅上下一片狼藉,家政阿姨埋头收拾,扫帚贴地,不敢发出一丝声响。郑闫怒发冲冠,昨晚一宿没睡,这会儿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上抽烟,烟灰落如长街雪。何萍眼眶红肿,哭了好几小时,现在抽抽噎噎的,头疼欲裂。郑江雾在自己房间收拾行李,实则也没多少要带的。

    他提箱子下楼,万向轮磨着地板咕噜响。阿姨抬头看他,再瞄一眼郑闫,没有对话的意思。直到郑江雾开了门,何萍才猛然出声:“小雾!”音调还劈了叉,听着凄厉牢实,像声带已哭得伤痕累累。

    “让他滚!”郑闫勃然大怒。抬手摔了搁手边的遥控器,这是第五次,阿姨捡回来的,早就坏透了。

    何萍不听,连拖鞋也来不及穿,她奔到郑江雾身边紧紧抓住他,“你真要走?不要爸爸妈妈了?你爸昨天说的气话。你不要管他,我们只是担心你,回来一身血的,哪个当家长的不害怕!?”

    “我解释过了,是别人先找事,”郑江雾轻轻拉开何萍的手,“再说了,他要我滚的原因也不是打架。我们虽然是一家人,但三观、理念、人生追求都不同,如果不是这血缘关系绑着,我们根本不该是一路人。所以妈,不用拦着我,你好好跟他过日子。”

    郑闫抢了先:“扯犊子!我要你学好,你偏不学好!又把小时候那一套社会流氓的习性搞回来,你是渣子吗!没个正经事情吗!学电影把你脑子学坏了是不是,真以为会打架就是大哥大?操!”

    郑江雾压根不看他,关上家门前,四两拨千斤地还回去,他说:“你们当时也没管我啊。现在做什么马后炮,演什么父慈子孝。”

    “我还不如你的钱重要。”

    “牛逼,大哥真敢说。”

    李佥给郑江雾接杯水,老郑打车到他楼下,还提了箱子。李佥打趣说咋的,打个架被爸妈训了,玩离家出走这一套啊。郑江雾无所谓地进了屋,说没玩,钥匙已经还了,明天回学校。有烟么?

    李佥一怔,迷迷糊糊地给他散根烟。“老郑,够绝的。你以前到底干了多腌臢的事啊,给他们整这样了。”

    少年都有中二期,郑江雾也没能免俗。2001年夏,他泡在蝉鸣声中看《古惑仔》,深受片中的兄弟情影响,立志要做禾冈鸡哥。他磁带里放着“哪个叫做正义,哪个战无不胜[1]”,天天的书么不读,课么不上,混迹游戏厅和街头小巷。

    直到高二,他确实打遍铁西区,老大的形象深入人心,背双肩包,戴无框眼镜,斯文倜傥的,看着人畜无害很乖仔,结果干起仗来比谁都狠。不收小弟,别人主动要给保护费,简直已经虐怕了。

    可郑江雾不爱财,闲下来就四处去扫大街,帮人扒房,餐馆端盘子,体验生活。他心里总发空,觉得日子不该这样过,但又说不上来应该怎样过。

    直到某天,他在郑闫私藏的盗版碟里翻出一部叫《苏州河》的电影,他看了,觉得自己这辈子也该干这个。

    李佥插嘴说:“老郑,你这启蒙就搞错了,娄烨是那种能赚大钱的导演吗,禁的禁,赔的赔,人家是艺二代,从小就看内参片的,不在一个起跑线,你别学他。你看我的启蒙就很到位,e.t,侏罗纪系列,全是爆米花电影,非常上座极其好卖。”

    郑江雾给他胳膊一拳,“跟你聊以前的事,别打岔。”

    李佥装很疼,龇着牙捧场,“那敢问郑老大,后来是怎么退出江湖,金盆洗手,从此神隐啦?”

    03年,郑江雾最后一次参与聚众斗殴。当年混社会的人都能记住大年三十夜那辉煌一战。西北两区地痞流氓,因地盘划分起争吵,不记得是谁挑头,就在时代广场的正门口干起来了。

    那晚天晴,积雪一直埋到小腿肚,行走已很艰难,更别说扭打起来。郑江雾莫名被卷入其中,揍人倒也揍得格外畅快。他记得最后出了人命,谁在高声叫,这儿死人了!又有谁大喊,警察来了!那是禾冈公安出警最快的一次。

    热滚滚的鲜血泼在雪地上,衬得愈发白惨。黄月亮似一个监视器,冷漠地旁观。寒风刺骨,将光秃秃的国槐撞得呜呜响。二流子们作鸟兽散,如洪泄去。郑江雾没跑,走到道牙边坐下,查看手上的伤口,血糊了一层,冻得没知觉。风刃在身上来回刮刀,脸也冷麻木。

    警笛逐渐拉近,红蓝强光刺眼,照得雪地有如幻境。他看见伤者被救护车拖走,闹事的人挨个蹲下,抱头,扭送警局。他因坐得有些远,戴眼镜很斯文,情绪又太过镇定,看着一点也不像参与斗殴的人。居然没人上前盘问他。不一会儿,有对中年夫妇在雪地中狂奔而来,围着案发现场寻一圈,向警察一打听,就哭嚎着追向救护车。

    月亮没了。

    老天开始洒鹅毛大雪。

    郑江雾忽然觉得这种生活很没意思。他想起娄烨的电影,那些红男绿女,雨夜,飘荡的小船,密闭空间,欢畅的欲海,破旧魔幻的小城都市,镜头大幅度晃动,极端的爱情和浪漫。

    他想,离开这里,去拍一部电影试试。

    “这么早你就想拍电影了?”李佥在厨房煮面,他拿手菜挺多,但回来就短短一周时间,懒得去市场采买。“吃口面凑合得了,我给你加了俩蛋。”

    闲聊着没注意时间,日落西边,隔壁家老头煮饭的香气传过来,李佥摸下肚子说饿了,研究口吃的吧。两人站在厨房里吃面,热得不行,郑江雾干脆脱掉上衣,李佥低头吃面时,眼神总不经意地飘过去。

    身体之间挨得很近,郑江雾嚼着煎蛋问:“那会儿你干嘛呢,不是说你北区一霸么。”

    “霸什么霸,我是你爸爸还差不多,”李佥皮得很,见郑江雾想踹他,赶紧认真回想起来,“2003年的大年三十儿,我才初三......那么久远的事情谁还记得。操了,哦!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天啊,靠,我妈不让我出门,在家包饺子。她硬要吃苹果馅儿的,我说我就吃白菜猪肉。兄弟们在楼下一个劲叫我名字,我妈发疯,从楼上往下泼开水。我跟她大吵一架,她拿擀面杖追着我打。后来吵累了,我回房间就睡了。”

    “说起来真亏,那年我不仅没看春晚,还没拿压岁钱。”

    郑江雾说,哦,我以为你看场面太大,找借口溜号了。李佥想把面汤泼这人脸上去,妈的我怕这?你是没见过爷爷我被六人围剿的经典场面!郑江雾翘起嘴角说,被揍了?李佥哼一声,还好,我跑得快。

    他把碗筷扔水槽里,郑江雾说放着,你煮饭我洗碗,不占你便宜。李佥不抢,有人干活他可不赶着上,两人换了个位置,李佥看着郑江雾稍弯的后脖颈说,那我们现在算什么?西北两区双神合璧?郑江雾冷笑说无不无聊,谁这么大了还干仗。李佥猛拍他后背说□□!我看你昨天打得比我还起劲!

    拍大劲了,老郑脚一滑,差点栽水槽里。李佥一歪头,完了完了,惹到这阎王爷了。他刚转头要跑,郑江雾已回过身来,用臂弯卡住李佥脖子,说既然你这么喜欢干仗,今晚我看谁也别睡了!李佥没真怕他,笑嘻嘻说干哈?既决高下,也决生死!

    郑江雾大笑起来,两人对着笑成傻逼了,弯腰坐在地板上。李佥说操,别笑了,赶紧起来,地板我没拖!郑江雾说缓会儿,到底有什么好笑,妈的!

    郑江雾不太这样和人亲近,李佥也没跟谁如此胡闹。这样的事不该发生在二十岁,更像俩小学生。

    李佥意识到,其实他们可以不对彼此伪装。但目的不允许。

    笑了会儿就安静下来,郑江雾的视线落在李佥的下巴处,汗水顺着他脸颊往下淌,也洇湿了工字背心。李佥抽着烟,喉结上下滚动。因为笑过劲,眼角有些发红,又美又动人。

    搞什么,郑江雾忽然回过神,他居然会觉得一个男的很动人?!

    是干仗把脑子干迷糊了吗!

    李佥抽完烟,起身拍拍裤子。诶,老郑,你先洗碗,我洗澡去了。赶紧收拾,明天还得起大早去车站。郑江雾抹了把脸说,好。李佥说今晚咱俩睡一屋,就一个屋里有空调。你娇生惯养的别嫌弃哈。

    郑江雾可疑的耳朵发红,他拧开水龙头,水声哗哗哗,在极力掩盖过强的心跳。手里拿着李佥吃过的碗,指腹顺着碗沿轻划一圈,像从李佥的唇上划过。

    他眼神一暗。

    很奇怪,李佥从来不喜和人睡一张床,男女都不行。他独惯了,不愿与人亲近,床这种极私人的领地就更不用说。但好像,让郑江雾睡了,也没什么排斥的。

    床单是新换,透着股玉兰香。尽管床不小,两个一米八左右的大老爷们儿睡一起,还是有点打挤。两人平躺着,李佥的胳膊能碰到郑江雾的侧腰。枕头靠很近,转过身,呼吸尽数缠一起。

    靠,没拉窗帘,今晚月色有点好。李佥心想。

    妈的,今晚是不是快四十度了,咋的这么热。李佥心又想。

    身侧的郑江雾呼吸平稳,等李佥辗转几次,终于出声:烙饼呢?翻来覆去的煎不熟是吧?

    李佥将手枕在脑勺后,就着月光去看墙上的旧海报。他说你真跟家里彻底闹掰,断绝往来了?郑江雾嗯一声。李佥心想操蛋,那这玩意还能拿着钱么。他自己的钱是靠好几份工作攒来的,给这部电影投点资也还行。而郑江雾的资金一旦无法到位,他是拿不出这个钱的。投资风险大大拉升,拍电影为的是名是利,他没有过于崇高的电影理想。这盘可不想接。

    思来想去,又觉得这事情不简单。仅仅为个打架,还能把血缘给打散了不成?按郑江雾的说法,初高中那会儿皮上天了,他爸妈不也照样给拿钱么。还发生别的了?

    李佥试探着问:“打个架就闹崩,你们家这关系是不是有点太脆弱了。”

    郑江雾波澜不惊,“我背着爸妈,把我的那套房子卖了。”

    “啊?”李佥宕机,他名下无房产,所以没意识到卖自己的房子是种什么状况。

    郑江雾就睁开眼睛,说:“就是这次拍电影的资金。”

    这下有概念了。

    操!

    李佥猛然从床上坐起,重复了一遍:“操!”

    郑江雾说:“小声点,别打扰邻居。”

    为拍个八字都没一撇的电影,就把自己的房卖了!在李佥二十岁的认知里,这得是疯批才能干的事!

    而郑江雾嘴一张,说得仿佛只是呼口气。

    李佥缓缓竖起大拇指,您真他妈的,狠人一个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哪个叫做正义,哪个战无不胜”——《战无不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