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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西孤煞(上)

    驭龙寨和香港九龙差别不大。

    密麻的楼房,楼层错综复杂,最高处是驭龙寨的主楼,共十一层,楼里什么都有。发廊,小卖店,足浴城,五金铺,最底层卖瓜果蔬菜,上边就卖肉。晾衣架和电缆交织如麻,违规搭建的棚户也见怪不怪。卫生条件极差,常年腥臭刺鼻,闹不清是牛羊肉的膻味,还是某处尸体正在腐烂。

    驭龙寨有个不为人知的歌舞伎町,是当年战争的“遗腹子”。打仗时新修,解放后只留了个半成品。那些再也无法远渡东洋,只会以歌舞表演为生的女人,她们共同建造了这里。几十年过去,艺伎换了一波又一波,最早坚持只卖艺,渐渐的为生活解了衣扣。

    伎町还在这,每到午夜华灯骤亮,火烧般通明,便叫所有人去做性的情人,沉沦在下三路的粘湿和快`感之间。

    再往东边的中心地带,居住着站街女、三无户和背了案子的歹徒。愈往周边散开,普通住户也有。胆子大一点的,会跟寨子中心的人做生意。经常遇人打听,他们嘴也严实。驭龙寨流传着一条潜规则:宁与坦诚的小人来往,不愿和伪善的君子结交。

    这里边社会关系混杂,想吃开很难,李佥翻遍通讯录,还真找到一个当年的“老朋友”,阿林。说起来不能算朋友,初中那会儿一群兄弟,阿林跟他最久。上高中后逐渐走散了,嘴上说的人各有志,实际大家都清楚,不是一个层次,自然玩不到一起。

    他们那群人都穷,阿林偷吃的被拘留,没人管,是李佥去接他出来。能赚钱的活儿,李佥总给阿林介绍。李佥说都是兄弟,能帮就帮了,也不用记着我什么。阿林说佥哥,以后要是我能帮上你,一句话,兄弟赴汤蹈火!李佥救过那么多人,没让谁真给他闯刀山下火海,他从来不想欠谁的。

    人活着不要那么多的牵绊,今天欠了人,明天就要还。欠人情最昂贵,李佥总说我不背良心债,不欠任何人。

    所以他要离开某个人,某个地方,某段关系的时候,从来就不曾回头。

    “喂,阿林,我李佥。找你帮个忙,你看看有没有门路。”

    阿林来得很快,几年不见,身量拔高不少。第一眼李佥不敢认,觉得这小子还是帅,但老成许多,不大像同龄人。阿林说他现在下矿井了,混了个职高就没再读,文化低,干苦力还行。他问李佥去哪工作了。李佥说读书,电影学院。阿林反应几秒,说不愧是佥哥,以前就比我们这群人聪明不少。出去读书好,我就后悔没读书。李佥揽着他肩膀,没多提关于自己的事,只说磨刀不误砍柴工,我读完大学再打工!你们早立门户,说不定比我发财快!

    郑江雾有点事耽搁,这会儿才开车过来。李佥说上车,阿林看了看郑江雾,说这兄弟我怎么瞅着眼熟。郑江雾推了下眼镜,并不答话,特冷。李佥推他一把,低声说诶你别晒脸,这他妈找来帮咱们的!郑江雾也没回头,只说坐好,系安全带。

    李佥说还有呢?

    郑江雾忍了忍,说谢谢。

    嗯?李佥音量逐渐加大。

    谢了!郑江雾大声说,你他妈就来克我的。

    谢不谢的,阿林倒不介意,纯粹是帮李佥忙。他盯着郑江雾的侧脸陷入沉思,这人在哪见过,肯定见过,到底是哪里来着?

    歌舞伎町的老鸨依雪认识阿林,当年阿林追她,追得轰轰烈烈。依雪比阿林大五岁,她那会儿看阿林,总觉像弟弟。我不想当妈,也不想当保姆,更不是扶弟魔,这依雪的原话。她对男人素来没什么信任,一群只靠下半身思考的动物而已。不配谈情谈爱。

    依雪彻底拒绝他时,说我待你可以像朋友,但也仅仅是朋友。你想解决生理需要,可以花钱找我。你想有个家,姐姐给不了你。你才十七八,日子那么长,好日子还在后头。你知道歌舞伎町的老鸨这个名头代表什么吗?

    阿林说:......代表你不是处女?

    依雪哈哈大笑,笑得眼泪花儿都出来了。她抽着烟,穿藕粉色旗袍,说不清是纱是锻,隐约透出里面的胸线。领口滚金边,敞开着,露出锁骨尖。高腰开叉,一双腿又直又长,走起路来,腰胯扭得极风情。

    她说你不懂的,弟弟。回去好好念书,念不动了,就找个工作安心过日子。

    阿林有些恨她,十全十的爱总带着恨。他固执地认为依雪觉得自己配不上她,瞧不上他穷,也瞧不上他的爱。等阿林辍了学,找工作,埋头在炼铁炉间卖命地干两年,他才明白依雪那句话。

    歌舞伎町老鸨的名头,代表着责任。她要处理很多事,周旋很多人,才养得起这一群空有外表,没有文化的姐妹们。她没时间跟人谈情说爱,人的精力是有限的。

    阿林醒悟,真的是他不配。

    “雪姐?早引退了,去年她脚伤再次复发,彻底跳不了啦。”

    歌舞伎町的现任大姐叫鸣艳,她刚从床上爬起来,还没收拾,招呼三人在沙发坐会儿。“你们找她做什么。”

    阿林有些紧张地握着拳,“没,很久没联系了。那她现在去哪了?”

    “不知道,雪姐一向很难猜。她出院后,只来过伎町两次,一次给我们交代后事,谁来管,怎么经营,钱怎么分。一次是搬家,我估计回老家结婚去了。你们找她有事?”

    郑江雾接过话头:“之前是,现在就找你了。”

    鸣艳正要散烟,一听事儿还落到自己头上了,哟呵一声,“好事坏事啊。可别以为这群娘们儿好欺负。谁的债你找谁还去,伎町可从来不怕事!”

    “误会误会,好姐姐你吃根烟,”李佥不管她阴阳怪气,从包里掏烟出来,把笑脸给了回去。

    鸣艳不接,“有事说事,老娘累一晚上了,没功夫陪你们瞎掰扯。”

    “抽根烟也不耽误。”李佥笑得贼亲切。

    他眼神直勾,把鸣艳盯得快不好意思了。大概是看李佥的脸太漂亮,别扭着抽了根。

    阿林插不上嘴,郑江雾要堪景,从伎町一楼向上逛。李佥给鸣艳说明来意,租场地,我们给钱的,能便宜点租就更好。为电影艺术做贡献,姐妹们还能趁机放个假,躺家里也有钱拿,想当群演的只要过了面试,肯定给姐姐们更多露脸机会,万一红了呢?多好的事儿啊!诶姐姐你知道伐?电影带火的地方海了去了,以后给歌舞伎町门口立个牌子,知名电影取景地!嚯!你就说够不够面儿!够不够排场!

    但任李佥说得多上火,鸣艳始终兴致缺缺。她双腿搭在沙发扶手上,豆蔻色的指甲已被扣得有些斑驳。一楼光线不足,厚重的窗帘只拉开一点。鸣艳将好躺在日光中,映得她浑身玉白,无名指上的银环熠熠生辉。她吐一口烟,雾没完全散去,绕在唇间,“你说得很明白,但我们也确实没啥兴趣。小子,有一点你搞错了,我们伎町不想火,对什么游客啊参观的,也一点兴趣都没有。”

    李佥居然碰了壁,倒没表现多意外,他倾身表示愿意仔细听,“姐姐?”

    这小子态度还行,鸣艳撑着头说:“伎町现在的处境很尴尬,用合法的表演去掩盖违法的事实,已经自顾不暇。姐妹们就想混口饭吃,没谁有那个出道成名的本事。没后台,没家底,吃青春饭在这里捞一笔,最后都是要回去安稳过日子的。来的人多了,事端也就多了。”

    李佥说:“片里可以不署名,也尽量不拍伎町的全景,取局部。”

    “我们只是不想招惹是非。”

    “要是姐姐还觉得不放心,我们可以布景。在伎町原有的基础上重新布置,让人看起来没有熟悉感。我保证除非是对这里了如指掌,否则没人敢说就是这里。”

    “我的意思就是合作不了。”鸣艳挥手打断李佥,她揉了下眼睛,昨晚睡之前睫毛膏没卸干净,有些发痒,“没戏,请回,听懂了吗?”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饶是李佥再怎么舌灿如莲,也没有用武之地。他俩就僵在那儿,李佥不想走,鸣艳没出声送客。伎町赶人寓意不好,生意还得做。

    全场不说话的阿林却突然开了口,“那个,依雪走的时候,有跟您交代什么吗?”

    “哟,还以为你哑巴,”鸣艳笑了声,“雪姐说啥了管得着吗你。”

    “我、我没别的意思,”阿林直摆手。

    “有屁快放。”

    “依雪有跟你说,有个人叫,程林么。”

    鸣艳揉右眼睛的手一停,慢慢放下来。她像没听清,再问:“你说谁?”

    阿林滚动喉结,轻轻重复,“程林。”

    鸣艳不说话,她的右眼好像更红了。画面有一刻静止,浓绿色窗帘,大红幕布,灰黑色假亮皮沙发,大摆钟“铛”地撞响。太阳西斜了点,透过半面紫琉璃照进来,染得鸣艳的头发偏灰。茶几上摆着横七竖八的烧酒瓶,烟头落了一地。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1]。”

    依雪走的那天收拾了几十套和服,没带走,只拿了一件最最普通不过的白旗袍。鸣艳那会儿还小,问雪姐怎么只带最不值钱的这条。依雪问《如意娘》你学过没?鸣艳文化低,说那是啥玩意。依雪就笑,说姐姐请你帮最后一个忙,如果以后有个叫程林的人来找,我不在了,你就替我还个人情。鸣艳问为什么。依雪说,你帮姐姐就好了。

    鸣艳送他们出门时,靠着红木柱子说:“场地租给你们可以,但价格肯定不便宜。回头我想好了,给你报个价,你拿合同来签。”

    郑江雾和她交换联系方式,鸣艳摇手说恕不远送,再晚点我们就有活儿了。她刚回身走几步,似想起什么,又转头叫住程林。阿林听她耳语几句,面色有些犹豫,想了想,叫李佥他们先走,不用等了。

    车停在驭龙寨外面,两人顺着逼仄的街道往外走。天色渐暗,店招灯管擦亮,蓝粉紫绿的,又俗又热闹。驭龙寨都是些夜间生物,空荡的街上逐渐有了人迹。这地方不大,常驻民来去脸熟,乍一瞅着两幅生面孔,四周投来非善意眼光。

    气氛再怎么不对,郑江雾也没放心上,他拖着李佥在城里逛,打算多找几处取景地。李佥始终以余光观察周围情况,自从他们出了歌舞伎町,貌似就有人尾随。李佥心里盘算如何跑路,真倒血霉碰上老仇人,他得叫郑江雾赶紧跑。

    打起来没拖油瓶,好歹还有点胜算。

    而郑江雾买了支火炬,给李佥一支四个圈。“快吃,别化了。”

    李佥:“你吃火炬给我四个圈?”

    郑江雾:“你不吃给我。”

    李佥拆了袋子,“下次别那么抠。”

    “有吃还堵不住你嘴,”郑江雾咬口冰淇淋,“你话咋那么密,精力好我们再聊聊剧本,你觉得——”

    “诶!我觉得咱们摄影器材就不用花太多钱了吧,”李佥忽然正经起来,他倒着走路,装作很认真地看向郑江雾,“我们可以把钱花在堪景、演员、服装等地方,剧组不大,钱也不是特别多,我们应该更注重剧本本身的质量。”

    郑江雾差点没给这丫的一脚踹飞,“废话,我这不就在跟你说剧本么,耳聋了?”

    “郑大导!我在和你谈预算。”李佥打心底并不想和郑江雾聊剧本,那些细节、情感、起承转合。他隐约有些预知了两人的理念不合,一旦谈及电影,似乎次次都吵架。这还没开拍,吵散了划不来,鬼知道他李佥为这盘棋,做了多久的局。

    “李佥,老实说你是不是找事。”

    “老郑你消气儿,多大人了还这么易怒。人不要做情绪的奴隶,你得支棱起来!”

    郑江雾终于忍不住了,猛地第二脚上去,“我支棱,我支你大爷!”

    “诶诶诶,火炬再不吃就化了!”

    “我化你妈!”

    “那我们接着聊预算,”李佥就笑着躲。

    郑江雾被他搞得心情全无,“你四个圈化了!操,我跟你学什么学!”

    李佥吃完最后一口,忽然慢下脚步。郑江雾差点撞上他,皱眉说又作妖啊。李佥盯住他身后,眼神忽然变了。他捏了下郑江雾肩膀,叼着木棍说:“老郑,快吃火炬。”

    “你要再不吃,这回,就真该化了。”

    喝凉水都塞牙缝。

    日,真撞见了老仇人。

    具体是多久的仇家,李佥已经记不清。但对方脸上刀疤提醒他,这是他当年干仗落下的一桩“好事”。来者有五人,从左右方与后方包抄,李佥的预感没错,这帮人原本打算偷袭。领头的自曝家门,说他叫王强。问李佥还记不记得当年二中门口的喋血一战!

    李佥心想好家伙,真把自己当人物了,地痞流氓的群架就群架,还什么喋血!

    王强说当年你砍我这刀,老子至今忘不了。你他妈居然还敢回禾冈,还敢进这驭龙寨!

    李佥笑:你他妈活这么多年还是渣子,真够惨。

    他把郑江雾往身后揽,低声说:“你先走。”郑江雾又不蠢,明摆着寻仇来的,“搞什么,你他妈居然叫我跑路?”李佥急,“这他妈不管你的事,你再不走,我还得分神顾及你!”

    “逼样的,老李你再说一遍?”

    “别磨叽!跑!”

    两拨人几乎同时动手,郑江雾当真跑起来,不过不是跑路,而是越过李佥,直冲人群迎了上去。他速度过快,李佥都没反应过来。郑江雾伸手拦住王强的砍刀,翻折手腕,提膝照着对方肚子狠狠怼上去!王强一懵,郑江雾再横甩一拳头,只听“咔”一声脆响,王强直挺挺地往地上倒。

    打的是太阳穴,完全没留情!太几把狠了!李佥看得双眼发直。剩下四人不敢输气势,呜呜喳喳地一窝蜂冲上来,李佥从小练家子,一挑二轻轻松松。六人陷入混战,郑江雾夺过对方的铁棍,照人身上抽,全往死里揍,锤得仇家血肉模糊。他说老李,后背交给你了,你他妈守好!

    李佥想转头抽他,搞个内部大乱斗,你姥姥的,郑江雾,爷爷我干架就没出过岔子!

    “哐”的一下巨响!

    李佥耳边强风闪过。他正要骂,只见身侧轰地倒下一人,是王强小弟,面部被血染得红透了。路灯下,横七竖八地躺着三四人,王强挣扎着要站起,发现小腿奇痛,像脱臼。他哆哆嗦嗦地往后爬了几步,嘴里念我操,是你,真的是你。我错了我错了,大哥我错了。

    王强不看李佥,居然看着郑江雾,眼里尽是恐惧。

    街道忽然静了。路灯闪几下,有行将就木的征兆。郑江雾手中还握着二十厘米长的开山砍刀,血液顺着刀刃往下滴,在地面晕出一滩花。他挽起一条胳膊的袖子,抬手蹭了蹭脸,血就擦在下巴上。

    李佥对上郑江雾的眼睛,剑眉微挑,眉目里边凶狠的杀意还没褪去。本就野性的长相,平添几分深沉的阴郁。似索命阎罗,似煞星。

    无人说话。

    片刻后,待郑江雾缓冲了下,他望着李佥,平静地说:现在,我们可以说剧本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如意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