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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夜聊相属

    “有些真话不打算说,因为一旦对方知道真实目的,大家就不能一起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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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出租到郑江雾家时,李佥头回发现禾冈还有这么好的小区。脑子里浮现自家老楼,感觉几近割裂。最早是听过禾冈也有好几个别墅区,跟自己没关系,李佥没去过。别墅本就少,这块地还在市中心,住里边儿的非富即贵。

    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这地方怎么留住人。

    李佥坐门口抽烟,郑江雾开车出来,窗户摇下,递了袋牛奶,光明牌。李佥捏住一角,叼着烟说:“多大人了,这还没断奶。”郑江雾挂空档猛地轰一脚油门,“你这狗嘴能不能有句好话?”李佥绕过去,很自觉地上了副驾,“你看我这立马就做好事了。”郑江雾给他拿吸管,李佥摆手不要,他咬开袋子,牛奶差点滋身上。郑江雾斜眼,“你别起幺蛾子。”李佥拖长声音,“什么妖,什么蛾,我坐后面又说拿你当司机使!给条活路啊郑大导!”

    “你闭嘴!”郑江雾额角起青筋。

    “闭上了。”李佥笑嘻嘻,他发觉招惹郑江雾还挺好玩。“不过我要说个事!”

    郑江雾说:“你大爷。”

    李佥说:“堪景的事,不听算了。”

    郑江雾侧过头,阴着脸。今天他戴无框眼镜,平白多了分书生气,“把、嘴、张、开。”

    李佥就张了嘴,露出一截红莓般的舌头。

    郑江雾瞬间定住。他自己都没察觉握住方向盘的手指紧了又紧,呼吸重了几分。

    极短的时间里,郑江雾脑中闪过无数个片段。张爱玲写女人是易碎惹人怜,“红嘴唇,水眼睛,眉与眼美得不近人情”,是“半透明的轻青的玉”,“淹没在绫罗绸缎的洪流里”。严歌苓则要辛辣犀利得多,是“轻佻得恰到好处”,是“火辣辣的,毫不在乎自己的牺牲品身份”。苏童笔下的城北男孩是“犹如惊雷闪电般令人炫目”,“杀人放火,无所畏惧”。白先勇写男人偏向**和细致,是“清白的胸膛和纤秀的腰肢”,“透着一阵阵贝林的甜香”。

    无数红男绿女,不像虚幻,万花筒般从眼前一一走过。或窈窕,或泼辣,或英俊非凡。

    郑江雾转不动了,一宕机就开始背小说。多年来读书的习惯给他留下了后遗症,对人对事很容易从书中找对应。他常说你这事不稀奇,某某书上写过。他那长相也不特别,谁的那本书就这形容。

    但现在万象归一,他眼中只剩下那半露的红软湿热的舌头。

    实在是想不出哪本书,哪一段,哪个人物描写能配上此刻的李佥。

    “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沉默持续近一分钟,李佥有些僵硬地合上嘴唇,他想掏烟缓解此刻的尴尬。郑江雾回过神,不自然地转头看向前方。哦,你是说堪景的事,有问题?李佥轻咳两声,倒不是,我觉得你自己决定也行,不必非带上我。郑江雾说,讲价我不会。李佥怔了下。郑江雾说,场地,得租。李佥笑起来,想不到啊,飘天上的雾哥也知道有些钱可以不白花。

    心脏还在扑通跳,郑江雾就一脚油门猛踩出去,不再给他任何废话时间。

    学校选的十三中,警局那边由郑江雾的表姐找关系搞定。足浴店的老板娘余风韵犹存,抖着胸脯说一天一千,看你们还小,总共也用不了几天。李佥倚着前台,递根烟过去说姐姐,我们要弘扬各行各业真善美,足浴城不是只有春梦,也有春天。你就当为艺术献身,到时各大院线一齐播,片尾赞助里写你的名儿!往后这“好再来”的门槛都能给人踩平咯!老板娘笑得花枝招展,臀`肉直颤,小王八犊子!就你丫这嘴甜!一天八百!可不能再低!李佥啪地按响打火机,说得勒!老板娘您发大财!

    戏剧院是郑江雾去谈,生意惨淡多年,上戏的总共也没几个班子。人一旦将目光完全放在赚钱这件事上,就会失去一些对精神娱乐的追求。禾冈人很多年不看戏了,大多时候戏剧不比房好看,不比车好看。郑江雾听戏曲,也看戏剧,算是郑闫多年来唯一的正向引导。他谈起中外戏剧如数家珍,剧院经理似寻知己,直言要将剧院免费借用。郑江雾说一码归一码,该付钱我们一定付。李佥猫在台下说风凉话,得得得,你郑大导有钱你怕什么浪费。实惠不占王八蛋,咋不直接给人买了啊。

    堪景跑了两三天,直接把禾冈翻个遍。必要的场景点一谈妥,两人坐车上松口气。他们确定冬天拍,还得再抽空回一次禾冈,拿着合同过来签。目前只剩驭龙寨一个地方,郑江雾喝口水说:“明天去,谈妥就得回学校了。”

    李佥闭目养神,“其他地方好说,驭龙寨有点麻烦。”

    “怎么个麻烦法?”

    “那片二流子多,太乱。”

    “我们拍戏,跟二流子有什么关系。”

    “我是在想会不会遇上麻烦。”

    李佥睁开眼坐直了。他仇家多,当年打过架闹过事,说不定至今有人寻仇。他高中好好读书了,插翅飞出这个烂泥潭子,当初那些人可说不定,都是不要命的渣子,无恶不作。李佥再怎么浑,也不愿因为自己影响别人。

    而且,李佥看一眼郑江雾,这人看起来又高又有攻击力,却戴个眼镜,应该是只会长个儿的好学生。话不多,人有点闷,遇到干仗的只能叫他跑快点。

    郑江雾启动车,轻描淡写地说:“嘁,谁敢找事。”

    李佥不多解释,就伸了下腰,说:“郑导!打道回府。”

    郑江雾说:“送你回家。”

    “送我回家?”李佥觉得有点不自在,活这么大还没人说过送他回去,“不顺路。”

    “开车怎么都顺路。”郑江雾把手机递给他,“输地址。”

    李佥懒得客气了,“得,悉听尊便。”

    两人认识有一段时间,关系没那么生疏。玩笑开过,脏也骂过,观点辩过,互相觉得这人还不错,男生要成为朋友很简单。李佥不避讳被人知道住哪里,也不介意将穷困的过去展示出来。只是郑江雾看到李佥家的老楼时,有些讶异地挑了下眉。不过涵养好,他最终没将“你家是不是危房”问出口。

    李佥很坦然,说这就我家。以后要找我,输这个地址就行。有空也能上去坐,只要你不嫌我家小。他说得太平静太坦诚,直接给郑江雾整不会了。怎么可能嫌弃,大小都是家。郑江雾摸了摸鼻尖,说得有些局促。

    他忽然不想走了,看着李佥眼睛,郑江雾说那边是小卖部么,我去买点酒,聊聊?李佥也想喝点儿,就说啤的。你看着买呗。车熄了火,将座位调至最宽敞,椅背放到最低,灯全关闭。郑江雾买酒回来,呲一声开了易拉环,泡沫飞速蹿出,空气中弥漫着麦芽酒香。李佥伸直腿躺着,郑江雾收起车敞篷。

    天上星星不多,倒也算不上稀疏。这里亮一颗,那边暗一粒,有些则要盯住看很久,才辨得出是星星还是幻觉。

    风在吹,隐约裹挟着烧烤味儿。附近没什么高楼大厦,视野极开阔。云是蓝紫色,薄薄几片蝉翼般贴在天上,他们晕沉沉地感受着,郑江雾放了首勃拉姆斯间奏曲op117-2,浪漫便如凶猛野兽,如滔天巨浪,不顾一切地疯狂袭来。

    撞得两人头昏眼花。

    第一次,具是第一次。

    我以前读育才中学,郑江雾喝口啤酒说。没发家之前,我家住红星街。李佥说我知道育才,我就在你们隔壁最烂的高中,那会儿我开了家黑网吧,老多育才学生过来包宿。郑江雾习惯了从他嘴里蹦出生意往事,说你高中就这么能搞钱了?

    李佥纠正他,是小学。

    开黑网吧之前,李佥攒了笔钱,租了大概十五台电脑,成排放在学校对面的出租屋。出租屋是他哥们儿的,两人办不了合格证件,索性干起黑活儿。房租解决,水电也不贵,网费比外面便宜五毛钱,还有零食卖。

    最早没流量,李佥就上班级里宣传,一开始没人去,觉得在他那上网和在网吧没区别。李佥想了招,他组织班级和年级里最漂亮的女生过去,告诉她们每天免费玩,有人来了让位就行,前提是得带人一起。后来男生蜂拥,能玩游戏能聊天,傻逼才去网吧,还冒着可能被父母抓包的危险。

    除了黑网吧,李佥还给人带早餐。“最早那会儿没有手机□□记得么,要吃什么早餐,他们提前一天发短信。我就写在纸条上,第二天早上去买。”

    这等于是送起了外卖。早餐摊卖饼和面的男人也是李佥朋友,他把数量报给老板,不用排队,每次都是到店就拿。回班里再照着短信分发下去。“一个人赚一两块钱,一早上我能赚四五十,”李佥伸出手,比了个五。他说:“五十是我高中一周的生活费了,挣不少。”

    李佥尽量说得幽默搞笑,别多惨多沉重似的。而郑江雾看他的眼神逐渐有些改变,又怕盯久了,叫人心生端倪。郑江雾抽着烟问:“你爸妈干什么去了。”

    “他们?不管我的,他们能把自己过好就不错了,”李佥哈哈笑几声,也吸一口烟。橙光在他脸上一闪而过,“我爸很早就跑了,我妈没钱,和别人搞上了,有幸搞到一张长期饭票。我高中毕业她就再婚,跟别人生了孩子,我们基本就不见面了。不过我不怪她,没钱的时候,亲情也不太好使。”

    郑江雾才知掘人伤口,有点后悔,“我不该问。”

    李佥耸耸肩,轻松得很,“哪有那么多该不该,人各有命呗。”

    “但你知道电影这玩意不赚钱,至少以我们的资历,现在肯定不赚钱。你当初怎么想考导演系?”

    “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他说电影是团队合作的一种艺术,是很私人的,又是最群众的。拍电影是造梦,也是还原真相,让人们从取景器中去窥探自己内心深处的东西。每部电影有他特定的停顿、节奏感,他本质上总在向我们诉说着一些东西。节奏、主题、光影、美术、音乐等等这些元素,就是电影最美妙的部分。人活着总要向美靠近,你在做电影这件事,或许感觉作品也没那么好。但也许只是你以为,而作品本身具有某种无穷的力量,最终影响了别人。

    电影不是生活的某一面,某种程度上它应该是生活本身。

    平日看着李佥吊儿郎当没个正形,说起对电影事业的看法居然还有点谱。郑江雾听得心头一热,仰头闷了罐子里剩下的酒,“李佥。”

    “嗯?”李佥捏着易拉罐咵咵响。

    郑江雾说:“假设,我是说假设啊。我们这部电影赚钱了,拿到钱你想干什么?”他觉得自己有些手抖,原来也会期待这部电影实现些功利性的东西。

    李佥倒一脸平静,他说:“我要在学校门口开一家烧烤店。禾冈小串儿绝他妈好吃,走出去肯定没问题。店面我都看好了,指定能赚钱!”

    又他妈是钱!

    郑江雾咻得灭了心头那把火,我他妈能指望这玩意说出推动电影事业的话,就他妈是我有那个大病!

    李佥问:还喝吗?

    郑江雾面无表情地推开车门:下去。

    李佥从善如流,笑着说:明儿见!

    眼睛追着车尾灯而去,直至红光消失在黑夜里。李佥手揣裤兜,笑意渐渐消失。他抬头看向方才一起凝望的夜空,孱弱的月亮只有细细一片。他低头用鞋尖踢了几块小石头,吹着口哨上楼去。调子吹得断断续续,是德彪西《月光》。

    郑江雾问他,他没说实话。真相说出来往往是不堪。

    为什么选择电影么。

    还能为什么?

    拍电影可是最好的洗`钱工具。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看。

    注:

    (1)张爱玲《倾城之恋》“红嘴唇,水眼睛,眉与眼美得不近人情[1]”,是“半透明的轻青的玉[2]”,“淹没在绫罗绸缎的洪流里[3]”

    (2)严歌苓《小顾艳传》“轻佻得恰到好处[4]”,是“火辣辣的,毫不在乎自己的牺牲品身份[5]”

    (3)苏童《城北地带》“犹如惊雷闪电般令人炫目”,“杀人放火,无所畏惧[6]”

    (4)白先勇《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清白的胸膛和纤秀的腰肢”,“透着一阵阵贝林的甜香[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