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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帝王暂居养伤的宫殿,自然以清幽宜人为主,百里之内不得喧哗,不得纵马,非帝王亲卫不得私自携带兵器。

    从厉王养伤的宫殿一路往外延伸,宫道上俱是一派肃穆宁静,遑论此时此刻、早已屏退了所有宫人的内殿。

    故而,当小鲛人那声软软糯糯的“哥哥”传入厉王耳中时,可谓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了。

    虞脉脉被男人幽深的目光盯得胆怯,下意识松开了胳膊,踉跄地后退一步。

    可下一瞬,她又鼓起勇气,挨过去慢慢抱紧了,软乎乎道:“你是哥哥。”

    厉王一时长眉拧紧,垂眸神色不明地盯着小姑娘,道:“孤生平头一回见你,如何是你兄长?”

    “不是第一回……”虞脉脉疑惑地歪着脑袋。

    她苦恼地蹙着细细的眉,琢磨了一会儿,忽而好似想起了什么,认真地解释:“因为哥哥不记得我,才如此说。”

    “哦?”厉王低低应了一声,喉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

    若照帝王平日里唯我独尊的性子,自然不会同几岁小儿多费口舌,然而此刻,男人狭长的眸子注视着小姑娘圆圆的黑眸,不知为何,突然改了主意,缓声道:

    “许是孤有些健忘。你既如此笃定,不若证明给孤看看?”

    “咦?哥哥信我么?”虞脉脉闻言怯生生地指了指自己,见男人并未反驳,方欣喜得眉开眼笑。

    小姑娘娇憨可人的脸上顿时漾出两汪小巧的梨涡,深得引人瞩目。

    厉王却只扫了一眼,沉默地等待。

    虞脉脉便知男人是答应了。

    她松开搂着厉王的手,缓慢退后一步,感觉勉强能站稳了,方腾出一只小手,将袖子往上撸,一直到露出小胳膊上一块花苞形状的印记,才努力举起来,道:

    “这是胎记,阿娘说,哥哥同我一样,有一个。”

    厉王瞥了一眼,微微挑眉。

    邵鹤倒是真有个胎记,可惜并非花苞,而是秦太妃为了报复陈太后,手动给他烙的,并不如何好看。

    但厉王并未直接反驳,只道:“若真是兄妹,孤缘何认不得你模样?”

    虞脉脉愣了一下,想了想,抬起手搭在自己乌黑的发髻上,轻轻拍了拍,唤道:“哥哥看我。”

    厉王依言,垂首望去。

    小孩便以手按着自己的小脑袋,掌心朝下,缓慢地往前平移,直到手指触到厉王玄色龙袍上的五爪金龙,方用手指轻轻划了一下,道:

    “脉脉现在有哥哥的腿这么高,可是,脉脉小时候,哥哥在家时,脉脉只有哥哥的膝盖那么高。我已经和小时候不一样了,哥哥自然不认得我。”

    “还有,”小孩用细软的手指捏了捏自己的脸,道,“我长大了,周爷爷说我不像阿娘,所以哥哥认不出我,也是应当的。”

    “这便是你的理由?”厉王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小孩,眉目森冷,不近人情。

    “是。”虞脉脉却异常认真地点头,“阿娘说哥哥会回家接我,哥哥就真的跟着镜子来了。”

    她将两只小手背在身后,黑白分明的眸子满是期待地望着男人,其中满溢的皆是对于兄长的濡慕和思念。

    厉王继任帝位三年,当了十五年太子,见过之人何其多,各式各样的眼神,未曾有一个是年轻帝王看不透的。

    此刻他却宁愿自己不曾看懂。

    小姑娘纯粹的依赖自是难得,可于厉王而言,最不值得期待、最应摒弃的,也是血浓于水的亲缘。

    生母秽乱后宫,厉王生父何其多,怕是前朝那数百位官员,都与陈太后有染。

    当然,所谓“认亲”的兄弟姊妹,两世算来,就更多了。

    若非知道虞脉脉来自异世,懵懂年幼,与他人不同,恐怕这会儿邵鹤根本不会耐心地站在这里听小姑娘解释。

    腿上没了小孩双手的“禁锢”,厉王正好转身,往榻边摆放水盆之处走。

    虞脉脉却以为是自己说得不好,哥哥不相信自己,忙不迭伸出小手揪住了厉王垂落的广袖,踉跄着跟着行了两步,央求道:“哥哥不走……脉脉可以解释……”

    厉王闻言一怔,停步回望,道:“孤取帕子,予你擦拭一番。”

    “哎……”小孩有些懵懵地眨巴了一下眸子,腼腆地问,“拿帕子,给脉脉擦脸么?”

    厉王微微颔首。

    不远处的通古镜惊得镜面裂开,颤颤巍巍,心道,这小鲛人莫不是让厉王想起了自己那荒唐的“认亲”过往?

    即便到了今日,厉王权掌天下,皇宫之外、市井之中,依旧流传着各式关于厉王身世的流言。

    一说是陈太后与昔日国相有染,生下了厉王,即厉王乃前国相之子,并非正统皇室,名不正则言不顺。

    二说则是陈太后本性yin乱,早年流落民间便与多人有染,随后回宫,又假借关心先皇的名义,先后同多名大臣有染,并生下多个子女。厉王便是其中一个,乃父不详的野.种。

    至于“认亲”事件……

    则是当日先皇驾崩之后,仅有十五岁的厉王登基。

    国相知晓厉王堪堪即位,根基不稳,竟生出了反叛之心,将陈太后生下的子女尽数带到了朝堂之上,美其名曰“向新皇贺喜”,意欲逼迫厉王做出选择,要么让位于兄弟,要么将“兄弟”封王。

    厉王暴怒,当即血洗前朝后宫,将一干“血亲”屠戮殆尽。而丝毫不知厉王早已有所准备的国相,同样以车裂之刑处死,曝尸示众。

    系统虽不是十分了解邵鹤,但对于近五十年来的厉朝皇室秘辛,还是有所耳闻的,此刻见厉王对一小姑娘格外宽容,不免有此猜测。

    只是,小鲛人与以往“认亲”那些人,乍一看倒没有太大不同,缘何没有惹怒邵鹤?是有什么特别之处?

    系统理解不了人类的情感,只暗暗推敲。

    厉王却不喜被揣摩心思,对系统的异样视若无睹,仅仅以玄色衣袖,牵引着小姑娘往榻边走。

    虞脉脉一时高兴起来,亦步亦趋地抓着袖子,磕磕绊绊地跟在男人身侧。

    短短几步路,小姑娘却走得气喘吁吁,可见并没有恢复。

    厉王单手将小姑娘圈住,提抱到龙榻上,便自顾自摇了铃。

    须臾,寝殿的大门被无声推开,四名宫女手托着熬好的汤药、新的热汤、干净的女童衣裳与鞋袜,低眉敛目走了进来,将手中物事一一放下,又恭敬地退到一边。

    邵鹤端过熬好的药,以手贴碗试了下热度,便递给虞脉脉,道:“喝了。”

    小孩探头看了看碗里黑乎乎的药,又瞅了一眼男人,迟疑地接过来,蹙起眉,一口一口努力往下咽。

    她喝得艰难,好不容易全灌下了,又被呛得直咳嗽,只觉得喉间全是苦涩欲吐的味道,一双秋水似的眸又被苦得泪汪汪的,可怜极了。

    厉王侧头看了一眼,还未有所动作,就听见扑通一声、膝盖落地的声响。

    原是候着的女官见帝王无动于衷的模样,到底是于心不忍,自请跪下磕头,颤颤巍巍道:“陛下,小主子呛咳,拍抚脊背可缓解一二,否则咳得狠了,恐伤及肺腑。汤药辅以蜜枣,可祛苦味,以免小主子将汤药呕出。”

    女官说完,便伏地不起。

    厉王不由敛了眉,漠然扫了一眼,道:“孤可有问过你?”

    话毕,男人便拿起勺子舀了颗蜜饯,喂给咳嗽的虞脉脉,又以手掌轻轻拍抚小孩的脊背,力道适中。

    女官眼角余光瞥到这一幕,反应过来后便汗如雨下,连连磕头,却并不出声。

    她在宫中当差多年,自然知晓在厉王面前犯了事,认错领罚是第一要务,多余的辩解都是无用的。

    厉王视若无物,待虞脉脉停止了咳嗽,乖乖含着蜜饯尝味道,方挥手道:“拧条帕子来。”

    女官便停了动作,缓步上前,拧了帕子呈上去。

    厉王接过,忽而漫不经心道:“赵争遣你来时,可曾嘱咐过,孤最不耐烦揣测圣意之人?”

    尤其是不守本分、试图摸清帝王软肋的走狗。

    这话一出,殿中候着的宫女皆是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紧紧趴伏在地。

    那名女官更是抖如筛糠,额头磕在地上发出砰砰砰的细微响声,很快便磕出了血。

    “宫规论处,滚。”厉王懒得多言,身后的虞脉脉甚至都没看到男人是如何动作的,就见一只茶盏猛地摔落在地,碎裂成几片。

    随后,一堆身带佩剑的帝王亲卫便快步走进殿中,朝厉王跪地问了安,又迅速将几名宫女拖走。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仓促,以至于虞脉脉甚至都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没等小姑娘好奇地发出询问,厉王便俯身凑近,避开额上的伤口,给小孩细细擦了一遍脸。

    温热丝滑的布巾覆在更加柔嫩的小脸上,动作却并不如何温柔,甚至把小孩小小的鼻尖都搓得泛了红,可怜兮兮的。

    虞脉脉却看起来很快活,只乖乖地眯着眼,小手依赖地捏着男人的衣袖。

    厉王将小姑娘的脸擦干净,又换了一条备用的湿帕子,让小孩自己把小手放进水盆里,依样画葫芦地搓干净了小手。

    他容色沉冷,分明还是不近人情、未曾入心的模样,行为举止却恰恰相反,实在令人摸不清头脑。

    通古镜大概做梦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场景出现,系统屏幕扭曲地闪烁了一会儿。

    直到厉王遣了宫女进来替小姑娘换衣裳,自己则去了议事殿,通古镜才悄悄地跟了出去。

    议事殿中,厉王正提笔在纸上画着什么,听到动静,忽而抬起眸,朝不远处的通古镜道:“鲛人兄长现在何处?”

    通古镜就等着这一刻,立时给出了答复:【异世与此界不通,无法查明。】

    这个答案是意料之中的,厉王扔了笔,单手支着额坐于书案后,垂眸沉思。

    系统:【鲛人皇之所以忽然出现于寝殿,皆因子系统受主人吸引,自行追随而来。鲛人皇本就是子系统之主,却不知为何没有传承记忆,甚至连法力都没有……倒像是被子系统强行带来的。】

    “如此说来,来到孤身边,非她本意?”厉王扬了扬眉。

    系统:【正是。她没有传承记忆,除了自己是普通乡村长大的孩子这一点,其余一概不知。】

    厉王沉吟片刻,忽然问:“强行召唤鲛人来此,对她可有妨碍?”

    通古镜等的就是这个问题,当即答:【有。由于鲛人与你并未正式签订召唤契约,无法长久停留于此,是否想办法收服?】

    “孤有必须收服鲛人的理由?”厉皇轻轻转了转扳指,嗤笑一声。

    系统沉默不语,半晌方回:【若不签订契约,鲛人将被迫离开当前世界,返回原先定居世界,是否确定不使用此次召唤契约?】

    “不使用。”厉王并未犹豫,便下了决定。

    系统:【如此,鲛人将于半个时辰后离开此处。】

    犹豫了一瞬,通古镜又忍不住问:【主人既然没打算留下小鲛人,何必对她如此和颜悦色,岂不徒增伤感……还是说,因为早就打定主意要送走她,之前的举止,仅仅为了安抚?又或是,最后想再照顾一下她?】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厉王一双锐利长眸幽深难辨,“孤既非她亲人,送她回乡寻亲,早日团圆,岂非天经地义?难不成,让她同孤一般,受尽流言非议?”

    这样的答复……通古镜自然无话可辩。

    的确,厉王当年就是因为这样的流言,堂堂太子却被老皇帝处处忌惮,几次死里逃生,从始至终,最不信任邵鹤、最想杀邵鹤的人,就是先皇。

    一人一镜刚刚话毕,却听宫女回禀,虞脉脉已经换好衣裳了,正被哄着喝补汤。

    厉王闻言,起身进了内殿。

    虞脉脉已经换上了一套小号的白绿色深衣,长及脚踝。上裳以白色为主,墨绿绣线镶边,广袖流云,其上绣着翠绿色的祥纹,下裳则是墨绿色的裙裾。

    腰间只系了一条墨绿色的丝带,将小腰束起。如此愈发显得她身形娇小,细细看去就那么小小一团。

    这套深衣穿在小姑娘身上自然是好看的,本朝深衣亦是男女皆可穿,只到底是……太素了。

    厉王见状只垂眸打量了一遍小孩,看向一旁的宫女,道:“谁选的衣裳颜色?”

    “禀陛下,是尚衣局的掌事姑姑翠柔。”宫女小心地趴伏在地。

    “传话予尚衣局的是何人?”厉王问。

    “是……是适才受罚的女官琅苑。”小宫女越发战战兢兢。

    显然,她知晓此前被厉王下令按宫规处置的女官,就是赵公公母族送进宫的棋子。

    话问到这里,帘外跪着的赵争已是汗湿衣襟,忙膝行着跪到厉王面前,叩首道:“奴才自认罪该万死,御下不力,望陛下息怒。”

    “赵争,孤只问,指定衣裳颜色为白,是否是你的授意?”厉王眸色寒凉。

    “此事绝非奴才授意!奴才随侍陛下左右,时日已是不短,如何会不知宫中规定?绿袍为三品以上大员可穿,庶人皆着白袍。臣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慢待小主子!岂敢命人取白袍来?”赵争说着便以头抢地,连连叩首。

    虞脉脉穿着白绿色的小衣裳坐在龙榻上,见状疑惑地歪了歪脑袋,滑下床,慢腾腾地走过去,牵住了厉王的衣袖,轻轻晃了晃,细声细气地问:“脉脉为何,不能穿白衣裳?”

    厉王不言,周身威势愈盛,令人胆寒。

    赵争只得朝小孩叩首,解释道:“回小主子,本朝尚水,五行中水为黑,故而衣色以黑为最优,白为最次。唯有庶民才着白衣。小主子论理应当着黑衣或是黄衣。”

    虞脉脉听完,仰着小脑袋看了看厉王,见男人果真是一身玄色绣五爪金龙的龙袍,便点了点头,软乎乎道:“哥哥穿什么,脉脉便穿什么。”

    这话一出,在场宫人几欲晕厥,赵争更是对琅苑的自作主张恼怒不已。

    能唤当朝帝王“哥哥”的孩子,能是什么身份?琅苑竟然还试图以白衣试探厉王对小姑娘的重视程度,简直无异于自寻死路。

    厉王本是濒临暴怒边缘,然而小姑娘一句话,又让男人按耐住了怒火,沉声道:

    “命人速去尚衣局,取浅黄罗衫裙、玄色深衣。”

    “是。”赵争再不敢慢待,当即领命而去。

    虞脉脉不懂宫规,哪怕赵争给她解释了,她依旧不明白为何衣裳颜色就能代表身份高低,而身份不同又有何意义。

    她只是选择乖巧地听邵鹤的话。

    厉王领着小姑娘回榻上,见她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喝着热乎乎的汤水,便坐到前方的卧榻,自行翻了会儿奏折。

    待人喝完了安神补气的汤水,又进了不少吃食,厉王方问道:“可有姓?”

    “有,我和哥哥一样呀,姓虞,叫脉脉。哥哥会写吗?”虞脉脉略略填饱了肚子,便将两只手放在腿上,小脚乖巧地合拢,面露期待。

    这坐姿委实有些过于乖巧,厉王看了一眼,才接着道,“哪两个字?”

    “……”虞脉脉登时被问住了,期期艾艾地小声道,“脉脉不认字。”

    所以这还是没念过书、不识字的小鲛人。

    厉王便让人取来笔墨,让小姑娘以手指蘸墨,勉强将名字书写出来。

    然而,文字,并不是记得,便能写好的,尤其虞脉脉记得的文字,并不是厉朝常用的隶书或者篆体,而是另一种简化的文字。

    因而,半柱香后,厉王望着竹简上黑乎乎的一团墨,还有同样被染黑的白绿色深衣,到底是命人给小姑娘洗了手,抱去换衣裳。

    而虞脉脉,甚至都未能看到自己新换的玄色深衣,便被此前喝下的安神汤药,缓缓带入了梦乡。

    再次醒来,她已然回到了自己的小茅草屋,哥哥亦不见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