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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建平三十七年。...)

    在朝堂之上据理力争, 逞口舌之利,其实不是一件容易事。

    从政客角度来看,两国和亲对大燕有利无害, 所以在“只和谈不和亲”这件事上, 朝中几乎没有几个人站在卫如流这边。

    平王、宁勇侯等人碍于私下的约定, 倒是声援了卫如流几次, 但也没有旗帜鲜明地表露出他们的态度。

    卫如流以前从未在大早朝上发表过任何看法, 即使御史台的人疯狂弹劾他,他也不屑于为自己争辩几句,今天却说了个够本,把言辞最尖锐激烈的御史都辩得哑口无言。

    可是在说完之后,卫如流很疲倦。

    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

    深秋已到, 刚下过一场雨,外面的温度降了许多, 寒风刮在卫如流身上,又加重了几分他的疲倦。

    这种疲倦在听到慕秋的话后消散许多。

    慕秋仔细打量着他的神情:“累不累?”

    卫如流没有掩饰:“累。”

    斤斤计较于利益,争长论短于得失,他早已习惯了直接用三尺青锋来解决问题, 如今与那些大臣吵了足足两个时辰, 再铁打的人都会感到疲倦。

    卫如流向她告状:“那些大臣骂人不带一个脏字,说话还喜欢引经据典,不认真听有可能都不知道他们在表达些什么。”

    慕秋能想象那种画面。

    卫如流本就不擅与人争执, 今天确实是难为他了。

    “与我说说大早朝上发生了什么, 你不屑骂他们, 我帮你骂回去。”他也是有人帮声援的。

    卫如流轻轻笑了一声, 帮她扶正有些歪了的栀子花簪:“不是让白霜告诉你,等我解决好所有事情后再去见你吗, 怎么自己过来了?”

    慕秋手指微动,勾住卫如流的食指,拇指在他的指背上轻轻摩挲:“这几天你为了和亲的事情到处奔走,我不能陪着你一起,至少今天我想第一时间在宫门外迎接你。”

    卫如流出来得早,但他与慕秋站在这里聊了一会儿,身后也传来了其他大臣的交谈声。

    这里人多眼杂,若是让其他大臣看到慕秋来找他,难免会传出什么闲话,卫如流牵着慕秋的手,领着她走去刑狱司。

    简言之在后面追了一路,气喘吁吁赶来宫门时,只看到两人远去的背影。

    他右手撑着墙,喘了两口气,左手指着卫如流的背影,暗骂一句重色轻友,却很有眼力见地没追过去。

    “怎么还不回大理寺?”慕大老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简言之下意识抬头,还能看到卫如流和慕秋的背影,他忙转过身,颇为殷勤地跑到慕大老爷面前,不经意间把慕大老爷的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

    慕大老爷看着他奇怪的表现,微微皱了皱眉。

    等两人走去坐马车回大理寺时,慕大老爷回头看了眼宫门外的长街。

    行人稀少,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

    卫如流在刑狱司里有专门的屋子用来休息。

    他平时用不上这间屋子,不过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人过来清扫,所以屋子没有积灰。

    屋里香炉正燃着。

    炉子里没放香料,只是丢了一袋从外面捡来的桂子。

    桂子的清香经过烘烤后逸散开。

    软榻摆在香炉边,卫如流倚坐在软榻上,慕秋被他圈在怀里,他埋首在她的肩窝处,轻嗅她的发香,温热的呼吸尽数洒在慕秋的耳畔。

    慕秋把玩着卫如流的手指,一寸寸摸索着他的指骨,擦过他的薄茧。

    卫如流安静看着她的动作,低声复述今天发生的事情。

    他先说了李自。

    慕秋冷笑。

    “我知道这个人,他与堂兄是同窗,一块儿在书院读书,后来又一块儿参加科举,堂兄考中探花,他则考中了二甲进士。”

    “不过此人人品不行,他为了自己的前程着想,抛弃了与他有婚约在身的表妹,转而去迎娶侍郎家千金,从那之后我堂兄就再也没有搭理过他,和我堂兄一个圈子的人也都没有再带他一起玩。”

    卫如流了然。

    他就说李自这个人怎么会突然跳出来。

    原来是与慕家有旧怨在。

    卫如流在慕秋面前压根没有掩饰自己的神情,慕秋很容易就能看出来他在想些什么。

    “我觉得不仅仅是有旧怨在。李自这种人素来是无利不早起,站出来点名道姓让我去和亲,这分明是要把慕家往死里得罪,如果他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应该不会这么不留余地。”

    唯有此女方能代表大燕前去北凉和亲。这么坚决的话语都出来了,要说只是因为旧怨,慕秋不信。

    “嗯。”卫如流应了一声,在他眼里,从李自站出来说第一句话开始,就已经是死人了,“我的人已经去调查他了。”

    这世间,应该只有极少的人才经得起刑狱司彻头彻尾的调查。

    遗憾的是,李自这种品性低劣的人不在这一行列里。

    略过李自,卫如流继续往下说。

    他说了平王、宁勇侯、郁大老爷他们是如何暗中帮他说话。

    还说了他在与一众文武吵完后,成功说服北凉使团同意“只和谈不和亲”。

    “你是怎么和他们吵的?”慕秋问。

    卫如流平静道:“他们拿国家大义来压我,我就引经据典,用老祖宗的话来压他们。他们和我引经据典,我就咬文嚼字。要是有人与我胡搅蛮缠,我便做莽夫之勇,直接武力威胁。”

    所以朝堂上非常热闹。

    吵又吵不过他,打又打不过他。

    那还玩什么,让北凉使团直接出来与他谈吧。

    卫如流说得简单,但慕秋只要想一想,就知道这件事非寻常人能办到。

    清河容氏的覆灭背后牵扯到很多旧事,这满朝,压根没有多少人敢把清河容氏挂在嘴边。偏偏卫如流就敢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挑明。

    朝中文臣科举出身,他们是大燕朝最会玩嘴皮子的笔杆子,可这一回,他们这么多人加在一起,都钳制不住卫如流的锋芒。

    刑狱司由天子直接下达任命,不受六部管束,哪怕得罪了所有文臣武将,只要皇帝没有厌弃他,卫如流都能继续待在朝中,所以卫如流敢直接在朝堂上用武力威胁他们。

    慕秋越是深想,越觉得心酸。

    他敢这么豁出去,是因为他有底气在吗?

    不是啊。

    他压根没什么底气。

    他敢豁出去,只是因为他本就如履薄冰,所以无惧处境更加艰难。

    卫如流说累了,身体往后一倒,懒洋洋躺在软榻上。

    他手掌下滑,勾着慕秋的腰,带得她重心不稳伏在他身体上。

    慕秋右手撑着,刚想起身,卫如流再次压住她的肩膀,从她的发根开始,用指尖慢慢为她梳到发梢。

    香炉就摆在旁边,从里面飘散出来的桂香越发馥郁。

    温香软玉在怀,卫如流身体的困倦缓解几分。

    他轻轻蹭了蹭慕秋的头发,继续说道:“北凉使团那边对和亲之事就更无所谓了。看得出来,他们里面有不少人都不希望大燕女子成为北凉皇后,这一次我提了出来,他们那边与我争论了一会儿,就干脆顺水推舟,说愿意再考虑考虑。”

    这其实很容易理解。

    北凉皇后之位,北凉国不知道有多少家族在盯着。他们自己国家就有合适的人选,何必一定要从大燕选一位皇后回去?

    皇后可是一国之母!

    “这件事应该已经十拿九稳了。不仅是你,其他人也无需远嫁他国,为所谓的国家大义牺牲一生。”

    说到这里,卫如流的神情里,浮现几分淡淡的愉悦。

    他在黑暗里沉沦太久了,习惯了和世俗同流合污。

    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站出来,为自己心仪的人与其他无关紧要的女子抗争命运。

    他的刀锋向前,以前只为杀人,这次是为坚守某些东西。

    卫如流等了许久,都没等到慕秋开口说话。

    他只好主动开口,无奈又委屈道:“慕秋,你怎么不夸夸我……”

    话没说话,卫如流身体一僵。

    他的喉结,被慕秋轻轻咬了一口。

    她咬得并不重,咬完后,她仰起脸,顺着他的下颚吻到他的唇角,居高临下看着他的眼眸,嘴角噙着狡黠又无辜的笑。

    “我来见你的时候喝酒了。”

    卫如流过了许久才说话:“是吗?”

    他的唇轻轻弯起。

    素来清冽的声音里,浮起一层引人遐想的沙哑。

    “我怎么没闻到酒味?”

    慕秋两只手抬起,抚着他的颊侧,舔了舔他的唇峰:“现在呢?”

    卫如流轻松与她换了个姿势,他指尖微动,钳制她的下颚,微微抬起她的脸,动作堪称温柔。

    可这抹温柔只是表象,下一刻,他在她唇上辗转,带着要将她拆吞入腹的凶狠。

    直到慕秋的唇角险些被咬破,疼得倒抽一口气。

    她恨恨道:“卫如流,你属狗的?”

    卫如流笑得胸膛都在震动:“是啊。”

    没等她继续说下去,他轻轻□□她泛红的唇角,带着些安抚的意思。哄得她舒服地弯了弯眸子,他才抓着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着,加深了这个吻。

    ***

    慕雨逛完成衣铺子,又去书肆待了半天,逛累之后回到琳琅阁里枯坐整整三个时辰,直到天边渐暗,慕秋的身影才出现在慕雨视线里。

    她走上琳琅阁二楼,坐在慕雨对面。

    慕雨松了口气:“你这是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慕秋再回来晚一点,她都要以为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

    琳琅阁的掌柜给慕秋送了茶水和糕点,慕秋吃了口桂花糕,随口道:“有些事情要处理,让你久等了。”

    “没事没事。”慕雨指着桌面上那些精巧的首饰,笑容灿烂,“是你说的,我今天看上了什么,你都帮我买单,我可不跟你客气。”

    之前帮慕秋清点过账本,慕雨知道慕秋的家当有多厚实,难得慕秋有事请她帮忙,慕雨才不会放过这个宰人的机会。

    饰品是琳琅阁这个月刚出的新品,无论是成色还是款式都极好,价格就和它们长得一样美丽。

    慕秋笑了笑,直接让掌柜包起来,爽快得很。

    等掌柜包好之后,两人离开琳琅阁,坐上马车回到慕府。

    马车停下来,慕雨第一个下去,慕秋正准备下去,就听到慕雨磕磕巴巴开口道:“大,大伯父。”

    慕秋犹豫了一下,思考自己是直接下去还是继续缩回马车,慕大老爷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下来吧。”

    慕秋只好硬着头皮下来,乖乖行礼:“大伯父,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慕大老爷抬头看了看天色,云霞漫天,哪里早了。

    “我是下衙才回来的,谁想就刚好碰到了你们。”

    他眼里带着看穿一切的微笑。

    慕大老爷先让慕雨回去,又对慕秋说:“秋儿,趁着天还没完全黑下去,陪大伯父在院子里散散步吧。”

    秋意渐浓,院中残菊凋零,万物枯败。

    穿过一条长廊,慕大老爷走进凉亭里,望着远处渐渐燃起的长灯:“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你都晓得了吧。”

    在聪明人面前掩饰是没有用的,慕大老爷已经猜到慕秋溜出府是去找谁,慕秋坦然承认道:“基本都清楚了。”

    慕大老爷轻笑着摇头:“他提到了容家,现如今敢在大庭广众下提起容家的官员不多了。从大伯父在刑狱司看到他的那一天,大伯父就知道,有些尘封多年的事情,到了重新在阳光下揭开的时候了。”

    纠结许久,慕秋终于开口,问出她好奇已久的这件事情:“大伯父,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慕大老爷沉沉凝视着慕秋。

    慕秋认真与慕大老爷对视,接受着慕大老爷的审视。

    慕大老爷吐了口浊气,终于下定了决心,将十年前的事情揭开一角。

    “你素来聪慧,应该已经猜到卫如流的真实身份了吧。”

    “是。”

    最开始的时候只是有些怀疑,后来接触得多了,就可以肯定了。

    燕国国姓之卫。

    这句话的指向性其实已经很明确了。

    十年前最出名的一件事情,不是容家的覆灭,也不是张家满门问斩,而是燕国太子在祭坛之上、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尽身亡,太子妃同日殉情而去!

    这是整个皇室的丑闻。

    是很多人都知道却不敢挂在嘴边的“秘密”。

    太子妃出身张家,是贵为兵部尚书的张家族长张苍儒的嫡长女,与太子青梅竹马,婚后两人孕育有一子。

    那个孩子是皇长孙。

    皇长孙逐渐长大,天资尽显。

    诗词歌赋,焚香弄琴,文韬武略。

    他坐拥天底下最杰出的师资,也有与之相匹配的才能。

    就连皇帝,也都格外偏爱自己第一个孙子,时常把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容许他随意进出御书房和奉天殿,甚至会在自己头疼不适时,让皇长孙为他念奏折上的内容,教导他何为帝王之术。

    临近年关,皇帝带着皇长孙前往太庙祭祀。

    逐渐长开的皇长孙站在太庙供奉的太||祖皇帝画像面前,几乎像是少年版的画中人。

    自己的孙子与南征北战的开国祖先竟有八成相似,这不得不说是天佑大燕,皇帝越发大喜,在皇长孙的生辰之日颁旨大赦天下,天下人共喜。

    这样的荣宠,几乎让人疑心皇帝会不会越过太子,直接将帝位传给皇长孙。

    可是这一切都在十年前戛然而止。

    随后,天翻地覆。

    “卫如流,就是皇长孙。”

    慕秋轻轻启唇,声音艰涩难辨。

    往事在脑海里浮现,慕大老爷抬手捂着眼睛,不愿让慕秋看见自己泛红的眼眶。

    旷远的庭院里,唯有他惆怅的声音响起。

    “当年旧事隐情颇多,牵扯甚广,就连我和你父亲都不敢再去触碰。不告诉你,是希望你不要去追寻真相,牵扯进上一辈的恩恩怨怨中,平安度过余生。”

    做长辈的,对晚辈的期许其实很简单。

    平安喜乐即可。

    然而事与愿违。

    秋儿偏偏喜欢上了最不该喜欢的人。

    不等慕秋说话,慕大老爷已平复好心情,放下了手:“但现在大伯父改变主意了,既然你想知道,那大伯父就告诉你吧。”

    他被关在扬州暗牢里折磨,不见天光,那时他就一直在想,如果秋儿真的如他所想来到了扬州,那从今往后,她何时想要了解当年的旧事,他都会为她解惑。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种超脱的勇气,所以,她若明知不合时宜,依旧要遵循那摸不着看不见却永存心中的道义,他便成全秋儿的勇气。

    知道所有的事情后,接下来的路,她要怎么选,都由她自己做决定。

    慕大老爷右手搭在冰凉的石桌上,指尖轻轻敲着桌面。

    “所有的事情,都起于建平三十七年的一场秋闱考试。”

    建平,是当朝皇帝的年号。

    夜空中,不知是哪家顽皮孩童放飞了一盏又一盏的孔明灯。

    起风了。

    于是孔明灯飞着飞着,越来越高,照彻夜空。

    慕大老爷突然想起来,建平三十七年那天夜里,他站在浩荡夜幕下方,也曾目睹过这样布满孔明灯的场景。

    ***

    建平三十七年七月。

    皇帝感染风寒,重病卧床,昏迷不醒,太子奉命监国。

    那时皇帝的身体情况非常差,他少年继位,当时已经是近天命的年纪,身体沉疴多年,早有大不如前,太医院的掌院在诊治之后,暗暗告诉太子,要随时做好皇帝醒不过来的心理准备。

    所有的国事都压在太子身上,太子无暇分||身,便由皇长孙代父日夜在榻前照料皇帝。

    礼部尚书来找太子,询问太子要钦命何人为秋闱主考官、副考官。

    太子性情宽厚,不能算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但做一个守成之君绰绰有余。

    慎重思考后,太子任命老丈人张苍儒为主考官。

    两位副考官的人选,太子交由礼部来决定。

    京城中有传言,说慕家二小姐正在和皇长孙议亲。

    虽然还没交换婚书敲定下来,但是京中还是有很多人都听说了此事。不知是不是出于这个原因,在钦定副考官时,其中一位副考官的人选,礼部点了慕和光。

    不过慕和光出身慕家,是曾经的状元郎,又在翰林院任职多年,确实完全有资格胜任副考官一职。

    出完秋闱题目后,张苍儒、慕和光和另一位副考官江时就住进了贡院里,在批改完卷子后方才离开贡院。

    贡院的待遇再好,也不如家里条件好。

    从贡院出来后,张苍儒、慕和光、江时等人先进了趟宫中交差,这才出宫回府休息。

    秋闱的排名用红榜张贴出去。

    看完排名后不久,学子就闹了起来。

    ——有学子言之凿凿称,排在秋闱第十六名的贾天和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他与贾天和同窗多年,绝不相信贾天和能考得这么好的名次。

    这句话背后所代表的,是科举舞弊!

    自前朝出现科举取士制度起,每一次出现科举舞弊的情况,都会在朝中引起腥风血雨,所有牵扯进其中的官员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这个流言一传开,京城人人自危,礼部和朝廷开始彻查此事,贾天和在考场上写的策论也被张贴公示出来。

    策论刚张贴出来,又有学子震惊发现,这篇策论压根不是贾天和写的,而是他从其他人手里买的!

    再加上礼部调出贾天和以往的成绩,贾天和确实没有那个实力考出这么好的功名。

    至此,已经可以认定,建元三十七年的秋闱考题泄露,有官员涉嫌科举舞弊。

    其中最有嫌疑的官员,是——主考官张苍儒。

    策论题目是张苍儒出的。

    贾天和的父亲恰好又是张苍儒的门生。

    而在秋闱前,贾天和的父亲又突然给张苍儒送了一份大礼。

    这千丝万缕的关系,由不得众人不多想。

    消息传到兵部,张苍儒脱下官袍,卸去官帽,三步一跪口呼冤枉,求朝堂能彻查此事。等他行至宫门时,双膝早已被粗粝的地面磨出血来,在他来时的路上拖曳出漫长而凄厉的血痕。

    太子亲自去见张苍儒,与张苍儒密谈两个时辰后,当众力保张苍儒,命礼部继续深入彻查。

    就在朝中乱成一片时,北凉举十万大军入侵大燕边境,一时连下大燕五城。

    战火迭起。

    容国公与其子临危受命,率六万精锐赶赴边境,将北凉十万大军生生逼退,被北凉夺走的五城再次收复,最后两国于山海关展开最终一战。

    慕大老爷苦笑:“谁也不知道那段时间山海关到底发生了什么。”

    “后来是从逃出山海关的士兵嘴里,还原了整件事情——容国公与其子延误战机,致六万精锐战死疆场。”

    孔明灯升至最高处,终于承受不住,化为一团火光从空中坠落,如流星一闪而逝。

    慕秋等了许久,都没等到慕大老爷的下文。

    她难以置信:“延误了什么战机,才会导致这样惨烈的结果?”

    “这件事,我也不知道。”慕大老爷喟叹一声。

    只因那时,慕家也自身难保。

    “我身为副考官,不能证明自己完全无辜,所以刑狱司冲进了慕府将我带走关进了暗牢里。被关进刑狱司暗牢的人九死一生,你大伯母和父亲担忧我的安危,为了救我一直在外周旋。”

    “山海关的战报传回京城,你母亲得知你外祖父和小叔战死沙场尸骨无存,当晚就病倒了。”

    但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

    慕家常出帝师、大儒,是众所周知的文臣风流世家。

    容家执掌兵权多年,乃百年将门世家,军中势力根深蒂固。

    张家雍容至极,本朝两位皇后、以及现在的太子妃都出自张家。

    这三个家族与太子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哪怕这三个家族没有旗帜鲜明地站在太子这边,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些年里太子的位置能坐得这么稳固,少不了这三个家族在背后帮忙。

    如今接连出事,幕后之人的意图已经很明确了。

    这是在废掉太子的所有羽翼。

    幕后之人要除掉的何止是慕家、容家、张家!

    他真正要除掉的,分明是稳坐储君之位多年的太子!!!

    危机接踵而来,太子的能力受到质疑,民间出现了反对太子的呼声。

    还有一本叫《桃花渊》的话本,以一种堪称恐怖的速度在京城里流传开来,成为百姓茶余饭后最常说的话题。

    这本《桃花渊》,说的是一个姓李的富商坐拥无数家产,他偏爱自己的其他儿子,不喜欢才能平平又野心勃勃的大儿子。

    有一日,李富商病重昏迷不醒,他的大儿子与大儿子的手下趁机侵夺家产,奈何东窗事发,导致了一连串的后果相继爆发,最后李富商终于清醒,查清自己昏迷原来是被大儿子下了药,用雷霆手段解决掉这些图谋不轨的人,成功保住了自己的家产。

    这本话本,谁都知道它是在影射些什么。

    太子焦头烂额之际,不免又要分出心神,派人去查封这本《桃花渊》。

    可是官府越是查封,这本书在私底下流传得就越火。

    这场大戏的最**,是被太医院掌院断言可能要撑不过去的皇帝清醒了过来。

    而这场大戏的落幕,是以无法洗清自己嫌疑的太子站在祭坛之上,如屈原问天般一问再问,试图用命保住众人。

    可他保不住张家。

    科举舞弊为天下士人所不容,必须要有人站出来承担天下士人的怒火。

    他也保不住容家。

    六万精锐因容国公与其子战死沙场,几无生还。

    他们背后,是六万个身披缟素的家庭。

    这六万个家庭也需要朝堂给予一个交代。

    他更保不住自己的妻儿。

    家族倾覆,丈夫自尽,太子妃无法承受住这样的痛苦打击,以三尺白绫了断余生,追随太子而去。

    皇长孙有这样的父亲,被贬为庶民、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已经是帝王仁慈,又怎么可能继续像以前一样荣光加身,受万万人敬仰?

    从此以后,皇长孙依旧拥有着这世间最尊贵的血统,却不再拥有与之相配的身份。

    最后,唯一平安的,只有被关在刑狱司暗牢里的慕和光。

    可慕和光本就无罪。

    所以这位性情宽仁的太子拼尽所有,其实什么都没保住。

    徒劳无功一场空。

    ***

    这些狰狞的、可怖的往事,汹涌向慕秋袭来。

    多方势力角逐、牵扯、明争暗斗,并在局中厮杀。

    真相到底是什么?

    这好像并不重要。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太子身死,张家、容家覆灭,是天大的好事!

    慕大老爷方才所说的一切,都只是盖棺论定的结果,未必就是真正的真相。

    慕秋忽而理解了卫如流。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明知帝都暗潮汹涌,明知自己要面对怎样可怖的针对,他都要义无反顾回京城,赴这近乎必死的邀约。

    因为那些死去的人,在九幽深渊里日夜拷问着他的内心!

    “砰”地一声轻响打断了慕秋的思绪。

    有一只孔明灯残骸带着星星点点的火光,落到了院子里。

    慕大老爷起身,踉跄了一下,慕秋眼疾手快,扶住他的手臂。

    站稳之后,慕大老爷轻轻拂开慕秋的手。

    他慢慢走到孔明灯残骸面前,蹲下身子,伸出手去摸零散破碎的骨架。

    一摸,满手都是灰。

    骨架也碎得愈发厉害。

    慕大老爷微微一笑。

    眼里却布满泪水。

    “十年前,戾太子头七那夜,我强撑病体赶去西山寺,在西山山巅放了整宿的孔明灯。”

    “孔明灯映得黑夜亮如白昼。”

    “可是等孔明灯坠落后,迎来的,却是更深沉的黑夜。”

    不孝、不悌、不仁、不义,秽德彰闻,神人共愤。

    不悔前过曰戾,不思顺受曰戾,知过不改曰戾。

    太子下葬时,谥号便为“戾”。

    慕大老爷慢慢站起来,在呼啸的夜风中张开了双臂,任由长风吹动他宽大的袖袍,听袖袍猎猎作响。

    “你当年的失踪不是意外,是人为。”

    “拐走你的,是你的奶娘,她将你卖给了人牙子。后来人牙子把你带去了扬州,一路折磨你,你自幼本就娇生惯养,烧了一场,再醒来就把所有事情都忘了个干净。还好你养父查案时抓走了那个人牙子,并心善收养了你。”

    在找到慕秋后,慕大老爷派人重新调查了慕秋走失一事,终于拼凑出了所有的真相。

    慕大老爷缓缓说着:“你奶娘是在报复。”

    慕秋隐隐猜到了:“她的亲人……是不是……”

    “你没猜错,她的丈夫和三个儿子,都死在了山海关里。”

    慕秋心绪复杂,不知自己该作何感想。

    恨吗?

    可谁又不恨。

    宽恕吗?

    她并非圣人。

    痛苦突然从慕秋的脑海开始蔓延,一阵接着一阵的抽疼,慕秋疼得用两只手抱住了自己的头,蹲下身来呜咽出声。

    伴着疼痛一块儿来的,还有零散的片段。

    那是被她遗忘掉的六岁之前的记忆。

    “秋儿!”慕大老爷察觉不对,大步向慕秋走来。

    可还没等慕大老爷走近,慕秋眼前一黑,生生疼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下午。

    慕秋睁开眼眸,看见的第一个人竟然是卫如流。

    她疑心是自己看错了,睁着眼睛愣了许久,方才确认自己没有出现幻觉。

    慕秋身体格外虚弱无力,她努力了好久,才动了动手臂,拂过卫如流额前的发。

    明明是很轻的动作,他却猛地睁开了眼睛:“醒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慕秋沙哑问道。

    卫如流可疑地沉默一瞬:“……你昏迷了两天,白霜找到我,我不放心,就悄悄潜了进来。”

    慕秋:“……”

    好啊,堂堂卫少卿,学武功就是为了潜入女子的闺房吗?

    她轻轻掐了掐卫如流的脸庞,低声喊道:“卫江哥哥。”

    卫如流先是一愣,旋即脸上划过诧异之色:“你想起来了?”这是她没失忆之前对他的称呼。

    “我想起来了。”慕秋攥紧他的袖口,用力收紧,“我全都想起来了。”

    卫江哥哥,这十年,你一定过得很痛苦很孤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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