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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希望这个孩子不要再让他失...)

    男宾席间。

    卫如流坐在江家安排给他的席位上, 手中端着酒杯,目光不经意间划过周围众人,将周遭一切纳入眼底。

    他有些意兴阑珊。

    在他的视线划过平王时, 两人的目光于空中交汇。

    两人一愣, 随后平王举起酒杯, 隔着半空向卫如流致意。

    卫如流对这位王爷没有太大恶感, 举杯回敬, 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不再关注平王。

    与此同时,屋外传来悠长的喊声:“肃王殿下到——”

    随着这道声音一并踏入屋里的,是一个穿着暗紫色大氅的中年男人。

    与他的封号相同,肃王神情严肃, 不苟言笑。

    不少官员起身向肃王行礼。

    肃王刚在平王上首坐好,方才的喊声再次响起:“端王殿下到——”

    官员对端王的敬意明显高过肃王。

    端王的身影尚未出现在屋子里, 不少人已提前起身恭候。

    平王能明显听见肃王的冷笑声,他摇头笑了笑,又饮了一杯酒,低头敛去眸中的讽刺。

    他能猜到肃王在想什么, 是啊, 端王排场再大,不依旧和他们一样只是个王爷吗。

    在平王放下酒杯时,端王姗姗踏入屋中。

    他身着金衣华服, 长着一张国字脸, 面容刚毅正直, 是那种能在第一眼就赢得旁人好感的爽朗面相。

    有人向他行礼, 他挥袖笑着免礼,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端王的席位在最上方, 与这场宴会的主人公江时并排而坐。

    坐好后,端王先向肃王和平王问好。

    肃王冷笑,平王不动声色微笑。

    大家的兄弟情格外脆弱,端王习惯了他们两人的态度,他城府极深,慢慢转着手中的玉扳指,没有因肃王这番举动而恼怒。

    静坐片刻,在婢女为他奉上茶水时,端王抬头,看向不远处安静饮酒的卫如流,笑问道:“本王听说江安刚才在江府门口冒犯了卫少卿?”

    卫如流平淡道:“无稽之谈,下官只是与江大人闲聊几句,也不知是哪个长舌妇在王爷耳边乱嚼舌根。”

    江?长舌妇?安噎了噎,脸上神情有瞬间僵硬,好在他本就是长袖善舞之辈,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

    端王微微一笑:“本王身边俱是栋梁之才,卫少卿说笑了。”

    “莫非王爷喜事将近?”

    “何出此言?”

    卫如流针锋相对:“身为王爷,结党营私乃是大忌,满朝上下只有太子能为自己组建东宫班底。王爷身边能聚拢如此多栋梁,不日应该就要被册封储君了吧。”

    他没有给端王好脸色。

    也无需装模作样。

    双方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这一番话,当真可谓诛心!

    这话不适合放在明面上说,谁都知道,随着建元帝年迈,他对儿子夺权的事情十分忌讳。

    卫如流分明是在嘲讽端王不是储君,却在结党营私!

    端王脸色终于变了。

    江安站出来,冷声道:“卫少卿慎言!”

    卫如流微微一笑,那自如的模样,仿佛是在对江安说:端王对他说话也就罢了,什么蟹将虾兵也敢随意冒出来。

    这种无视的姿态最令人呕血,江安心中暗恨。

    他拂袖离去。

    “我去后院看看叔父准备得如何,时间快到了,该开宴了。”

    简言之缩在他爹身边,正津津有味看着戏,后脑勺突然被他爹用力拍了一下。

    简言之疼得险些要跳起来,他双手捂着后脑勺,质问他爹:“爹你干嘛?”

    简老爷看着他这副模样就手痒,压低了声音道:“你那是什么表情?几位王爷的热闹是谁都能看的吗?”

    “大庭广众的,有什么不能看。”

    简言之觉得他爹真是不可理喻。

    简老爷觉得他大儿子真是无药可救。

    但能怎么办,儿女都是债,自家大儿子某些时候虽然很糟心,但总的来说,也是帝都少有的年轻才俊。

    简老爷语重心长道:“等过了年,我就为你谋个外任的差事。你性子不稳重,去地方历练几年,以后才有机会在朝中更进一步。”

    简老爷心中自有谋划。

    他很清楚简言之的性子,重情重义。

    做父亲的,没有不希望自家孩子重情重义的,但当自家孩子重情重义的对象是卫如流,那就……唉,有些糟心。

    现如今,卫如流与端王的矛盾已经摆到了明面上,再加上建元帝已老,立储君的事情再怎么拖,一两年内肯定都会有个着落。

    可想而知,这一两年里,当年的旧事势必会有个交代。

    一任差事要三年,他打算把简言之丢去穷乡僻壤磨砺,再封锁简言之的消息来源,如今的通信本就不便利,等简言之知道京中的消息时,京中也该尘埃落定了。

    他也是为简言之好。

    可是,简言之不领情。

    “我才不要。”简言之嫌弃道,“在地方当官多辛苦啊,我吃不了苦。”

    “你!”

    简言之越发理直气壮,也不怕他爹生气,反正他爹平日里没少生他的气:“爹,你能不能好好看看你儿子。你儿子是当尚书的料吗,现在能坐稳大理寺少卿的位置,就是陛下抬爱了。”

    简老爷气得险些要抄起鞋底揍简言之。

    吃不了苦就算了,没能力就算了,吃不了苦、没能力还敢这么洋洋得意的,他真是活久见!

    在简老爷和简言之上演“父慈子孝”时,郁墨的父亲郁大老爷也在琢磨同样的事情。

    他现在在京中当官当得好好的,肯定不能离开京城,但是郁墨该回扬州了。

    平时让郁墨胡来也就罢了,但在这件事情上可由不得她。

    屋外,冬意正浓。

    雪色铺满整座帝都,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

    渐渐的,雪势减缓,刚才还明亮的长空被乌云笼罩,满是风雨欲来之势。

    ***

    宴席终于开场。

    慕秋坐在席间捱着时间。

    慕雨剥了个橘子,分给慕秋一半:“从刚刚回来后你就一直心不在焉的,发生了什么事情?”

    慕秋接过橘子,塞了一瓣进嘴里,轻声道:“没什么,就是屋里太闷了。”

    正巧旁边那一桌的夫人与慕大夫人聊天时,话题转到了慕雨的亲事,她羞得脸颊微红,在那位夫人问她问题时依旧落落大方,那位夫人看着她的目光越来越满意。

    等慕雨终于应付过去,扭过头时,才发现本应该坐在她身边的慕秋不知何时离开了。

    慕秋脚步轻盈走出屋子,没有惊动太多人。

    她出门只是为了透透气。

    陈年旧事不宜轻翻,翻开笔笔触目惊心,扰得人心思浮乱。

    江家祖宅的梅林是帝都一绝,慕秋在屋外站了会儿,想去梅林赏赏景,她唤来江府婢女,请对方带她去梅林。

    江府婢女对类似的请求见怪不怪,笑着道:“姑娘请。”

    穿过悠长的回廊,绕过一片白雪皑皑的竹林,随着梅林一并映入眼里的是座六角凉亭。

    凉亭里坐着两个人,正在执棋。

    执黑子的人披着天青色斗篷,身形瘦削,竟是一个时辰前与慕秋分开的江淮离。

    坐在对面的中年男人执白子。

    他头戴玉冠,发梳得极规整,一丝不苟,肩上披着灰黑色斗篷,斗篷下摆处漏出几许月牙色衣摆。

    虽未看清正脸,但一道背影正如苍松劲柏般挺拔,形相清癯。

    轮到江淮离下棋了。

    他一手挽着袖口,一手捻着棋子,斟酌许久都没想清楚要往哪儿下。

    倒是执白子的人,似乎是察觉到不远处慕秋的目光,他缓缓转过身,染上岁月痕迹的眼里带着温和通透的光芒,目光雅正,袖袍翻飞,而后向慕秋微微一笑。

    慕秋当即有种见之忘俗的感觉。

    引路的婢女注意到慕秋没有跟上,顺着慕秋的视线望过去,连忙欠身行礼。

    行过礼后,婢女轻声唤醒走神的慕秋:“姑娘?”

    慕秋看向她,猜测道:“那位,可是江尚书?”

    “是。”

    慕秋点头:“我们走吧。”

    原来这位承载着无数赞誉的吏部尚书是这般模样。

    当真是好气度。

    也当真是令人恐惧。

    光风霁月,心狠手辣。

    这两个词竟然能用来形容同一个人。

    只是他作为这次宴会的主人公,怎么会有闲情有时间坐在这个地方下棋?

    在慕秋和婢女的身影消失在梅林处时,江淮离心有所感,缓缓抬起头望向慕秋方才站立的地方。

    那里已是空无一人。

    江时落下一子,“啪”地脆响吸引江淮离的注意力。

    江淮离低头,看着全盘崩溃的棋局,将一直捏在手里的棋子丢回棋盘,干脆认输。

    “你这一局,下得心不在焉。”江时点评道。

    江淮离苦笑:“跟义父下了这么多年的棋,我从未赢过。”

    他本就不擅长下棋。

    而且他风寒加重,若不是江时派人来请他,他现在应该躺在床上休息。

    江时凝视着他:“义父叫你过来,是有些事情要说与你听。”

    江淮离点头,做洗耳恭听状。

    “你父亲是我的至交好友,你母亲乃我义妹。戾太子出事后,你父亲郁结于心,一直暗中自责,后来自请前往南方抵御倭寇,在倭寇扫荡渔村时,奋勇杀敌,为了保护渔村的几十户人家英勇殉国。”

    江时温声继续道:“你父亲这个人,我再清楚不过,他是个端方君子,以前最想当一个将军上阵杀敌,但为了年迈的母亲,弃武从文,后来又为了保护妻儿,几次放弃自己的政治理想。”

    “哪怕是他写了《桃花渊》,他也没想过用这本话本来做什么。”

    “一切只是阴差阳错。”

    “他死得轰轰烈烈,若是当年的事情被挖出来了,他的名声会彻底臭掉,你作为他的亲生儿子也要受到牵连,轻则仕途断绝,十年寒窗苦读终成空,重则要搭上自己的性命。”

    江淮离抱拳,垂下眼眸,长而卷翘的睫毛在眼睑下方形成淡淡的阴影:“多谢义父提点,淮离心中有数。”

    江时看着他,他在扬州的那些做法,可不像是心中有数的样子:“我自然是信你的,行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吧。”

    江淮离再行一礼,起身告辞。

    他刚走出亭子,江时的声音从身后飘过来:“大夫已经在你院子里候着了,虽说年轻人身体好,但也不能这么硬熬着,身子要紧。”

    江淮离脚步微微停顿,敛下眼底的复杂思绪。

    亭子里只剩江时一人。

    江时端起茶杯,慢慢喝着茶水。

    风声喧嚣,陆续有客人来参观梅林,瞧见他也只是远远行一礼,没有上前打扰。

    江时远眺长空。

    李不言这人,性子说得好听叫端方,说得难听些叫懦弱。

    哪怕写出了《桃花渊》,也只是为了出出气,没有真的想过要置戾太子于死地。

    是他助李不言扬名的。

    他养了江淮离这么久,这个孩子是真的聪明,比江家同一辈所有人都要聪明,可惜这个性子没有随他,而是随了李不言。

    他再给江淮离一个机会,希望这个孩子不要再让他失望了。

    ***

    江府红梅确实算得上一绝,铁虬银枝,迎风傲雪,明明其他地方也有同等规模的梅林,但就是没有江府的风情。

    婢女将慕秋送到梅林就离开了。

    慕秋独自一人走在林间,垂下头默默看着自己在雪地里留下的一串脚印。

    突然,前方有玄色衣摆映入视线。

    顺着衣摆往上看,慕秋见到了撑伞而来的卫如流。

    她朝他伸出一只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卫如流上前,顺势握住她的手。

    在外面待得有些久了,她手掌冰凉,未染丹蔻的指尖粉中透着浅浅的紫。

    “去年简老封君八十大寿,你也去了梅林。江府的梅林如此出名,你应该不会错过。”

    慕秋微微一笑,像是闻见了什么,她空着的另一只手抓着卫如流的领口,踮起脚尖凑到他脖颈间嗅了嗅:“怎么喝了这么多酒?”他并不是一个贪杯的人。

    卫如流被她这副模样逗笑了。

    她身后就是梅树,他将伞沿压得极低,遮挡住身后所有视线,低下头吻去不知何时落在她唇边的白雪。

    白雪因他唇上的温度在她唇边化开,冰凉与温热交织,没等慕秋反应过来,他已重新站直,转了转伞柄,抬高伞沿,装得像是个正人君子。

    “席上有太多讨厌的人了。”

    慕秋用指背蹭了蹭唇角,对卫如流说:“所以你就借酒浇愁?这可不是你的行事风格。”

    卫如流唇角弯了弯:“我说端王结党营私,周围顿时清净了。闲着无事可做,干脆就多喝了几杯。”

    慕秋设想了下那个场面,也跟着笑了笑。

    他这是来参加寿宴还是来砸场子的。

    宴会快进行到尾声了,两人在梅林闲逛片刻,原路返回。

    慕秋问道:“你听说过一个官员叫李不言吗?”

    卫如流思索片刻:“没有。”

    这个名字,如果他见过,应该会有影响。

    “他十年前就当官了,官职应该不算低。”

    卫如流眉梢微微一挑:“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人。但他不叫李不言,而是叫李宣,十年前任工部右侍郎,兼太子舍人的职务,算是建元帝钦点给我父亲的属臣。”

    再后来,戾太子出事,东宫的属臣或多或少都造了贬谪牵连,他那时自顾不暇,也没有关注过那些人后来的事情。

    一般来说,字都是名的补充,若李宣大名是宣,那确实很有可能取字“不言”。

    慕秋恍然,又问:“李宣膝下可有孩子?十年前他的孩子几岁?”

    若慕秋问的是现在这一任工部右侍郎,卫如流能把对方后院有几个妾都记得一清二楚,但他问的是十年前的工部右侍郎,这就有些超出卫如流的能力范围了。

    他很果断:“我等会儿命人去查。”

    慕秋点头,解释道:“我怀疑,江淮离是李宣的儿子。”

    淮离,音同怀李。

    这个名字太过微妙了些。

    再加上江淮离在江府表现得很拘谨,结合种种来看,她觉得这个猜测很合理。

    现在就看李宣是不是有个与江淮离一般年纪的儿子了。

    卫如流下意识眯起眼眸,长而翘的睫毛轻轻颤抖。

    前方就是待客的地方,不少宾客在门口走动,两人默契收声,没有再继续交谈下去。

    慕秋右拐进了女宾席间,悄悄坐回慕雨身边。

    慕雨正在与小姐妹聊天,听到身边传来的动静,一转头,险些吓了一跳:“二姐姐,你这也太神出鬼没了。”离开时没有发出什么声响,回来时动作也这么轻。

    慕秋笑了笑,身子冷热交替,她下意识打了个寒颤:“我看你聊天聊得正开心,不想打扰你。”

    慕雨连忙给她倒了杯热茶。

    慕雨的小姐妹还坐在旁边,目光时不时落在慕秋身上,带着几分无害的好奇。

    喝下暖乎乎的热茶,又在屋里坐了会儿,慕秋的身体渐渐回暖,她笑着与慕雨、慕雨的小姐妹聊天,打发时间。

    回到慕府后不久,慕秋收到了卫如流送来的书信。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

    【已查明,李宣确有一子,若还活着,今年二十有五】

    都对上了。

    慕秋将这份书信收进匣子里,轻轻叹了口气。

    《桃花渊》这个话本的来龙去脉她基本都弄清了,现在依旧千头万绪的就只剩下秋闱舞弊案、山海关大战和沮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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