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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一面是仁慈,一面是杀戮。...)

    冬日天黑得很快, 还没到用晚膳的时辰,外面已是残阳如血。

    从早上开始,慕秋就一直枯坐在书桌前, 翻看沮浚死亡一案的卷宗, 时而眉头紧锁, 时而又露出了然微笑。

    郁墨经手过这个案子的全程, 慕秋遇到什么问题都会去询问郁墨, 郁墨能解答的都会尽量为她解答。

    但绝大多数时候,慕秋都是独自在思索。

    她想得入神,连天何时黑了下去都没发觉。

    郁墨轻手轻脚起身,为她烧灯续昼。

    突然亮起的烛光吸引了慕秋的注意力,郁墨摇灭火折子, 坐回慕秋身边:“你看了一整日,可看出什么名堂了?”

    “你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 沮浚跟随北凉使团来洛城,不是巧合,而是被人为安排的。”

    “我记得。”郁墨点头,“你还说沮浚是被他主子灭口的。”

    “我看卷宗的时候一直在想, 沮浚的主子会是谁。”慕秋合上卷宗, 她来来回回翻了四五次,已经差不多将上面的内容背下来了,“沮浚的主子明显是想借卫如流这把刀去对付端王。会对端王有这么大仇恨, 又能安排沮浚来帝都的人, 在大燕朝满打满算不过一只手。”

    郁墨顺着她的思路猜测道:“你是怀疑那几位王爷?”

    慕秋点头。

    郁墨抿了抿唇:“是肃王?”

    也不怪郁墨有如此猜测。建平帝活到成年的子嗣并不算多, 除了端王外, 身份最高的便是肃王爷。

    慕秋说:“其实我更怀疑平王。”

    当初北凉想要和大燕和亲,在端王的女儿瑞荣郡主大闹皇宫时, 平王带着自己的女儿衡阳郡主入宫,背刺端王,又一手制造了衡阳郡主落水事件,不仅免去了衡阳郡主外嫁之苦,还使得端王有口难言。

    慕秋听卫如流说过此事,她知道这位平王殿下是个难得的聪明人,绝不像传闻中那般平平无奇。

    郁墨没有询问原因,她只是奇怪慕秋提到此事的用意:“你……要做什么?”

    “我们手里的助力太少了。就算我的猜测是假的,平王与沮浚一事毫无关系,但可以肯定的是,平王有自己的野心。”昏暗的室内,慕秋的眼睛明亮生辉,“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想找平王合作。”

    哪怕与虎谋皮也没有关系。

    她现在必须要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助力。

    郁墨被慕秋说得心跳加速,几天之前,她只是小小的京兆尹衙役,现在居然都可以找上王爷合作了。

    这实在是……太刺激了!

    “好!”郁墨脆声应道,“我们要怎么做?”

    慕秋不打无准备的仗,从卫如流被抓进去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天,她对于自己要做什么该做什么,都有了一个清晰的想法:“我得想办法混进卫府里面拿账册,有了这本可以指控端王向北凉低价贩卖私盐的账册,才能说服平王冒险与我们合作。”

    郁墨皱了皱眉头:“可是现在卫府外面都是禁卫军,他们里面应该有江时和端王的人,绝不可能放你进去的。”

    “我知道。今天晚上我们翻墙混进去,卫如流跟我提过从哪里翻墙既轻松又隐蔽。”

    “……”郁墨沉默一瞬,表情有些无语,“卫如流居然连这都跟你说了?”

    用两只手揉了揉脸,郁墨言归正传:“到时我翻墙进去,你留在外面等我吧。你进去还是太危险了。”

    “不行,那个地方只有我知道。而且我了解卫府的布局。”

    正说着话,白霜突然冲进来禀报,说是简言之来了。

    “什么!?”

    郁墨几乎控制不住话音中的惊喜,率先转身,激动地朝着府门外跑去,慕秋连忙追了上去。

    “简言之!”

    简言之站在石狮子旁,听到熟悉的喊声,他抬起头,看到郁墨跨过高高的门槛向他奔来,俏丽的脸上满是笑容。

    这个笑容带着拨云见日的力量,拂开简言之心头所有沉重,他第一次鼓起勇气向郁墨展开双臂。

    郁墨没有丝毫迟疑,冲进他的怀里。

    简言之的手臂虚虚环着她,没有将她抱实,这个拥抱不带任何情.欲,他只是想从她身上得到肯定的回馈。

    慕秋落后郁墨几步,来到府门外时,恰好看见两人拥抱在一起的身影。原本不想出声打扰,但别开眼睛时,慕秋注意到了简言之额头上还在隐隐渗血的伤口。

    她轻咳了一声:“你来得正好,外面冷,我们先进府里吧,我命人给你包扎一下。”

    闻言,郁墨从简言之怀里钻了出来:“你受伤了?”

    简言之摆手:“这伤口不碍事。”

    他做好了慕秋和郁墨会往下细问的准备,但直到伤口包扎完毕,慕秋和郁墨都没有问他的额头为什么会受伤、他前几天为什么都没有出现。

    她们理解他的所有痛苦挣扎,也愿意尊重他的任何决定,更惊喜于他如今出现在这里。

    什么都不用问,他现在出现在这里,陪着她们一起营救卫如流,这个结果本身就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三人激动过后,心情都平复下来,慕秋将这几天的情况告诉简言之,那些曾经瞒着简言之的事情也都全盘托出。

    简言之安静听完,才道:“所以我们今晚要做的事情是夜探卫府?”

    “对。”慕秋推开窗,望着挂上枝梢的那轮弯月,“现在是时候行动了。”

    既然是悄悄行动,要带的人自然不能太多,三人干脆没喊其他人,换好夜行衣后,赶在宵禁之前抵达卫府附近潜伏,观察起卫府的换防情况。

    趴了整整一个时辰,简言之都要被冻僵了,他揉搓双手发热,边说话边哈出白雾:“四队人马,每半个时辰换防一次,防守是外松内紧,想悄无声息潜进去拿到东西,不容易啊。”

    郁墨凑到简言之耳边低声说道:“就按照我们之前说的,等他们再次换防的时候,我带慕秋进去,你留在外面接应我们。”

    “好。”简言之干脆应道,“一切小心,如果有什么不对,见机行事。”

    慕秋安静听着他们说话,没有出声,她在脑海里回忆着卫府的地图,试图寻找最安全的潜入撤退路线。

    时间一点点流逝,就在新的一轮换防即将到来时——

    “咦?”目力最好的郁墨眺望卫府大门方向,疑惑出声,“有辆马车停在了卫府门口。”

    “都这么晚了,会是谁来了?”简言之疑惑道。

    “看不清。”郁墨露出兴奋的笑容,“不过谁来了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到很多巡逻的禁卫军都跑去门口迎接那个人了。现在府里的守卫非常松散,好机会啊!”

    慕秋迅速看向郁墨,郁墨会意,左手环过慕秋的腰肢,搂着她翻过墙头,稳稳站在雪地里。

    她们现在位于卫府西北角,目的地是卫府早已荒废的一处柴房,那里设有机关,慕秋要找的账本就在里面。

    如今是卫府防守最松散的时候,不少禁卫军都去给那位突然到来的贵人请安,慕秋和郁墨一路有惊无险,平安抵达柴房。

    柴房落了锁,锁上灰尘痕迹很重。

    慕秋以防万一,借着月色仔细观察锁孔,确定锁孔的灰尘分布合理,这些天没有人用任何方式开过锁进过这间柴房。

    她悄悄松了口气,从袖口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铁丝,轻松撬开门锁,郁墨闪身进去,慕秋将门锁还原一番,确定不仔细看没有人能看出这个门锁的异常后,方才跟着入内。

    柴房里没有点灯,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郁墨有武功在身,勉勉强强能看清一些东西。慕秋倒是完全看不清,不过她早就已经将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刻在脑海里,摸着黑也能准确找到自己要找的地方。

    她走到了一处角落,轻手轻脚搬开堆放在上面的柴火,郁墨跟着过来帮忙。

    因为不能发出太大动静,两人动作很轻,效率自然高不到哪里去,搬了好一会儿,那块地砖才完全露了出来。

    慕秋挪开地砖,露出里面的机关。

    按照左五右一的方式转动机关,很快,灶台方向传来轻微的响动声。

    郁墨走到灶台旁边,往里一摸。

    摸到一手灰之余,也找到了机关匣子。

    东西到手,郁墨用气音提醒:“拿到了,我们走。”说罢,郁墨率先走出柴房门口,确定四下无人,才让慕秋出来。

    慕秋简单复原好门锁,跟着郁墨原路返回。

    可惜,在离开的时候就没有那么顺利了。

    就在两人快要刚离开柴房不远时,从远处迎面走来一队禁卫军。

    郁墨在看到他们的第一眼便迅速拉着慕秋缩回墙角。

    可为首的禁卫军还是眼尖地看到了郁墨的身影。

    “那边好像有情况!过去看看!”

    郁墨与慕秋对视一眼,悄悄往后退,躲进了一处灌木丛里。

    一步,两步,三步——

    随着灯笼的烛光越来越拉长,禁卫军与两人的距离逐渐拉近,郁墨右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之上——

    “是本官。”江淮离从郁墨和慕秋身后不远处缓步走出,拉长的烛光尽数落在他身上,照亮他平静的神情,“你们的警惕性不错。”

    “江大人,您怎么进来了?”禁卫军众人连忙抱拳行礼。

    “本官来看看你们巡视的力度如何。”江淮离对于他们的警惕似乎颇为满意,“诸位这段时间的辛苦本官都看在眼里,等事情结束,本官请诸位上兰若庭酒楼饮酒。”

    “多谢江大人。”禁卫军队长笑着道谢。

    “你们继续去巡视吧。”

    得了江淮离的吩咐,这一队禁卫军转身离开。

    江淮离轻飘飘向郁墨和慕秋的藏身之处扫了一眼,两手负在身后缓步离去。

    等周围重新安静下来,郁墨长舒口气:“太好了,他没有发现我们,我们走。”

    慕秋没有说话,只是在心里反驳郁墨:不,江淮离应该发现她们了,他只是没有拆穿,还主动露面帮她们遮掩。

    刚刚那个坐着马车深夜前来的贵人,应该就是江淮离。

    这到底只是一个巧合,还是说……他是特意赶来帮她们的?

    慕秋想着,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方才江淮离站立的地方。

    那里一片空寂,只余树影稀疏。

    ***

    除了方才遇到的那队人马,郁墨和慕秋没有再遇到别的禁卫军,一路有惊无险,总算回到了翻墙的地方。

    按照约定的信号,郁墨两根手指放进嘴里吹了个鸟叫声,稍等片刻,却没有等到简言之那边的回应,郁墨眼里划过一抹忧虑之色,扭头看着慕秋,以眼神询问:怎么办?

    慕秋眯着眼思索,突然,她下定决心,朝郁墨点头:我们出去。

    郁墨眼眸微微睁大,要是简言之真的出了事,她和慕秋现在出去不是狼入虎口吗。人被抓了没什么,禁卫军不可能杀了他们,但刚拿到的机关匣子可能就保不住了啊。

    出于对慕秋的信任,郁墨还是搂住了慕秋,带着她用轻功翻过墙头。

    才刚站稳,慕秋和郁墨便看到了被捆着双手、封住嘴巴的简言之。他正被一个侍卫模样的青年男人抓在手里,瞧见她们两人,死死挣扎呜咽出声。

    郁墨:“……”

    慕秋:“……”

    默然片刻,慕秋没有再搭理蹦哒得正欢的简言之,寻问那个青年侍卫:“你的主子是江淮离对吧。”

    她隐约记得青年侍卫的容貌,当日江淮离坐马车回京述职,赶马车的车夫正是此人。

    想来此人是江淮离的心腹下属。

    青年侍卫放开简言之,抱剑行礼:“请慕姑娘见谅,我奉我家主子之命在此恭候慕姑娘,只是简大人有些不配合,我才会出此下策。”

    “我呸!”简言之脱困后,嘴巴自由了,郁墨站在他身后帮他解绳子,他咬牙,压低了声音骂青年侍卫,“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取我的信任!”

    青年侍卫没有搭理他,依旧紧盯着慕秋。

    “你家主子如何知晓我们要夜探卫府?”慕秋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现在她可以肯定,江淮离就是特意来卫府帮他们的。

    青年侍卫解释道:“主子猜到慕姑娘会来卫府取东西,一直命我蹲守在附近。我在暗处见到了三位的身影,赶回去通知了主子。”

    慕秋了然:“他让你在此地恭候我,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

    “……”青年侍卫犹豫了一下,搔搔头,“主子想请慕姑娘饮酒。”

    慕秋还没给出应答,简言之先一步跳脚:“不行。”

    这个江淮离果然是居心裹测,当着他的面撬他兄弟的墙角!

    是可忍孰不可忍!

    “好。”慕秋却点了头,“正好,我也有些事情想要单独告知你家主子。”

    简言之:“……”

    他默默缩了回去,仿佛刚刚那个义正言辞绝不可能降低半分底线的人不是他一般。

    “请。”青年侍卫抬手,“此地不远处有家酒楼,那是我家主子的产业,如今宵禁,几位不便在外行走,也该有个落脚的地方。”

    青年侍卫走在前面领路,慕秋率先跟上他,简言之和郁墨对视一眼也纷纷跟上。

    酒楼北面临河,南面临街,从外面看有些许陈旧,门上挂着块“打烊”的木板,里面却是亮着微弱烛光。

    大门没有上锁,轻而易举就能推开,江淮离坐在酒楼大堂饮闷酒的身影自然而然落入慕秋眼里。

    他与以前似乎没有任何变化,眉目清俊,君子如玉,可也许是饮了酒,眼尾处一片嫣红,横生出撩人媚色,揉碎了素来萦绕在他身畔的疏离。

    酒香靡靡,君子翩翩,当真是无可挑剔的好看。

    “你们来了。”

    江淮离没有抬头,开口向众人打招呼。

    “夜深露重,进来饮些酒暖身子吧。”

    郁墨走到他对面的空位置坐下,端起他不知何时倒好的一碗酒,放在鼻尖轻嗅。

    是最常见最普通的烧刀子。

    酒味对了,酒的色泽也对,没有被动过任何手脚。

    她笑了笑,一饮而尽,朝江淮离亮起空掉的碗底:“江公子,我先干为敬,谢你刚才露面替我们遮掩行踪。”

    遮掩行踪?

    简言之没听郁墨和慕秋说起这件事,但他稍稍联想一番,大概也猜到了事情始末,对江淮离的敌意淡去不少。

    江淮离微微一笑:“楼上的客房都是空的,郁姑娘和简少卿饮完酒就上楼去休息吧,我想在大堂与慕姑娘单独聊几句话。”

    他很坦荡。

    哪怕是深夜寻慕秋饮酒聊天,选的地方也是最宽敞的一楼大堂。

    要是出了任何事,慕秋喊上一声,郁墨和简言之都能够轻松赶下来护住她。

    郁墨没应,转头去看慕秋,直到看见慕秋点头,她才拽着频频扭头的简言之上二楼休息——不过,进了厢房之后,他们到底是直接躺床上休息,还是贴在门缝边偷听,那就不得而知了。

    就连青年侍卫也不知去了哪里,酒楼大堂瞬间空荡下来,只剩下慕秋和江淮离两人。

    “要喝些酒吗?”江淮离偏头,低声问慕秋。

    “我一喝酒就容易醉。”慕秋拒绝了。

    “那我给你倒些温水,我饮酒你喝水,可以吗?”

    “好。”

    “饿不饿,要不要用些糕点?”

    慕秋实话实说:“我没有深夜用东西的习惯。”

    江淮离被她的实诚逗笑:“那还是算了,这么多年来,你真是一点都没有变。”

    “你很了解我?”

    慕秋这句话倒不是嘲讽,她是真的很疑惑。

    她和江淮离接触得不算多,却也不算少,每次见面,江淮离都表现得两人好像很熟稔的样子,他甚至从枝头折过一朵新开的桃花赠予她。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江淮离是君子,他应该知道桃花这种花不能轻易送出手。

    可在慕秋的印象里,她和江淮离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是。”

    江淮离点头,他看着她的眼神似乎是惆怅,又似乎是哀伤。

    在她无知无觉时,他心悦于她,整整四年。

    比她和卫如流重逢前更早。

    可他背负着太多沉重的过往,他这样的人喜欢一个女子,只会给她带来负担,所以他没有放任自己去接近她,只是任由这份心意在他心中肆意野蛮生长。

    后来某日,他终于鼓起勇气要为自己争取一次,于是他跑到义父江时面前,对义父江时说他想求娶一位姑娘,却被江时狠狠甩了一巴掌。

    那巴掌,彻底打断江淮离横生的痴念。

    他至始至终都只能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如隔岸观火般,看着她被慕家找回来,看着她为卫如流动心、看着她为卫如流做的每一件事。

    他如此熟悉她,但在她眼里,他只是个认识的陌生人。

    江淮离端起酒碗,就着酒将它们重新咽下去。

    就像卫如流从来不喜欢他一般,他也不喜欢卫如流。

    这当然有父辈的原因。

    可是更大的原因,是因为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卫如流也背负着沉重的过往,却敢自私地去占有慕秋?卫如流不怕自己会牵连慕秋吗?不怕自己出事会导致慕秋伤心难过吗?

    江淮离一碗接着一碗饮酒,明明是他请慕秋来这里饮酒聊天,但除了最开始的几句话,他没有再过口。

    慕秋也同样没有开口对他说话。

    她甚至没有看他。

    窒息的沉默过去后,江淮离终于调整好心情,故作平静道:“你要救卫如流吗?”

    慕秋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明显,既然江淮离问了,她就答道:“是,我要救他。”

    “他被关在刑狱司北暗牢里。”

    慕秋惊喜:“你见过他!他还好吗?”

    “还行,没受什么皮外伤。”江淮离不欲多谈这个问题,转而说道,“你应该知道你要面对的敌人是谁,你……”

    话还没说完,慕秋粗暴打断了江淮离的话:“我知道你想对我说什么,但在你劝我之前,你要不要先听我说一件事……是关于这大半个月,卫如流调查到的真相……”

    其实就算今晚江淮离没有找上她,她也会想办法私底下见江淮离一面,将真相全盘托出。

    慕秋的眼睛直直望进了江淮离的心底,若是平时,江淮离定会为这份认真的注视心动,可此时,他心底却升腾起一股浓浓的不详预感。

    她为什么……

    要用这种“不忍”的眼神看着他……

    莫非她口中的真相,与他有关?

    江淮离微微张开嘴,下意识想要让她别说,可试着张了几次嘴,他都没办法发出任何的声响。

    就像刑场上的囚徒在等待着即将斩下的狗头铡,他挣扎着,狼狈着,痛苦着,依旧跌入自己既定的宿命。

    “你说吧。”

    江淮离听见了自己苍凉的声音。

    然后他等来了审判。

    “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在你父亲写好《桃花渊》这本书后,你家里曾经遭过一次贼,丢了很多东西?那里面也包括《桃花渊》的手稿……”

    “你父亲写这本书,只是为了泄愤。写完了,愤恨就消散了,他原打算将这本书直接烧掉,免得流传出去惹出祸端,可江时与你父亲是至交好友,曾亲眼目睹过你父亲写这本书……于是他命人偷走《桃花渊》的手稿,并刊印发行……”

    “后来,后来你父亲知道了这件事,在信里逼问江时,江时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卫如流会突然离京,是因为他查到了你父亲的死另有隐情。你父亲不是死于简单的倭寇之祸,或者应该说,那些倭寇就是被江时收买安排的,他们扫荡渔村,目的是为了杀死你的父亲。”

    慕秋几乎是磕磕绊绊着把这件事说完,她别开了眼,不敢看江淮离摇摇欲坠的眼神。

    这世间最残忍的事情,莫过于推翻一个人多年来的认知。

    现在,慕秋就在告诉江淮离,十年来,他一直都在认贼作父。

    她一手撕开血淋淋的真相,逼着他直视最残酷的现实——

    那个教会他谋略,培养他成为状元,一步步送他直上青云的人,也是害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一面是仁慈,一面是杀戮。

    醉心权术、操控过无数人生死的长者,始终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

    沉默。

    依旧是沉默。

    就连桌面上燃着的蜡烛都读懂了江淮离的悲伤,悄然黯淡。

    慕秋拎起酒坛子,把江淮离面前的碗满上,又往自己面前的酒杯倒了酒。她放下酒坛子,端起酒杯,轻轻碰了碰江淮离的碗沿,自罚三杯。

    三杯酒喝完,慕秋起身,打算去楼上找郁墨,把空间留出来让江淮离冷静。

    “慕秋——”

    她走到楼梯口时,被江淮离叫住了。

    她转过身,他却没有回头。

    “其实我父亲曾经给我留下过一句遗言,但他没有说完那句话就撒手人寰了。现在,我终于知道完整的遗言是什么了。”

    慕秋等了很久,等到酒意熏染她的大脑,醉得有些晕晕乎乎时,依旧没有等来江淮离后续的话语。

    她摇晃了下头,道了句“早点休息”,扶着楼梯扶手上了二楼。

    江淮离枯坐在原地。

    天边不知何时翻起一线鱼肚白。

    他眯着眼,端着酒碗的力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砰——”地一声,从未习武的他竟生生将酒碗捏碎。他的手掌被裂口划破,温热的血液混入小半碗没有倾洒的酒液里。

    江淮离慢慢将这小半个碎碗贴到唇边。

    他将碎碗压实在唇上。

    裂痕划破唇畔,渗出大滴血珠。

    酒水混着血水被他一并饮下,如同饮尽十载苦痛。

    -“是我对不起太子殿下,就算到了九幽黄泉,这罪孽也洗刷不清,乂儿,乂儿,你……你……”

    -你一定不要再步为父的后尘,要看清谁才是你真正的仇人。

    江淮离想了整整十年,终于彻底补齐了李不言留给他的这句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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