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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情

    那是被遮了颜色的屋子,  四面的直窗棱子上糊着摩挲的纹路,只有凭借苍白的纹理渗进些许日光。

    屋子里只有一面屏风,上面的牡丹不知是什么时年画的,用的不是什么好绢料,  边色已经褪色了,  像是被泡在水里。

    从这朵长着牡丹的水底往里窥去,能看到屋子里隐约的反光,  那是一面懿德年间的铜镜,  边角的忍冬鎏金纹已见斑驳,  反射着虚弱青色。

    那镜子里存着半张脸,  眉目俊朗,  眼睛上的那道分明的褶子,从开处入到落处,像山崖上挂着舒星的月,丛林繁茂,山岚可见。

    屋子里进不了风,纤长的睫毛却动了动,那对着镜子的半个唇角却一点点扬了起来。

    没有露任何缝隙,  但落着嫣红的色。

    再顺着一旁看过去,另外一半的脸被一支骨节分明的手挡着,与右半边脸的清朗不同,这骨节分明的手下不断渗着血,落在手心,  然后一点点顺着手指的纹路缓缓下渗。

    最后至落在手腕时,  像是流动的鲜艳纹身。

    只是却落不到镜子里去。

    那一点好看的唇裂的弧度更大了。

    屋子里有人说话。

    “贺淮,你的法子,好用么?”

    音与音缠着,  音线里落着绵延的呼吸,像风月里的吐出的信子,还带着明显的嘲笑。

    笑着的半张脸僵了僵,笑被钉在了脸上,眼睛却一点点落了下来。

    “怎么,你还没习惯我的存在吗?”声音继续轻嗤了一声,“不是每次换骨时,我都会在着呢,等你把身体交给我。”

    它停了停,又道:“不对,无论你做什么,我都看的一清二楚,你何苦拒我呢。”

    “你还真以为你如今是河西节度使家的六郎吗?”他的话盘旋在屋子里,那是同镜子里露出来的声音,“我们才是一体。“

    “你闭嘴!”半张脸喊出声,眼尾扬了起来,空出的一只手拍上铜镜,“我不是你!我不会是你!”

    那铜镜颤了颤,声音却未停止。

    “你打它做什么,”他还在说话,“你心思怎么想的,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屋子在这声音里突然转成了所有尖锐物开始生长,皆朝着那面铜镜里挣扎攀爬过去。

    “你以为,你如今这样,她就会多看你一眼么?”

    “她对我很好,她对我……”那半张脸尖声,“她待我,从未有过的好。”

    “那你把手放下来,你猜你这般去见她,她又会是什么反应?”铜镜里的人嗤嗤笑出声。

    “我……”

    手指颤了颤,血迹从缝隙里汩汩,几乎要污末了清朗的另半张脸。

    他开始发慌,手用的愈发用力,想要将那血止住。

    可他无论如何用力,如何按压,血色毫无减弱,只落着不停下渗。

    “你方才没看到吗?贺淮。”那声音继续傲慢,“即使你用贺淮的样子见她,她都不喜你碰她。”

    “如今,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我说了,让你闭嘴,让你闭嘴。”他尖叫起来,铜镜里混着涟漪,在无风的空间里摇晃。

    “她待那崔知易,可比你要上心许多,”声音并不在乎他的尖叫,仍盘桓着,“就是那罗九娘,她也比待你上心。”

    “你每日夜里不睡床榻,就为了离她近一些非要躺地上贴着那堵墙,那墙后虽是她的屋子,可她如何能察觉到?”

    “贺淮,你的脸,现在疼不疼?”它贴着她耳朵问。

    “我……你放过我,你放过我一次不好吗!”他完整的眼眶里落了眼泪,“只这一次,不行么!”

    “贺淮,你有欲。望,它是最好的止痛之道,何必存着这个假面压着它?”

    “不可以,不可以!我不可以做那些,我不是你!”镜子的一角碎了,“她现在喜欢这样的我,她……她做了角儿给我吃,做了饺牙肠,她还和我说,若是,若是我需要,可以寻她帮忙。”

    “这些!这些都是她说的。”

    “哦?”说话的人音尾上扬,“若是我记着没错,角儿是他做给崔知易的,饺牙肠也是做给他的,至于帮忙,你看不出她不过是与你客套,是随口而言的礼节?”

    “她愿意相信罗九娘,为救罗九娘甘愿暴露自己身份,为你呢?”那声音占据了上风,“你放下手看看,你成这幅模样,究竟又哪里值了?”

    “我让你不要说话了,不要再说了。”方才挡着的半张脸松了,镜子前的人低下头,依靠在堆了灰的尘土上,发出悲鸣的呻。吟,“我求求你了,求求你放过我。”

    “如今你是什么模样,你自己都不敢看自己了么?”

    “贺淮,你抬头,看看镜子里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镜子里的人声音忽而变化,冷冽滴着寒。

    泪眼摩挲蒙了眼睛,身体却在一点一点上仰,镜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裂了多道。

    外头的月光从窗子的纹理间倾落下来,把那铜镜里的缝隙照亮了。

    层叠的重影里,那是面支离破碎的镜子。

    那是,支离破碎的脸。

    血沫与骨骼溶解着,脸上残存的皮肤半耷拉,却又在用一种蠕动的诡异姿势迅速重合。

    它们攻城略地,将那半边完好的山势也不断侵蚀,它们阻断了河流生长,打破了弯月,骨骼浸透在冰冷月光里,让蓝色月光作水,翻腾烧滚。

    “你看,这才是你的脸,”挂着血,裸露的齿还在动。

    镜子里的破碎月光在闪烁。

    “这是你的眼。”

    “这是你的鼻。”

    “这是你的唇。”

    那声音诡异森然,步步引导。

    “你的这张脸,就该这样一点点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腐烂,而不是,以虚势妄图春华,你再如何掩盖自己,可是贺淮,你骗不了我。”

    “她都不曾抚摸过它们,她甚至连你的手她都不愿触碰。”声音贴着他的耳朵说话,“可她却爱抚过我,用她的指腹,用她的身体,用她任何一处裸露的地方。”

    “贺淮,你何苦呢?”

    “我求你,我求你,你不要再同我说话了,我求你。”破碎的眼眶想要流泪,可除却浓稠血迹,他已然给不出什么东西,“我的脸好疼,我的脸疼到……疼到我喘不过气来。”

    “贺淮,你用这张脸去见她,你猜,”那声音轻佻笑了一声,“你猜她,会不会吓得逃跑?”

    “会,她会的。”他的声音悲怆带着哀求,“求你,求你不要让我去见她,不能是这样,不能。”

    “我怎么会呢?”声音悠长叹了口气,“莫要拒绝我了,贺淮,把你的身体交给我,听话,来。”

    “别怕,贺淮,别怕,”声音在不断低柔,“那把她握过的刀鞘拿过来,乖,就是她握过的刀鞘。”

    “我来缓解你的痛。”

    那是带着蛊惑的,引诱的语气。

    铜镜里,折射着血肉的脸握住了刀鞘,以情人的姿势拥抱住了它。

    那是她曾用手指轻轻搭过的尽头,是她方才距离他最近的地方。

    “你握住她方才握过的那个角,有没有,感觉到一点点她的温度。”

    五官的血肉在迅速重组,流利郎快的线条淡去了,渐渐生长成了昳丽的模样,扬着尾的弧线生长在眼尾,那里开出一支寒冬的桃花。

    “用指腹一点点摸下去,然后轻轻环着,再缓缓抬上来。”

    声音与动作一起,呈着某种诡异的姿势,用挑着的指腹一圈圈环绕着,就如同那里还残存着女子的冷香,他在用它引诱。

    痛像是被片刻得了缓解,取而代之的,喉间有什么东西涌了上来,要冲破那道阻塞的薄膜,将压抑的喟叹发泄出来。

    “她就在隔壁,贺淮,她与我们只有一墙之隔了。”它吸引着他往后倾倒,一步一缩将身子贴在了墙壁上。

    冰冷的墙面一瞬渗透皮肤,身体的灼热,让他想要把自己的全身皆贴上去。

    “你听到声音了么?”

    “嗯。”他的声音已经有些迷离了。

    砖石瓦砾间,即使如何砌得阻塞,却无法阻挡细弱声音的到来。

    “她在说什么?”它问。

    “她……”那些东西抵在胸口,手还缠在刀柄上,“她……”

    他说不出任何声音,像是被沉溺在水里,一点一点往下沉。

    可心却在不断高扬,像是要冲破胸腔。

    “她……是水声……”他发出声音已经有些艰难。

    “不可以,我不可以……这样,亵渎……亵渎她。”

    声音方落时,控制不住的声音却从唇齿间渗露。

    “亵渎?”那声音笑着,“贺淮,我在教你,爱她。”

    然后他听到像是水底冒出的气泡,在这漆黑的屋子里翻涌出声。

    “不是,这不是……”他喘。息得愈发厉害了,“这不是……不是爱。”

    “嗯……是……是欲。”

    他从未听到过这个嗓音发出这样的声音。

    “是欲吗?”它语气可惜,“那你听,她在沐浴呢。”

    “贺淮,钟盈她,是在沐浴呢。”后面一声说得尖锐刻薄。

    指尖还缠着刀柄,身体在不断倾倒,她似明不明的声音,像是细长的丝线,牵扯着他的所有动作。

    他如同牵线木偶般,用声音作佐料,将自己压抑的心绪攀爬至顶峰。

    即将完成他作为贺淮身份的最后一道献祭。

    “难,难受。”他试图压住自己的声音,可还是有泄露的声音从唇齿间绕出来,“我,难受。”

    “难受?”它语气微扬,“是换骨的难受?”

    “哦,不是,”声音继续自问自答,“是你的欲在难受。”

    “你出声,也就不难受了。”

    它在蛊惑。

    “她,她会听到的。”他几乎要哭出声,“她会听到的。”

    他在哀求。

    “她听不到的,贺淮,她不会听到的。”它缓缓道,“你压抑自己这般久了,放松,你将身体交一些给我,我来教你。”

    前方一线之隔的镜子里,屏风上的牡丹晃了晃,破碎的脸已经重组成新的模样了,眼尾泛着水红色,露出惊心动魄的美丽。

    而那眉尾的一点红痣,鲜明显目,渗在皮肤里。

    泛白的牡丹开始染色,殷红的袍领去了颜色,一瞬都染在了屏风上,起伏的沟勒衣袍爱抚着那一截刀鞘。

    终于尽兴放肆让浪涌过躯体,他将自己的身体与冰冷墙壁紧密贴合,黏湿的汗渗在额发,胸口起伏不平。

    那冬日的桃花眼里却渗着亮亮的颜色,唇角留着像口脂的颜色。

    “贺淮,你看,你终究还是不行。”他的声音从这具身体里出发,腰缓缓起身,“你摆脱不了我,终究,还是由我来教你怎么做。”

    外头月光亮了些,门口传来三声扣门声。

    他抬头,盯着门缝里须臾

    “贺兄?”是崔知易的声音。

    “何事?”他很快回。

    外面默了半晌,然后又传来声音:“你是不是染了风寒,怎的声音有些哑?”

    他垂了垂眼,唇微微勾起:“是有些,贺兄有事么?”

    “没,我是想问,你是不是和三娘起口角了?”

    “没有。”他轻声答,“崔兄为何这般问?”

    “方才我回来,问三娘你为何紧闭着门窗,她就说她不知道,然后便也不理我了。”

    “我还以为……”崔知易语气略有迟疑,“那贺兄你且早些休息,我回去了。”

    “好。”

    待外头人影消失,他沿着床榻坐了下来。

    重新把视线落入镜子里的人。

    他把手缓缓抚上,顺着手上下摸了摸。

    方才的血肉重组并不曾留下任何疤痕,他又恢复成了熟悉不已的四五年前的脸。

    “徐安,”他轻轻吐了一声,后挑着眉笑了起来,“贺淮。”

    他把手放下,刀鞘与刀合二为一。

    “贺淮,再过一会,你还会再回来,到时候,莫要再拒绝我的存在。”

    他对着镜子里的人说了话,又起了一个贺淮式样的笑容。

    只这一瞬,眉眼却忽然低落,隔着破碎的镜子,呈出诡异的哀愁。

    “你不能,这么自私只让自己见到她,贺淮。”他叹了口气,“不能只有你一个人存在着……”

    “贺淮,你要,听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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