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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终恨输

    可本首辅万万没想到,血流了整整一茶盅,恨丝却没有被引出来。

    我这时才觉得哪里不对。

    把伤口重新包起来,放下四周的帷幔,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封住他的神魂,再利用老方法,取指尖血从他眉心处往外引恨丝。

    可依然迟迟不见恨丝的动静。

    一个让我有些震惊的猜测就这样出现:万俟殊体内根本没有关于星冉的恨丝,或者说,他根本不像星冉所说,因为方白雪的死而对她恨之入骨。

    想到这里忽然有些后怕。幸好本首辅先来了万俟殊这里探了探究竟,若是直接按星冉所说,取了她体内的不老琮再带过来,放到万俟殊体内,那星冉临死怕是也不知道万俟殊从来没有恨过她。

    但这毕竟还是猜测,万一那恨丝藏在深处呢?万一我这不太熟练的隔空取恨丝的法子失灵了呢?怕自己猜错,我还是决定祭出神魂去他体内一探究竟。

    自做种恨人以来,我从没有见过万俟殊这样的人。

    他的神魂干净而纯粹,像是深冬寒夜里,悠悠然然飘落人间的雪,孤冷,纯净,纤尘不染。没有像陶婉婉体内那样四处游走的思绪流云,也不像卫添那样体内有浓重的不可磨灭的恨意。万俟殊的体内,没有任何人的恨丝,他谁也没有恨。

    一个自刑部死牢里成长起来的官员,一个自幼熟读东启律法掌握十大酷刑的公子,他手上沾染了那么多的血,他说出过那么多刺穿人心的话,他曾目睹着东启国最深处最直观的凶狠罪恶,也曾亲历着这人世最凄惨最无助的孤独寂寞。

    可他从来没有把这些留在心里,甚至没有让这晦暗阴霾与苍茫灰烬落在他神魂内哪怕一刻。

    我忽然很羡慕他。

    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乱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他从来没把这些放在心上过,他从内到外都是平静而冷漠的。

    我竟忍不住去想,倘若我能有机会重新活过,那我也想做一个万俟殊这样的人,目睹千万次爱恨折磨,却依旧能抽离出来,不让任何杂念惊扰到我。

    尽管这景象太过新奇让我不忍离去,但我在短短几天内,已连续两次祭出神魂,精力大耗,怕呆在别人体内太久再也出不去,于是就转身准备告辞。

    偏偏就在这时,一记冷光穿过我的耳垂,纵然神魂感觉不到疼痛,但我恍惚低头,却发现一些碎片自耳下洒落,像冰又像血。

    “秦大人,你真是修得一身好本事啊。”是这具身体的主人在说话。

    我大惊失色,眼睁睁地看着他体内的意象纷纷倒退最后聚集于那沉睡着的魂魄上,他的神魂就这样撑着胳膊缓缓站起来,甚至走到了我面前,与我仅有一步之遥。

    “抱歉,”我尽量控制住自己的魂魄,先低声下气地道歉,让他不要冲动,“你不要再往前走了,我们的魂魄若是纠缠在一处,那就麻烦了。”

    “我已经问了你好几次了,你今天到底想来做什么。”他冷冷道,却听了我的话,没再继续向前。

    “能不能容我出去再跟万俟大人详谈?”

    他听到这话就笑了:“出去之后,又是东一句西一句的,胡乱扯着,耍着在下玩吗?”

    说完这句,就又向我靠近几分,抬起手指,轻轻地拂上我的左肩,把落在上面的耳垂碎片拈起几分,轻轻地叹息着:“果然还是在我体内,我的神魂占据上风啊,秦大人现在不是我的对手。若我直接将你打碎,你外面那具**,不多久就是尸体了。”

    他说的是对的。

    而且,他这话隐藏的消息,也让我清楚了一件事。

    “万俟大人,你果然也是种恨人对不对?且是段位很高的种恨术客?”

    所以,才会对神魂这种事,这般清楚;所以那银针才没能封住你。

    他倒是很爽快地承认了:“我自出生白日之时,父亲就将我变成了这样。不老门门祖的恨丝传至今日,不可能只在南国有一份的,我们东启,也有啊。”

    “所以你也是……”

    “是啊。”

    他指尖因为接触了我的魂魄碎末,于是几缕魂跟我的产生了纠缠,那魂识得我耳垂破损的位置,忽然补上来;再低头去看他的手指,发现我的那些碎了的魂魄悉数补在他指腹位置。

    “我得赶紧出去,不然你我二人都活不了,”怕他不信,我赶紧又补了几句,“你也看到你我二人的魂魄在交换融合,并不只是你干掉我,而我无力还手这么简单。”

    他似乎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于是神魂归于原位,给我腾出空间,让我抽离出去。

    神魂附体,耳垂之处便传来尖锐的疼痛。喉咙处也涌上一阵甜腥,我掏出绢帕呕出一口血。

    他也醒过来,自己抬手取掉了身上封魂用的银针,然后一枚一枚地摆在桌面上,看戏一样地看着我。

    我捏了捏耳垂,不好意思指责他,因为是我不打招呼就进了他体内,才引起这样的错乱。

    摸过茶水灌了一口缓了缓,然后看着他,说出了我心中的推测:“是因为万俟一门活不过二十五岁的宿命,所以令尊才把你变成……种恨人?”

    他悠悠地望着我,然后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是这样没错,但是据我所知,南国秦氏可没有这样的宿命,为什么令尊也会让秦大人变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最后尽成傀儡。”

    我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因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和姑母会选择把我弄成这副样子。想到他神魂干净纯粹的没有丁点儿恨丝样子,我忍不住又问:“万俟大人是不是从来没有使用过种恨一术,也没有利用它获取过别人的寿命?”

    他点头道:“秦大人确实很聪明。”

    “令尊之所以这样做,不就是为了让你使用术法,让你能长命百岁吗?可你……”

    万俟殊眼里露出些无奈:“那是他想的,不是我所想的,这东西不过是以命换命罢了,而且破戒一次,便再无收手的可能,”说到这里,抬眸又看了我一眼,唇角缓缓向上勾起,“秦大人应该最能清楚,种恨到底能不能使凡人长生,到底能不能使国家长存。”

    尽管知道他这话里带着讽刺,但本首辅却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道:“这世上,沉溺此术、追寻此术的大有人在,可知道这术法害人不浅的,却是少有。万俟大人真是不得了啊,你应该自年少之时就了解了此术的弊端,所以才独善其身,不让术法反噬你半分。”

    他抬起沾染了我的魂魄的指尖,像是感到了疼痛,所以轻轻地捏了捏,就这样心平气和地说着让我心惊胆战的话:“秦大人,夜深人静之时,你有没有想过,你我自小拥有的这天赋,其实是极其诡异残忍的邪异之术啊。”

    我眉心蓦然一跳。

    他将盘中的荔枝一颗一颗地拿出来,摆成七国之阵:“传闻始皇帝曾派人寻长生之法意图霸居帝位,唯有一人寻得此术,名曰种恨。一千五百年后,南国国师秦离用此法对付北御大军,以一当十,守住疆土。但短短几年,锦国攻入南国国都城门,一夜之间,南国覆灭,皇室宗亲尽数殉国,南国国人自此流离。

    “锦国雄极一时,将偌大一个南国变成自己的州府,揽月湖上夜夜笙歌,南国故人卖身求生。若卫添放下仇怨,不陷入此术,即便是此生郁郁也好过冰窟长眠。但他不肯,非要寻来一个东里枝,让你费尽心力地给他种恨。锦国的气数就是从他这里,开始丧失的。至于高蜀,李敬堂之流,不过蝼蚁蛀虫,早晚要死,死于种恨还是其他,都是一样的结局,暂且不论了。

    “对了,还有两个人,崇安王卫期和现今的锦国皇帝程遇。他二人如何如何,秦大人当比我更清楚。崇安王殿下虽然已经悔悟,但他失去的,却永远失去了,回不来的那些人,都在西溪境下变成了白骨。至于程遇,自秦大人刚坐下时,我就说锦国气数已尽,便是因为你们的皇帝,至今还耽于此术,不知何日回头。”

    他就这样,轻声细语地给我把这些年的遭遇,指点了一遍,以印证那“邪异之术”的定义。

    “这异术果真能让一个岌岌可危的王朝千秋万代屹立不倒么?”他忽然觉得荒唐,以至于笑出声来,眸光冷得像深夜穿云而过的沉星,“史书倒翻千百年,秦二世就亡了。所以,当年的那位术客,寻到的究竟是种恨术,还是终,恨,输?”

    此话太叫人怅惘啊。

    我从未如今日这般清醒过,又后悔着,为何不曾早日清醒。

    万俟殊彻底看透了我的想法:“秦大人很后悔罢,但有一个人应该比你还要后悔。”

    “谁?”

    他笑了,捏起一枚未曾沾药的荔枝,慢慢剥开填入嘴里:“当年救了你,又把你推入深渊的那个人。你的夫君,崇安王殿下。”

    我后知后觉地有些怕:“你对这一切,了如指掌。”

    “不,”他轻轻摇头,“我不知道,星冉找你,所为何事。还请秦大人告诉我,这对我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