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梦谈6
早先,徐莫并不相信言雨。
即便他因对方的话而产生了动摇后也一样,言雨是魇,在他的记忆里,魇一向是该被诛杀的事物。
那是族群给他留下的既有印象,貘的族群在他脑海中深植入了这样的概念,这概念甚至早于他知道“魇”为何物。
万一——他所想的一切只是他一厢情愿怎么办?
徐莫为此深深地苦恼了好一阵子。
那时的他被禁足在意识海深处,只要在这里呆上足够长时间,“群体”就会渐渐将他吞没。
与族群不同的思绪会消失,个性虽会保留,却会被修剪掉伸出的爪牙。
所谓在意识深处相互连接就是这样,以相同的基石打造出不同个体,又在个体超出限制时加以修饰。
徐莫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白墨也一样。
即便后者至今仍因为自己的特异而受到许多貘排斥,却也始终没有忘记自己仍是那巨大树木中的一枝。
他永远不会像一个真正的魇那样切断与海深处的联系,时不时的,他仍会返回意识海深处,分享自己旅途中所知的事物。
是以……计算他不认为自己是错的,也会听从族群的安排,留在海深处。
——转折。
是在他听说火魔女杀死了弓时开始出现的。
当族群开始谈论这个名字时,他在一族共通的记忆中寻找到了关于那位魔女的信息。
他看见了无数燃烧在往昔岁月中的火焰,在新大陆失去踪影后,再度出现的魔女就已经开始疯狂地进行猎杀。
她把貘与魇都当作自己的食物,侥幸从她手下逃离的貘带回了她既疯狂又美丽的记忆。
但即便此时,他真正打过照面的,也只有曾与他交手的两只魇而已。
不知道又经过了多长时间——意识海深处并不能像表层那样精准地分辨出日月——
握着峨眉刺的女性出现在了海深处。
“他死了。”她说,不是通过意识交流,而是言语。
试图极尽冷漠的言语。
徐莫一下子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可他一瞬间,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反应才好。
女性就那样转身离去,徐莫连问清更多事的时间都没有。
他开始想离开海深处。
——对于貘而言,这并不是个简单的想法。
徐莫小心翼翼地避免它被任何人得知,一边努力打探着关于火魔女的消息。
然后他得知:言雨正和火魔女在一起。
“什么……为什么?”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他们是魇。”意识海扎中,青色的火焰摇晃着,“理所当然。”
才不是理所当然,万事万物,都应有其来由。
徐莫对自己结论的怀疑达到了最高峰。
他自以为是地帮助过言雨,万一,他其实是错的呢?
不安让他一下子就下定决心、摆脱禁锢自己的同族跑进了意识海。
徐莫去找言雨,后者丝毫不认为自己的做法有问题;他并不甘心,停留在较深的地方,留意着梦中发生的一切。
火焰被燃烧,利刃堆聚成山,红色的蝴蝶在意识海中焦急地飞舞着。
——帮帮他!
他听见女孩子的声音。
族群的意志在海深处召唤着他,让他回到更深层的海水中。
徐莫把那呼唤声甩在一边,跟随红色蝴蝶前往那个梦境。
“……然后,事情就这么该死的、顺理成章地发展了下来。”徐莫嘟囔着,“在紧急关头,选了这张脸。”
他对于这样做可能被记恨一无所知,他做了当时能想到的最好选择,这策略倾向多少也来自于意识海的沉淀。
“结果就理所当然地被赶了出来。”徐莫叹息着,“没法下潜,也就……”
没法改变自己现在的模样。
与族群脱离联系的貘就会出现这样的状况,白墨也也仅仅只见过它一次——在曾经的火魔女身上。
他不知道徐莫是否对此已有预感。
“你有后悔过离开吗?”
“完全没有。”干脆利落得大约会让其他貘发火,“我对现在的状态很满意啊。”
“——不尽然吧?”
徐莫的表情瞬间古怪了起来。
然而白墨并没有就此放过他:“你会到我这儿来,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你觉得不知所措,想通过别的方式作出决定,不是吗?”
这才是他的本来目的,剩下的,无论探究还是叙说,都只是方法而已。
大约……还是连徐莫自己都不知道能否奏效的方法。
徐莫冲着他笑了笑。
“大概真的是这样吧。”他说,“会妨碍到吗?”
会妨碍到他们的交谈吗?
这并不是句质问,而是个单纯的疑问,简单到就好像在问“午饭吃什么”。
“……不。”白墨语塞了。
他停顿了一会儿,忽地在想,或许连徐莫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在寻找些什么。
只是一如他最初的印象那般纯粹为了好奇而来。
这些真的并不重要。
白墨忽然觉得,他该把桌上的红茶换成酒。
“你知道吗?”徐莫说,“虽然他和你一起旅行了很长时间,但他从来没有和我说过。”
“是吗?”白墨想起弓曾说的,希望将来徐莫不会来到他的梦中,不由得又想微笑,“你去帮助言雨时,他应该相当生气吧?”
“呜……”徐莫的脸上满满地写着“你怎么知道”。
“我要是他,一定不希望自己教育的孩子背叛族群吧?”
徐莫嘟嘟囔囔着“虽然是这样”,停顿了一会儿,才又开口:“我觉得他自己没有资格说我,不是吗?”
——正因为他离白墨太近了,才被送去面对火魔女。
族群修整着他们的枝丫。
或许正因为是弓,所以徐莫才会是现在这样吧?白墨莫名想。
“他教给了你很多?”他说。
“嗯——”徐莫在新添的红茶中加了奶和糖,“许许多多的事,嗯。”
他回想着,回忆像是杯子里的东西,渐渐地混在一起,变成旋涡。
“他教我的第一件事,大概就是怎样去分辨魇吧。”徐莫说。
——那时的他才刚刚学会如何进入他人的梦境。
“魇?”他就在意识海上,像着自己的指导者发问,“那种……破坏人意识的生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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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梦谈7
“魇?那种破坏人意识的生物吗?”徐莫问。
从族群教给他的知识来看这个结论相当理所当然,甚至不需要多加思索。
然而弓摇了摇头:“他们已经很久没出现了。”
“噢……”徐莫抓了抓脑袋,在脑海中重新搜寻着这个词汇,“‘魇’……”
反复的噩梦。
他想起来了词汇的本意。
弓点头,顺意识海波浪传来情感让徐莫知道他相当满意。
“嘿。”他冲着自己笑了一下,又很快被严厉的指导者打断:“别得意。”
“好的。”徐莫从善如流,他紧紧跟随着弓的脚步,越过意识海踏进梦中。
那是个与周遭梦境都不尽相同的梦,梦主人似乎是梦见了另一片大陆的风景。
……或者说,另一片大陆的怪物。
徐莫看着梦主人被巨大的鸟叼上天空,惨叫声随着巨鸟一路向上升去。
遥远的地方随着这情景传来诸多的声音,呼喊、战吼、怪异乐器的敲打,仿佛梦主人是被献祭给了这巨大的鸟般。
若是言雨在这个梦中,他大概会立刻判断梦主人前天晚上看了不少光怪陆离的小说,但对貘来说,梦就只是梦而已。
梦对他们而言不是象征、不是某种表征;它们最多最多,算是从意识海通往现实的桥梁。
“知道怎么判断梦魇吗?”弓突然发问。
这个问题顺着意识直接打进他的脑海,徐莫呆了呆,没有第一时间想起答案。
但他其实是知道答案的,因为这种东西向来会沉淀进族群的记忆中,成为下一代貘的食粮。
“那个——”
“别想了。”弓说,“过来。”
从意识里传来的话其实接近于“跟我来”,可貘从不使用第一人的词汇。
徐莫乖乖点头,跟上前头男子的脚步——弓使用的形象似乎是从他过往保护的梦中截取的,他一直在使用它,以人类的标准,已有数百年时光。
而徐莫自己则按照他的指导渲染了梦中的人影,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做,在渲染完成后兴奋地东张西望。
这个被他借用的形象戴着厚重的羽毛头饰,胸口有着挂饰,让他觉得格外新奇。
“这些是什么?”他说。
“不要去想。”然而攻却说道,“不要去在意人类。”
徐莫乖乖地闭上了嘴。
他可以从族群的意志中得到知识,但“经验”这种东西永远只能由年长者来告诉年幼者。
而弓要教授给他的,就是这虚无缥缈的经验。
徐莫加快脚步追上弓,梦境已经掉了个头,梦主人惊恐地注视着从天而降的巨鸟。
——魇。
“轮回与轮回之间必有衔点。”弓说,淡淡的青光在他的两手间传递,“目标就是那里。”
巨大到不合比例的弓顺着青色渲染而出,他握着弓,抬眼看向那只鸟,张弓。
箭由是就顺着弓生成,闪烁着青光的箭矢顶端凛凛生寒,寒意似乎甚至能随梦境向外扩散。
徐莫注视着那箭,箭尖倒映进他眼中,他屏住了呼吸,眼睛连眨也不眨。
他知道,箭出就只是一瞬间的事。
梦主人在空中下落,惨叫声是这个梦中最大的声响,因为那属于梦主人——剩下的声音在梦中都只是背景的杂音。
“找到时机。”弓继续说道,声音冷静,在因恐惧而扭曲的梦中格外扎眼,“最好,能够一击既中。”
但就算做不到也没有关系,自然形成的梦魇能够一直持续,他们总会找到机会——
顺着意识传来的话语这样说着。
梦中所有的一切都因惊慌而褶皱、歪曲、蜷成一团,四周的一切中只有他们两人依然正常。
一旦梦蜷缩到极点,一切就会反复,徐莫想,他知道这个,这是他的族群教给他的知识之一,但一如其它的,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
而弓等待着的就是梦境重启的那一刻,天空彻底漆黑,巨鸟的残影即将消失在半空时,他出手了。
青色的箭矢破开扭曲的场景向远处射去,泛开的光芒将梦中的一切渐渐渲染。
四周渐渐变成了属于貘的颜色,大片大片地涂抹着,将原本歪曲的景象一一覆盖。
“——”徐莫注视着眼前的光景。
巨大的鸟儿被箭射中,飞快地向下坠来,那是被弓修正后的结果,是梦境原本该有的模样。
原本它徘徊的景象在青色中龟裂了、破碎了,宛如被打碎的玻璃——
“咔嚓”,徐莫听见了碎裂声。
无数的碎片向下落来,它们闪烁着艳丽的光芒,被卷进意识海的波涛之中。
那是梦境中多余的意识碎片,在梦魇中被塑造与诞生,很早很早以前,貘的职责就是将它们打碎并回归意识海。
徐莫觉得这件事格外的不可思议,他想着许许多多的事,注视那光芒飘然落下,他忍不住伸手触摸着那些光。
光在他指间暗淡而后消失,甚至没有留下半分感触——当然不会有,因为那不过是意识的碎片,它们淡去,回归了意识海。
“……呼。”他长长地舒了口气。
“如何?”身边,年长的貘说道,“能掌握吗?”
他能够掌握方才他做的那些吗?
徐莫这才反应过来,刚刚其实是场教学,身边的年长者在为他示范他们在梦中的作为。
“唔……大概吧?”而年幼貘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只是看任谁都会觉得容易,但实际操作起来?
他需要实践一下,他想。
弓看了他一眼,说道:“那就去吧。”
徐莫知道,自己的想法已通过意识海流向了对方,他们不需要开口,就能够交换思绪。
“唔。”他点了点头,心想寻找魇、分辨魇,他还有很多东西要学、要做。
不过,在那之前。
“……被修正后,会变成不错的梦吧。”
他想看看。
这样的想法不知不觉中就已经诞生。
但年长的貘看了他一眼,把已经说过一次的劝告又说了一次:
“不要去在意人类。”
太过在意、太过靠近,最后就会无法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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