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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两人棋下到一半, 蔺尘便到了他们居住的地方,她恭敬将燕孤鸿说的话转述给了两人, 随后道:“乐国之事差不多已经处理完毕,不知二位前辈如今打算如何?”

    “相识一场,”傅长陵笑了笑,“听说你和玉殊道友即将完婚,我与师兄闲来无事,想去观礼,不知可否?”

    听到这话, 蔺尘愣了片刻, 随后忙道:“本也想邀请二位,但不知二位接下来的安排, 若二位有空前来,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有空的。”傅长陵转头看向秦衍,“师兄觉得呢?”

    秦衍点头, 只道:“可。”

    于是双方便将观礼一事安排下来,蔺尘将傅玉殊叫过来,同傅玉殊交代了乐国的事, 随后道:“你先回傅家,等成亲那日,再来鸿蒙天宫接我吧。”

    蔺家向来孤僻,只有少数几个族人在外活动,蔺家居处, 几乎不对外开放,蔺尘成为鸿蒙天宫长老已久, 她也有自己道场,故而她出嫁之地, 安排在鸿蒙天宫。

    傅玉殊见蔺尘终于开始准备婚事,心里终于定下来,笑着道:“大婚之事我早已安排好了,就只等新娘子了。”

    “傅家与鸿蒙天宫路途遥远,路上之事……”

    “我也安排好了。”傅玉殊立刻道,“我已经让人在路上布下十一个传送阵,到时从傅家出发,到鸿蒙天宫,两个时辰就能到。”

    蔺尘有些诧异,传送阵不好绘制,迎亲路上十一个传送阵,这倒的确是傅家才能拿出的手笔。

    “你有心了。”

    她慢慢回神,随后转头看向傅长陵和秦衍,只道:“那二位是去傅家休息,还是……”

    “我们就在鸿蒙天宫呆着就好。”

    傅长陵开了口,忙道:“二位近来事忙,不必管我们,我们自便就是。”

    听到这话,蔺尘行礼道:“不能好好接待,是蔺尘失礼。”

    “无妨,”傅长陵看着站在面前两个人,眼神都不由得柔和了几分,“能亲眼看到二位成婚,在下幸甚之至。”

    “那就这样定了,我先回去了。”

    傅玉殊合上扇子,同所有人告辞,蔺尘见傅玉殊离开,也行了礼,退了下去。

    等他们都离开之后,傅长陵看了看棋盘,抬眼看向秦衍,笑道:“还下棋么?”

    秦衍点点头:“下。”

    两人回到棋盘边上,又开始下棋。

    后面的时日,两个人每日就下下棋,喝喝酒,傅长陵给秦衍看他在万骨崖下学的问天九式,秦衍技痒,也会切磋一二。

    陆陆续续有蔺家人来到无涯峰,蔺尘一面在鸿蒙天宫逐渐排查着近来新来的外人寻找着谢玉清,一面安排着婚事。

    时间渐渐过去,无涯峰张灯结彩,一波又一波鸿蒙天宫的人上门来给蔺尘道喜。

    成婚前一日,明桑峰的桑乾君终于云游归来,他领着自己的徒弟上了无涯峰,这时候蔺尘还在试嫁衣,听见桑乾君拜见,她一时也顾不得礼数,穿了嫁衣,便忙着出去见人。

    她与桑乾君算是故交,桑乾君来了,她自然要先去相迎。

    她走到门口时,便见桑乾君坐在位置上,他同往日比起来,看上去消瘦许多,神色倒还算镇定,可一双眼睛却早已失了往日有过的神采。

    他身后站着一个孩子,看上去不过四、五岁的模样,穿着鸿蒙天宫亲传弟子白衫,长得倒是剔透可爱,但神色平静木然,看上去完全不像一个孩童。

    蔺尘看见两人,不由得愣了愣,她直觉桑乾君出了什么事,却又不敢多问,只绕了话题道:“许久没见,听闻你云游去了,怎么此时回来了?”

    说着,她走到桑乾君面前,坐下来给自己斟茶。

    桑乾君面上疲惫,他静静看着她,笑了笑:“两月前便已回来了,只是受了点伤,闭关到现在。”

    “你受伤了?”蔺尘忙道,“可还好?”

    “本不太好。”桑乾君摇了摇头,他抬手看向手边的剑,伸手抚上自己的剑,低哑道,“我的剑断了。”

    蔺尘没有说话,桑乾君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又笑道:“不过还好,如今好了许多,我想过些年,或许我又能拔剑。”

    “虽不知你经历了什么,”蔺尘想了想,叹息道,“不过,若能经过此劫,想必日后你必将有所突破,倒也不是坏事。”

    “或许吧。”

    桑乾君说起这个,声音冷淡,他喝了口茶,转了话题道:“听闻你要大婚,我来得晚了,不过还是恭喜你。”

    说着,他转头看向那个女童,唤道:“清儿。”

    听到这个名字,蔺尘动作顿了顿,她看着面前女童,对方捧着礼物,恭恭敬敬上前来,将礼物捧到蔺尘面前,尚还带着奶音的声音郑重道:“恭贺蔺长老。”

    蔺尘端详着女童的模样,许久后,她才接过礼物,却是抬眼看向桑乾君:“林桑,我想问你个事儿。”

    “嗯?”

    桑乾君抬眼,有些疑惑。蔺尘看着他,认真道:“你这个徒弟,是不是叫谢玉清?”

    桑乾君握着杯子顿住,旁边女童茫然抬头,看着桑乾君,许久后,桑乾君才哑声开口:“清儿,你先出去。”  *** ***

    蔺尘问着桑乾君话的时候,越思南躺在飞舟上。

    她感觉有什么啃咬着自己,疼痛让她慢慢清醒过来。

    她睁开眼时,一股肉被撕裂的疼痛就从手上传来,她一抬头,便看见自己的木偶正在拼命啃咬着自己。她手上早已是大大小小的口子,被咬得血肉模糊。

    她立刻察觉不对,捂住伤口起身,小声问向木偶道:“我睡了几日?”

    木偶比划了一个“七”,越思南面色一冷,她忙探出头去,便看见飞舟之下的村落。

    那些村落亮着明灯,从村落的形状和山脉来看,她立刻认出这里归属于越氏地界。

    蔺崖没有带她回蔺家,也就是说,蔺家里面,或许也有越家的人。

    越思南屏住呼吸,她拼命想着办法,她知道他们的意图,一旦自己回到越家,她要么死,要么再一次去当那阵法中的阵眼。

    越家也好,鸿蒙天宫也好,他们不会允许她活着,将一切说出来。

    她必须逃。

    越思南一想,当机立断,小心翼翼推开窗,抱着自己木偶,低声道:“走了。”

    说着,她便从窗户爬了出去,直直往下方跳去!

    她刚刚跳下飞舟,没了片刻,上面就乱了起来,越思南御风而行,听着后面声音越来越近,随后便感觉剑光从天而降,夹杂着蔺崖的大喝声:“别让她跑了!快!”

    越思南直接窜入密林,反手将木偶扔了出去,木偶朝着天空啃咬过去,给越思南留出片刻空歇,越思南在密林中狂奔,然而没了片刻,便有剑修御剑追了上来。

    剑光密密麻麻,越思南艰难躲避着剑光,被一道道剑光划破了皮肤,露出一道道血痕。

    她的木偶在天空和那些剑修交战,撕咬着剑修的血肉,她的符咒一个个在空中炸开,阻碍着那些剑修的步伐。

    这些若是普通剑修,那自然无妨,可这是蔺家人。

    天生剑骨的蔺家人,任何一位,都是云泽顶尖的高手,他们围堵越思南,那完全是一场碾压式的追赶,至今没有杀了她,也不过只是因为,他们不打算杀她。

    越思南猜透他们的打算,顿觉心凉。

    他们不打算杀她,那留下她,只有一个用处。

    他们要把她抓回去,像之前一样,将她挂在那专门练人的阵法之中,用血肉滋养阵法。

    他们没有放手,哪怕被蔺尘发现了,哪怕蔺尘已经毁了他们的阵法,他们也要重建,也不打算放弃这一件事!

    丧心病狂……

    越思南心中愤恨又绝望,想破口大骂,却又骂不出声。

    她听着到处是人声,前后左右,都已经将她堵住,这天地这样大,可她却无处可逃。

    她已经很努力奔跑,可她却绝望发现,她就算跑得了一时,她又跑得了一世吗?

    谁能容得她?谁又能容下她?

    她咬着牙,感觉身上伤口越来越多,突然之间,天上木偶被蔺崖一剑劈碎,木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越思南一口血喷出来,当场摔了下去。

    木偶承受的伤害传递到她身上,她全身都是伤口,鲜血从衣衫里流出来。

    她眼前逐渐模糊,她知道自己不行了,撑不住了。

    救救她……

    谁来救救她……

    她感觉周边有人靠近,她撑着自己,努力想要爬起来。

    她脑海中想起那一日,蔺尘从天而降,她仰望着那个人,看她斩断了自己的锁链,听她说那一句:“别怕,我来救你。”

    蔺尘姐姐……

    传讯珠滚落到她手心,她握着传讯珠,喘息着,却始终没有捏下去。

    “为什么不捏下去呢?”

    蔺崖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她坐在地上,慢慢回头。

    周边都是白袍剑棺、面戴面具的剑修,他们包围她,看着她的眼神里充满怜悯。

    她看着站在首位的蔺崖,听他道:“事已如此,挣扎无益,这一事,你心里很清楚,不是么?”

    越思南喘息着,她盯着蔺崖,看他走上前来,半跪下身子,一手放在膝盖前方,静静看着她:“你可以捏爆这颗传讯珠,捏爆它,以我家少主的性子,她一定会来救你,然后呢?”

    “你该知道,建立聚灵阵,是鸿蒙天宫宫主与四族三宗一起的决定。”

    听到这话,越思南猛地睁大了眼,蔺崖平静看着她:“将你献出来做阵眼,也是云泽仙宗的选择,你捏爆了这个传讯珠,你让我家少主过来,她会救你,可她能吗?”

    “她不能。”

    蔺崖说着,他伸出手,握住越思南手中的传讯珠:“她一个人,对抗不了整个云泽。越思南,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运,你和乐国命不好,你得学会认命。如果不认命,那就是拖着所有人一起下水。”

    “我家少主,生来便是蔺家的骄傲,二十岁化神,最年轻的鸿蒙天宫长老,她和傅玉殊天作之合,未来前程无量。她日后会有最好的人生,你确定,要让她过来么?”

    “她对你这样好,”蔺崖从越思南手中拿过传讯珠,他把玩着这颗传讯珠,慢慢道,“你不舍得。”

    越思南没有说话,她呆呆看着面前,眼泪如珠而落。

    “就这样吧,”蔺崖站起身来,淡道,“我不想为难你,别想着再逃,你也逃不了。你该想着,你用你的命,可以换云泽数百年灵气,这些灵气会滋养所有你在意的人,你的牺牲也不算白费。”

    “灵气……”

    越思南听着这话,她笑起来:“那等数百年之后,灵气耗尽,你们怎么办?再找一个阴年阴月阴日生的水灵根,再炼十万百姓吗?!”

    蔺崖没有说话,越思南撑着自己,慢慢站起来,她看着所有人,怒骂出声:“你们算什么仙,你们修什么道?!你们这些人,一个个,”她抬起手,指着周边所有人,“都比妖魔,比恶鬼,都要恶毒,都要恶心!你们都是披着人皮的鬼,你们伤天害理,日后必为天道所诛,不得好死!”

    “你骂吧。”

    蔺崖眼神平静,只道:“骂够了,我们启程。”

    “启程?”

    越思南大笑起来,音落那一瞬间,她抬手就朝着自己脖颈划去!

    然而蔺崖动作更快,他冲上前去,一把抓住了越思南的手,越思南红着眼,盯着他,和他较着劲。

    “你别做傻事!”

    “让你们好好利用,就不是傻事了?”

    “越思南!”

    蔺崖大喝:“少主对你这么好,你就不能为她做点事吗?!”

    听到这话,越思南微微一愣,蔺崖凑上前,他靠近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语调,迅速道:“你死了,炼脉之事也会继续,你以为,这世上就你一个阴年阴月阴日生的水灵根?”

    越思南豁然抬头,蔺崖看着她,声音放缓:“你和少主,一定会有一个人,你明白吗?”

    越思南没有说话,蔺崖抓着她的手,声音微颤:“我知道,这不公平,可是为了苍生,为了云泽,越思南,蔺家什么都能牺牲。”

    所有人都沉默着,越思南听见风吹过大树,叶动婆娑的声音,蔺崖看着她的眼神带着祈求,好久后,越思南才道:“放手吧。”

    蔺崖试探着慢慢放了手,越思南踉跄着往回走去,蔺崖想去扶她,被越思南一下子推开。

    “不要碰我!”

    越思南怒喝出声,蔺家所有剑修都停住脚步,越思南踉跄着走回去,她走一步,剑修跟着往前走一步。走了许久,他们才回到飞舟。蔺崖送着越思南回了她的房间,这次他不放心越思南,便干脆封了窗户,亲自守在门口。

    他走出门前时,越思南坐在床上,她蜷缩着身子,抱着自己。他走到门口,还没关上门,突然听里面少女沙哑着嗓音道:“我愿意去当阵眼,不是为了什么云泽,也不是为了什么苍生。”

    “我只是觉得,”越思南将头埋进臂弯,“这世上有蔺尘姐姐这样的人,我希望她能好好活着。”

    “我已经完了。”

    蔺崖看不见她的面容,看不见她的神色,只听她夹杂着哭腔的语调:“我希望她,活得好。”

    蔺崖没说话,好久后,他才慢慢开口:“我知道,你放心,她会活得很好。”

    越思南没有说话,她只是抱着自己,肩膀轻轻抖动。

    蔺崖站了一会儿,他终于关上门,而后他站在门口,听见屋内传来少女再也克制不住的哭声。

    她的哭声很奇特,她的嗓音早已损坏,哭起来像是被撕裂了一般,听得人心口又闷又难受。

    蔺崖闭上眼睛,靠在门口,听着那哭声,接受一场良心的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