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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一夜 白雨跳珠乱入船

    钟灵山。

    “师父,中午您就没有吃饭,现在多少还是吃一些吧?这么下去,身体会垮掉的!”武三山手中端着一碗白粥,试图劝面前盘膝趺坐,闭目冥想的白丽飞吃饭,但显然并无效果。白丽飞连眼都没睁,只是轻轻摇摇头:“三山,为师时日不多了,你不必费力做这些。”“师父怎么这么说!师父如今还不到知天命之年,素日里清心寡欲,潜心修行,定能长命百岁的!”武三山不满地瞪着白丽飞。他轻轻一笑,睁开了双眼,温柔地上下打量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徒弟,轻启朱 唇:“转眼,三山都已经长大了。为师还记得——咳咳咳——”话未说完,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武三山赶紧放下碗,抬手拍打着他的后背。

    白丽飞好半天才缓过劲来,脸上微笑不减:“你莫担心为师,为师本来就是方外之人,若有朝一日为师寿元尽了,你也莫要悲泣,只当为师远游,不日即回。为师插足红尘,已无资格羽化登仙,但是能托身这钟灵山水,也是极好的。三山,有一事你必须记牢:凡夫也好,道人也罢,都不能忘了自己的‘道’,像为师,偏离了自己的‘道’,惹得苍天降罚,到如今悔之晚矣!”

    “师父——”

    “三山,你的道是什么?回答为师!”白丽飞声色俱厉,喝问武三山。

    武三山见师父面色严肃,没有半点玩笑之意,也敛了笑容,端正跪坐于白丽飞面前,朗声答道:“愿世间永无饥馁之苦,甲兵之祸,吾当弃身以全之。”

    “今日之言,记之莫忘。”白丽飞缓和了神色,抬手抚上了武三山的头顶。

    “徒儿谨遵师父教诲。”武三山别看平日里歪三扭四没个正形,但是在白丽飞面前却是十足地听话驯服,即使白丽飞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说过他一句重话,他面对他时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收敛几分自己一身的江湖习气。

    白丽飞满意地点头,笑着指指洞府之外:“你去对面山头,看看为师去年栽下的那一片当归可开花了,为师再稍坐一会儿。”武三山应了一声,起身跑了出去,几个跳跃,身影就隐入了傍晚时分山间升腾起的岚烟之中。

    “原是龙章天瑞子,一生向道度流年。从今洒却心头血,化作甘霖到世间。”白丽飞起身,拔 出腰间佩剑,徐徐吐出一口气,继而剑走如游龙,一时间洞府之中剑光闪烁,瑞气千条。一套剑法终了,宝剑当啷落地,人也随之委顿在地,唇角溢出鲜血,顺着下颏蜿蜒流下,染红了地上苔藓,石壁之上以剑刻下了一首七绝,银钩铁画,观之令人心中震动。

    武三山欢欢喜喜跑进来时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木雕泥塑一般立在原地半晌无语。良久,他缓缓跪倒在白丽飞遗体前,伏地失声痛哭。他和白丽飞既是师徒,又是父子,更是挚友,他是家中幺子,就在家中贫寒无力抚养三个孩子,要把他扔掉的时候,白丽飞带走了他,从此他才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好日子,白丽飞于他恩重如山,如今恩师辞世,叫他如何不悲痛?“师父啊,当归开花了,所以您要走了吗……”哭够了,武三山呆呆坐在白丽飞身边,喃喃自语。

    洞外日沉月升,皎洁月光悄悄探进洞中,恰好照在白丽飞脸上。武三山低头看去,他的表情十分安详,嘴角甚至还带了一丝笑意,仿佛他只是睡着了,身边一有异动就会睁开双眼一样。白丽飞这一生,看似荣光无限,实则过得比大多数人都要辛苦。他出生之时,有孔雀飞来殿上,仙鹤鸣于堂前,人人赞他是天生瑞子,作为皇亲贵胄的富贵生涯还未开始,就被游方道人指出天赋异禀,有登仙之缘,继而被当时的南皇白岳送上了钟灵山修道,这一去,便是三十六年。钟灵山归无道长道法高深,可到底是个男人,在抚养孩子方面不可避免有些粗心大意,好在白丽飞早慧,磕磕碰碰倒也平安长大。他刚刚弱冠,归无道长仙逝,他一个人带着钟灵山一众道士艰难求生,后来他算出定州洪灾,传书蕙京,救下了千万百姓,这才天下闻名,人人向往仙山钟灵,敬仰明月上人,却无人知晓他为何一夜白头,更无人去关心。人们只当仙人生来就异于常人,可又有谁记得他曾经也是个渴望温暖的少年,为黎民生生白了一头黑发,鹤发童颜,非他所愿。

    月光倏尔被乌云遮住,本来晴朗的夜空突然下起了入秋以来第一场雨,润泽了干旱已久的土地。如今他终于不必再为天下操劳,一腔热血换来一场好雨,也算是无憾,就是不知道在生命的最后,他有没有找回自己的人生之‘道’,但那已经不重要,从此以后,世上再无明月上人,只有钟灵山巅一座新坟,传奇话本一段故事,记得他来过这滚滚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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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丽飞,你聪明一世,却为昏君所累,可惜了。”东楼月坐在灯下摆弄着蓍草,忽然心有所感,走出营帐,负手而立,遥遥望向钟灵山,山远不可见,唯见夜空中一轮皓月,万里无云。

    就在他转身准备回帐中休息的时候,白檀的营帐方向忽然一片骚 动,旋即粮草营冲天火起,竟呈两相呼应之势。东楼月不及多想,一面指挥人去救火,一面匆匆赶往白檀那边。忽听身后风声呼啸而来,他一惊,定睛细看,只见林上雪如一道闪电一般从身边蹿过,腰间宝剑已然出鞘,在月光下寒光四射。他稍稍放心,足下却加快了步伐,攥紧了凌云铁笔,赶往出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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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檀营帐之前,林上雪、成仁正与一人对峙,那人手中短剑紧紧贴着白檀的咽喉,目露凶光,直勾勾盯着林上雪。

    “龙耀!”东楼月心中“咯噔”了一声,暗叫不好——这龙耀果然贼心不死,上次自己重创了他,没想到他还不吸取教训,竟敢如此大胆地闯入连营!

    “哟,某当是谁,原来是东楼少阁主。上次的伤,真是承蒙关照!”龙耀森森一笑,短剑往怀里微微带了带,白檀的颈上立刻出现了一道血痕。

    “龙耀,你上次不是要来领教某的箭法么!如今某‘散花连珠箭’已然大成,你可敢与某一较高下?”林上雪冷声喝问。

    “正有此意!”龙耀闻言双眼一亮,但随即斜眼看向东楼月,“某只怕放开雍王,东楼少阁主翻脸无情,娘子你看?”

    林上雪抱臂而立:“既然如此,某便替你讨阿兄一个承诺。”说着,她转脸看向东楼月:“阿兄,龙耀放了大王之后,与儿比武,阿兄与诸位都莫要插手,若儿胜了,儿自当将他捉拿;若儿败了,放他离去,不可阻拦。阿兄可同意?”

    东楼月看了一眼被挟持的白檀,无奈点头:“可。”龙耀得了承诺,收了短剑,一掌拍在白檀后背上,将他整个人踉踉跄跄推了出去,东楼月忙跨大步上前将他接住。龙耀摘下背后长弓,拿在手中掂了掂:“娘子想怎么比?”

    林上雪四下一看,抬手一指校场:“步下射箭,不见真功夫,你我比骑射可好?”

    “正合我意!”龙耀一口答应,对自己的箭法颇为自信,见此,林上雪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并无太大反应。

    两人当先来到校场,有士兵为两人牵来了马匹,林上雪伸手顺了顺夜行兽的鬃毛,吩咐道:“去,给某换一匹普通的军马。”牵马的士兵一怔:“副总管——”“去。某不想让世人说某胜之不武。”语气斩钉截铁,不留半分商量余地。小兵低头应诺,牵了夜行兽下去,换了一匹健壮的军马。二人各自上马,校场之中已经设好了箭靶,一共十个,每隔二十步设了一个,绕校场一周,士兵们高举火把,将校场照得亮如白昼。

    林上雪抬手朝校场方向一比:“请。”龙耀并不推辞,拍马进了场中,弯弓搭箭,一箭正中第一个箭靶靶心,紧接着,第二箭,第三箭……一共十箭,箭无虚发。他得意地在林上雪面前勒马:“娘子,该你了!”

    话音刚落,林上雪已经策马冲了出去,惊鸿一开,一箭势如流星,竟然将他之前射的那一箭从中间劈做两半,从靶心穿了出去,四下里顿时响起一片叫好之声。林上雪这一手精妙绝伦的箭法,放眼南北两国,除却宫谨之外,再无第二人能与之匹敌,龙耀自然也不例外。眼看着自己的箭被林上雪一一击落,他的心也一点点下沉——盛名之下无虚士,他直到今天才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

    转眼,林上雪就来到了最后两个箭靶之前。只见她抬手从箭囊之中抽 出一支雁翎箭,众人听她清斥一声“破!”就见雁翎箭离弦而出,又将龙耀的第九支羽箭从当中劈开,正中靶心。这还未完,那雁翎箭直接穿透箭靶,力道不减,直奔最后一个箭靶而去,围观众人一阵喝彩,就连龙耀也忍不住在心中赞了一声“好箭法”。雁翎箭划破空气,发出刺耳的翁鸣,箭矢将龙耀的最后一箭破开,最后“夺”地一声轻响,稳稳插在靶心。骏马回旋,林上雪停在龙耀面前,面带微笑:“你输了。”语气平淡,波澜不惊地陈述着事实。偏偏龙耀听在耳中,只觉得好似被狠狠抽了一记耳光,胸中郁气难平。

    寒光闪过,所有的人都震惊地瞪大了双眼——龙耀一声惨叫,从马上滚下,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着。东楼月和成仁最先反应过来,快步上前,成仁制住了龙耀,东楼月伸手将他转了过来,饶是见惯血腥如他,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龙耀的脸上满是鲜血,面皮被削掉大半,惨不忍睹。东楼月只是怔了一下就镇定了下来,冷静地吩咐士兵去叫军医前来,成仁惊疑不定地抬头看向依然端坐马上的林上雪,她正扯了袍袖擦拭脸上溅上的鲜血,感受到他的目光,垂眸看来。龙耀哀嚎着抬手指向林上雪:“你这恶鬼!”林上雪冷笑一声,一扬手,一柄短剑自她手中飞出,稳准狠地钉在了龙耀脸侧土地上,吓得他一声哀嚎发出了一半猛地收了回去,噎得连连咳嗽,越发显得面目可怖。

    “贼喊捉贼,小人行径,卑鄙无耻。”林上雪丹唇轻启,一连吐出了三个成语,字字犀利,也让旁边众人了解了事情的经过。无非是龙耀见此局必输,心中不服,想要以短剑偷袭林上雪,未果,反倒被她夺了短剑,一时失手才削掉了他半张脸。大家纷纷对他嗤之以鼻,东楼月冷冷开口:“来人,拿下!”两边士兵往上一拥,将龙耀双手缚在身后押了下去。成仁站起身来,表情有些惭愧:“阿妹,我——”“子义阿兄不必自责,儿自己也吓了一跳,”林上雪接过东楼月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额头薄汗,漫不经心地安抚着成仁受伤的心灵,“元也没想到他会偷袭不成反咬一口,没事儿,谁会和一条狗计较,左右他没伤到儿,反倒为儿所伤,再计较也是多余。子义阿兄自然也不需愧疚,事情发生的太快,你们又离得远,没看清也是可以理解的。眼下重要的是,必须审出来是谁指使他前来的,如果仅仅是为了和儿切磋或是害怕我们对他不利,他没有必要劫持大王,此中定有隐情。”成仁颔首:“阿妹所言极是,为兄这就去审他一审,这营,决不能让他白闯,要死也要留下点东西再死!为兄自有百种方法让他开口,阿妹尽可放心。”

    “丽飞以无心证道,以天下损行。其身虽逝,心血犹作甘露,泽被苍生。其赤诚也如此,安能责之?其绝命诗云:‘原是龙章天瑞子,一生向道度流年。从今洒却心头血,化作甘霖到世间。’足写平生。哀哉!”

    ——《寻仙录·明月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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