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今人故去，忧且怀伤（5）

    中考的前一天学校放假，董家的电话一大早上就响了起来，顾孜岚接起来之后说了几句便叫允薇下来，是于喻的电话，于喻说她有点激动，明知道考不上，即使考上了也不会再去念，但还是会胆战心慌，她问允薇这是不是就叫心理素质不好。

    允薇说就算全世界的人心理素质不好于喻也会是个特例，于喻说她是认真的，就是整颗心都揪在一起，隐隐地发疼。

    允薇把昨天看的电视节目，里面有帮考生解压的方法和于喻讲了一遍，于喻听后在电话那端笑的毫无形象，说这哪是帮助中学生分明是在哄小孩，最后要在挂电话时她才正经起来，她说:允薇薇，我这几天一直在想，如果我当初不那么冲动，是不是她也要中考了，丁小周也要中考了，我们去年冬天就教过报名费了对吧，你说那考场上会不会留着他们两个的座位呢。

    允薇听着于喻充满惆怅的声音，心里涩涩地不知如何安慰，最后她只能划开自己的伤口用血液治愈于喻的痛苦，她说:于喻你知道吗，我一直都在盼中考这一天，考完中考我盼着高考，我总觉得当我从大大的考场里面出来时，看到我爸跛着腿急急地走来问我考的怎么样，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我像进京赶考的秀才，特别有学识地摆摆手说没事没事，这次考不过去三年再来又何妨？

    我想我爸当时的表情一定是又气又笑的，可我就是觉得那个时候特威武，因为在每个转折点有至亲的人陪伴真的是太幸福了。你的爸爸不要你们了，可是他还在这个世上，而我爸他要我，却永远不在这个世上了。

    允薇没有听见于喻再说什么就挂了电话，她觉得自己说完之后就轻松了，可是心情更加抑郁，回头看见予霄端着胳膊默默地看着自己，允薇勉强扯了嘴角和他笑笑，之后和顾孜岚说想回家看看季青玫。

    允薇没有让司机送，自己骑着车子回了家。才月余不见的季青玫受了两大圈，双眼深陷地站在门边看着远方，好像知道允薇今天会回来了一样。

    允薇到家后就开始给季青玫收拾屋子，拿着湿毛巾将几个屋子的柜子细细密密的擦了一遍，又拖了两遍地。

    季青玫在家里一定很少做饭，允薇在收拾厨房的时候冰箱里空空的，碗橱里放着一盘早上吃过的蛋炒饭，允薇看到后特别心疼，急急忙忙脱下大褂，跑到市场买了很多蔬菜鱼肉，填满了整个冰箱，又买了季青玫平时爱吃的水果，洗好后放到茶几上，让季青玫先吃点水果，饭菜一会儿就好。

    季青玫看着女儿来回忙碌的样子，笑容始终挂在脸上。饭桌上季青玫一点也没有问允薇在董家生活的习不习惯，董家对她好不好。她也不会像其他母亲一样多愁善感，见到女儿不是抱着哭命苦就是让她自己在外小心。

    两个人就像从来没有分离过一样自然，话不多不少，无非都是明天考试的安排，允薇一一答完，季青玫多数在点头，没有一点意见。

    吃完午饭季青玫就赶允薇回董家，允薇不干，死活都要陪母亲多呆一会儿，她歪在沙发上看母亲绣十字绣，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等允薇醒来时，见到外面天色暗了下来，厨房里飘出久违的香味，季青玫端着热腾腾的牛肉蒸饺走出来，督促允薇快点吃饭，赶着天大黑之前回去。

    允薇吃完后带着季青玫打包给顾孜岚的饺子回到了董家，刚进门就听到秦孜在和予霄聊天。秦孜嗲嗲腻腻的声音，予霄沉默冷哼的声音，董淮忠时而宽厚的笑声，还有顾孜岚对予霄怪脾气的嗔怪声，这样和谐的氛围让允薇迈了半步的脚又收了回去。

    他们在讨论高中择校的事情，对于予霄和秦孜这样的家庭来说从来不用夜以继日的去考哪所重点，而是随意的去挑，想去哪所直接自费就好。

    秦孜说她父亲让她去女子学校，读完后直接送出国，董淮忠说秦泰民的想法很对，女孩子在高中阶段正值年龄敏感时期，女子学校是最好的选择，秦孜说那女子学校可能和予霄的重点高中有点远了，董淮忠却逗她说家都离这么近，学校远有什么关系。

    允薇拎着饺子走到院子的凉亭下，她看着母亲刷了几遍才放心的餐盒，挑的最干净的方便袋，将饺子摆的像饭店里卖的一样有型，越来越觉得讽刺。

    阶级的差距一旦产生，怎么会是干净和好看就可以抹平，董家只要一张嘴，青甸最大的饺子城都要免费送餐，怎么会看上她家的饺子，以及带饺子的人呢。

    向云琨曾说，一天的时间过的快不快就看早上的日出和日落，多少人夜里排着队跑到泰山顶上看日出，晚一分钟日头就跳出来一半，错过看它刚刚冒头的那种兴奋后，之前的辛苦都是徒劳。同理，日落也一样。

    时间过的很快，快的你连人心都没有参透就过了一生。

    允薇坐在凉亭台阶最底的一阶上，看到夕阳彻底坠下后，小区华灯齐上。五六月份的季节是蛐蛐最活跃的时候，天上的星星刚刚漏出几颗眨眨眼，地上的蛐蛐就像收到讯号一般开始三五成群的自鸣。

    景观灯白炽光照的允薇的手白白净净的，她端着下巴望着天空，想起董家刚搬家的时候，允薇特别喜欢来串门，每次回家都会告诉允枫，这里的假山有多高，花园有多少种花，有凉亭还有小池塘，还有好多好多巷子里没有的雕饰，窗明几净斑驳陆离。

    允枫那个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她讲，之后等她口如喷墨地叙述完后，温和又认真地问她，“薇儿喜欢那里吗？”

    允薇不知道允枫听了她这样夸张而又明显已表达出内心想法后为何还要这样问她，只是被他这一问，允薇竟然想也没有想的摇头，说:“那里没有爸爸，没有妈妈，没有哥哥，薇儿不喜欢。”

    小孩子爱逞强，有时候为了哄大人开心常常口是心非，可是当这么多年过去之后，当此时此刻她真正住进来时，她才知道她那时候说了一句多么诚实的话。

    没有家人在身边，再美的景色除了徒增孤寂之外没有一点用处，允薇将胳膊搭在双膝上，头枕在胳膊上，清凉凉地眼泪滴了下来，她从花丛里抽出一个小木棍，在潮乎的花土上，将两个字写了一遍又一遍。

    “允枫，允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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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5章 今人故去，忧且怀伤（6）

    中考就像一片乌云，每年来时都要下几滴雨。

    本处于雨季的青甸在这一年竟然吝啬起来，全国范围的降雨时段，这里破天荒地只下了半天的小雨，之后太阳高照，地面都跟着发烧。

    青峰中学根据孩子们分配的考点在附近租了几间公寓，由指定的老师安排学生在中考期间的食宿安排。允薇的这个班级大部分的孩子都分配在市九中考试，学校租住的公寓只离考点不到百米远，相对其他考生方便很多。

    中考第二天上午刚考完试，允薇就和同学们扎进了冷饮店，买了一大包的冰糕拿到公寓分，丁楚这几天正赶上月事，再热都要忍着不敢吃凉的，眼巴巴的看着大家每个人都吃着冰糕丁楚心里燥热的慌，咣当一声摔门出去了。

    同寝的同学难免又熟络丁楚的性格太怪，没有人能和她走到一起去，即使成绩好又有什么用，以后到社会上未必能够吃得开。允薇也觉得丁楚有些过分的清高和冷漠，心里也有些嗔怪，没有管她出去做什么。

    刚刚要步入成年的孩子，根本意识不到这个世界的变幻是有多么的离奇和残酷，往往也许只需一秒就会让你讨厌的人在某个转身后就再也不见了。

    有很多人会说，那太好了，人要是过的愉快最好就是眼不见为净，竟然不喜欢那么再也不见是最好的结果。可是当事情真的发生时，却有大把大把的人将心里的庆幸转为懊悔。

    既然我和她会这么早的分开，为何当初相处的时候不能够再友好一些，多关怀一些，如果那样的话是不是分别就不会充满遗憾。

    允薇下午考完试刚进公寓就碰见李娥急得在各个寝室蹿踱，寻找无果后才给学校打电话，又费尽周折地联系学生的家长。

    允薇回到寝室后看到室友都哭的眼泪汪汪说丁楚在考试过程中突然肚子阵痛，被监考老师扶出了考场送到就近的医院，经过诊断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导致，将丁楚送去的老师付了医药费，看着护士给丁楚扎上吊针后才离开，可是还没等回到学校就接到了医院的电话，说学生不见了。

    在那一瞬间，丁楚的名字就如小九一样，在允薇的眼前转了又转，放大到再放大，之后像泡沫一样砰的炸开，再也看不见了。第二天允薇在满心担忧中考完最后一科，走出考场时她仿佛看见了那个坐在自己身后刻苦学习的女孩终究放下了手中的笔，抬头瞬间满脸绝望。

    她回头看见陆续出来的考生，觉得他们的步速有着明显的差别，有的像脚踩着风火轮，随时飞上云霄眺望自己未知的世界，有的像脚绑巨石，一步一坑，走着走着就停下彷徨，后面的路是曾经走过，虽然熟悉却已坑坑洼洼，前面的路固然平坦，却怎奈力量不够走不动了。

    允薇提前回到寝室收拾东西，顾孜岚说今天家里司机来接她和予霄，之后一同回季青玫那里吃。允薇才来董家不到两个月，但每次一听到回母亲那里就会异常的兴奋，好像分别了很久一样。她背着书包和老师打好招呼就跑了出去，刚出门不远就听到有人在哭，允薇顺声走过去，看到许伍超在角落里哭的像个泪人，见到允薇之后哭的更凶了。

    允薇问他怎么了，他就是不说话，允薇被他哭得心烦，刚要转身离开，就听到许伍超忏悔地哭诉道:“向允薇，昨天是我给丁楚送的西瓜汁，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在那一刻，允薇从许伍超的脸上看到了熟悉的愧疚和悔恨，蓦然发现每个人的世界确实足够精彩如一本，但是除了描述的语言和文风不同之外，套路和梗都一样。

    许伍超，于喻，注定在以后的行程中背上了无法卸下的行囊。

    九月如期而至，予霄背着书包浩浩荡荡地迈进青甸市一中，允薇背着书包，手上提着两大袋的东西跟在予霄后面累的晃晃悠悠。予霄双手把玩着双肩包带，回头看了一眼满头是汗的允薇，嘴角痞痞地一挑露出刺眼的笑容，转身又迈着大步往前走，累的允薇在后面直叫。

    “董予霄，你站住！等我一下！”

    “董予霄，你怎么这么不会怜香惜玉啊，你都多大了啊，还没有绅士风度吗？”

    “喂！董予霄，快要到你们班级了啊！你的东西你总得拿一下啊！”

    “董予霄！你再不站住你会后悔的！”

    予霄听到这句话后终于无奈地停下脚步转身往回走，允薇的袋子因为装的东西太多，有一只已经无法承重光荣地裂开，里面的牛奶、面包、苹果等撒出来一半，允薇急忙放下另一个袋子，忙忙叨叨地捡着滚掉的苹果和牛奶，看到予霄走过来，她忙把捡完的东西放到一边，把另一个完好的袋子递给他。

    “给，这个你拿好了，里面的水果我都洗干净了，我们刚吃完饭还没有超过半个小时先不要喝牛奶，书上说最少要半个小时以后的，午餐一个小时后再吃水果，吃饭前一节课也不要吃水果，苹果吃多会胀胃，饭前吃太多会不舒服，还有这个面包，上晚自习饿的时候再吃……”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墨迹死了，比我妈还墨迹。”予霄极不情愿地接过袋子，挑了挑眉毛问允薇的破烂袋子怎么办。

    允薇笑嘻嘻地将书包拿下来，把袋子里的东西都塞了进去，之后双手捧着大书包，指缝里夹着破袋子弩了弩嘴，“快去上课，一会儿要迟到了。”予霄懒洋洋地将袋子往肩头上一搭，刚走两步又被允薇叫住了。

    “午休时，你晚走十分钟，我去排队买完饭你再去！”

    “知道了！”予霄扯着长音答应完，转身钻进了教室。

    允薇一直到看不见予霄的身影之后才离开，她把大背包夹在腋下，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虽然有些累，但是允薇感觉很开心，想着如果一辈子可以这样下去该有多好。

    允薇和予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考上重点高中，允薇并没有在顾孜岚和董淮忠的眼里看到意外和责备，仿佛他们两个的水平早已经在他们那里定位。

    中考分数刚出炉，董淮忠就给两个孩子报上了重点中学的自费名额。当顾孜岚告诉允薇要去一中上学时，允薇没有显出顾孜岚预料中的惊喜，她淡漠地回到房里趴了一天。

    允薇想到当年丁楚对她说的话，它像是一种预言和定数一样早已经把今日的结果看透，像她和予霄这样的孩子根本不用担心考的好坏，反正家长会不惜一切地用钱给他们铺路，而像丁楚那样的孩子就只能靠着自己的实力和运气摸爬滚打。

    得知丁楚的死讯是在中考一周之后，许伍超打电话到董家找到允薇，足足哭了半个小时。许伍超说丁楚的尸体是在靑甸新区的人工湖里找到的，发现时已经死亡三天了，让人想不到的是派出所那除了李娥报警学生走失外，始终没有看到一个丁楚的家属。

    直到需要认尸时警察才好不容易将丁楚的父亲从赌场抓了出来，后来才知道丁楚自幼无母，父亲早年做了点贸易生意，但因嗜赌成性，储蓄基本输光。丁楚读书的钱是丁楚奶奶死后留给孩子微薄的遗产，丁楚的父亲虽然混账但是孝心尚存，不仅没有动母亲的钱还给丁楚送到了青峰，但他从小耳提面命的告诉丁楚念书只有这一次机会，如果爬不上好梯子就回来找婆家嫁人。

    正因为父亲从小的逼迫，使得错失考试机会的丁楚失去了活着的信心，将怨恨和愧疚无言地留给了所有对不起她的人。

    短短一年不到，允薇经历了朋友和亲人的相继离去，她在某一瞬间觉得老天实在太残忍，为什么偏偏要挑中自己最亲近的人，后来她又觉得可能是因为他们太善良，所以老天不忍他们在世间受苦。

    也许每一个在伤心过后的人都会选择最矫情最自欺欺人的理由来让自己心中宽慰，可是不然又怎样，如果没有人帮她从痛苦的漩涡里拉开，她只能在那里欲死不能，欲活不成。

    允薇突然理解了庄子说的那句话，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确实忽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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