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无邪

首页|玄幻|仙侠|言情|历史|网游|科幻|恐怖|其他

思无邪 > 第11节

第11节

    唐家兄弟

    宝玥正想着该说什么,就见镜子里的唐利群朝她一笑,露出满口的雪白牙齿说:“谢谢你。”宝玥明白唐利群已经知道她前往警局佐证那事儿,不知怎的,她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唯有点了下头。谁知唐利群就顺势走了过来,他身板真是又高又壮,立刻令她觉得自己眼前的光线黯淡不少。

    唐利群忽然问:“三小姐为什么要去警察局作证呢?”这幅口吻,完全是怀疑的意思,同时佐之以犀利的目光,似乎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宝玥昂首反问道:“唐先生好像很不高兴我佐证?”唐利群露出一丝冷笑,道:“人不会平白无故的做好事啊。”

    宝玥脸色有些不好,但还是笑着的,就听见她说:“唐先生有的我也有,唐先生没有的,我也有。”本以为对方的脸色会很难看,谁知唐利群阴沉的眼里竟然涌现出笑意,就听见他一连说了几个“好”,仿佛很满意这个答案,然后才道:“这可难办了,我欠三小姐一个大人情,你偏偏是什么都不稀罕!”他这个人表情转换实在快,前面好像询问犯人一般,现在又像是感激不迭。

    此时伙计已经把逯家要买的布料打好包,谁知轿车不争气的在这个节骨眼抛了锚,唐利群边上提议道:“我送三小姐回去好了。”宝玥看也没看他一眼,没声好气道:“不必。”等她坐上黄包车,被大包小包的布料围得严严实实,想到刚才的回绝,觉得很痛快。

    中午回家后觉得有些无精打采,宝玥就想到泳池里游个来回,她本来叫宝慧和她一道,宝慧斟酌片刻才道:“待会父亲有客人,可能要从花园穿过去到小书房和他谈事情,恐怕被看到了不好?”宝玥道:“咦,我又不是不穿衣服,有什么不好?”等她找到宝诗,却见她正在收拾东西似乎要出门,宝诗听罢妹妹的建议,朝她脸上亲了一口,笑道:“待会唐力玮要来咱们家和老爷子谈事情,我可不能在家候着他大驾光临,哼,这叫以其人之身还其人之道!”

    于是这个晴朗艳丽的夏日午后,就剩下宝玥一个人在泳池里自得其乐,7月的太阳已经颇为酷热,连泳池里的水都被晒得温热,只有当她浸到贴近泳池底部的时候,才能体会到四周冰凉的触感。从水池底部朝天空看的话,四周都显得扭曲朦胧,别有一番平日看不到的景致。她正玩得有趣,忽听到前厅似乎有人说话的声音,或许是父亲的客人来了。宝玥不慌不忙的从池底游到泳池出口的地方,就听见走廊里传来阵阵脚步声。她朝那边张望,只见一位身穿白衬衫的年轻人正跟着管家朝过来。经过花园时,年轻人的眼睛朝这边扫了一眼,他应该没有看到宝玥,因为他的目光明显被园子东面整堵墙上的凌霄花吸引住了,那堵墙上一簇簇桔红色的喇叭花缀于枝头,确实引人瞩目。

    见他目露欣赏,管家笑道:“我们家有位小姐,特别喜欢养花,这园子里的花草都是她捯饬的。”年轻人笑道:“很别致!好有慧心的姑娘。”他这么欣赏她的成就,宝玥大有惺惺相惜之感,觉得这人真是有眼光!

    宝玥猜这人就是唐力玮,她隔老远她就能看清楚他的长相:相当英俊,鼻梁特别笔挺,但是他有个小毛病,就是爱咬嘴唇,就这么一小会儿,他已经咬过好几次了。

    唐力玮没有发现泳池里有人,可是他随即朝前走了几步,又觉得似乎有人在看自己,不由转身朝花园里瞄了一下,这才继续前行。

    唐鹤年岁数大了早想退休,却被束在名利的战车上进退不得,内里煎熬艰难的很。尤其是如今的各行各业都掀起一股改革热,好像凡是有年份的东西都不值得尊敬,一定要鼎故革新才算好。这种风气像疾病一样蔓延,无论是在商业上,还是生活方式上,想要像过去那样几十年保持同一种局面简直是做梦,就连想几十年能吃到同一间菜馆做出来口味不变的菜都很难。这种狂放不羁、革除一切的风潮,令人厌恶,更令人不安。虽然当初唐鹤年自己就是抓住了改朝换代的时机才发家致富,可他如今生活安稳了,对于一切改变都有本能的排斥。有时候他望着永定河的水,见那河水急湍湍匆匆忙的逝去,就会忽然间觉得很难过,好像他的青春和健康也都这样不回头的离弃自己那样。

    唐先生像大多数富人或者权贵那样,追求永恒的财富,在这一点上他不仅是个贪婪的商人,更是位操心的父亲。因此他在栽培儿子这件事上下足了功夫,好在力玮、利群都很出息。尽管利群已经成为他的左右手,但是按照之前的某个约定,家业的大部分都该由力玮来继承,假如他学完医科后不想当医生而是要进入金融界,坐上利金的头把交椅也是理所应当的。

    至于原因嘛,则和很久前他与唐太太的一个约定有关。往事不堪回首,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也不由令他难受,当年的冲动与软弱,造成的后果就是现在的这等局面,他甚至连心爱的小儿子都不能保全,所以唐太太擅自决定叫利群替力玮顶罪这件事,对他的伤害很大。尽管唐利群被警察局带走,第二天就被放了出来。这件事在唐先生和唐太太之间引起的争执,还是几乎演化为一场家庭危机。在唐太太看来,哪怕这次的车祸是冤案,也不能叫力玮沾上丁点儿,唐先生觉得妻子的理由荒谬至极。

    最关键的是,唐先生担心如此一来,必定在次子心中造成一块心结,其所造成的恶劣影响,势必延绵潜伏在家庭矛盾中,不知多久才能消弭。唐先生虽然没什么学问,却知道“祸起萧墙”是引发功业功亏一篑的最大祸端,倘若他们由于兄弟阋墙而引发利金银行的基业不保,那才是他真正的忧虑。这一点,他知道即使讲给妻子,她也未必听得懂。一想到这里,唐先生就只能唉声叹气。

    等到利群出狱一到家,唐先生亲自迎过去,直说他受苦了,唐太太则讪讪的在边上,脸上的笑容肤浅的好像手帕一擦就能抹掉。等到吃好饭,唐先生才试探道:“这两天你不在,利金有件大事儿我迟迟拿不定主意,还得和你商量。”

    原来唐先生所谓的大事儿是这样的,上半年国民政府的第十七路军曾为包围上海浴血抗战三个月,全国上下为表示拥戴,纷纷向他们捐款捐物,总计得款约300余万元,这样一笔巨款目前很迫切的需要找个银行存起来。就有人牵线搭桥,把利金银行推荐了过去。唐先生很想接下这笔存款,不过又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这才需要和人商量。利群听了老父的叙述,立刻否定了这件事。按照他的分析,十七路军的几位将领不是嫡系,一直与蒋介石有矛盾,所以他们才不肯把此款存入中央银行以及与蒋介石有关系太深的银行,倘若哪家银行斗胆为十七路军理财,无形中必定会得罪蒋介石,也就是变相的得罪宋子文。

    唐先生听了儿子的一番分析,尽管觉得很有道理,还是认为平白失去这样一个机会太可惜,他眯着眼睛道:“前些日子逯宇轩召集北平的银行界开会,要大家认购国民政府发行的公债时,别人都支支吾吾,是我唐鹤年率先带头认购,光咱们利金一家银行就认购了30万元,算是很给逯某人面子,也等于解决了宋子文的燃眉之急,他们不能不认可这一点吧?”

    利群见老父固执己见,笑道:“倘若咱们打算把这三百万拿下来,之前的任何贡献都要清零了!政客这种东西,您那里能指望他们念旧恩情呢?何况十七路军除了联系利金,也在接洽江浙以及山西的几个财团,江浙财团虽然理财本领高,靠得却是委员长,他们必定没有胆量接这笔单子,山西的几家银行背后有孔祥熙,敢于和宋子文叫板,这三百万十有八九会被他们拿下,我们何必趟这趟浑水?”

    一席话说得头头是道,很令唐先生感慨,直到此刻环顾四周再无他人,他才有机会拍拍儿子的肩膀,道:“这些日子,实在委屈你了。”利群一笑,并没有说什么。不过,他的沉默并没有令唐先生释怀,反而更觉得几分不安。

    唐太太脾气越来越不好,家里的人全都要顺着她,否则她就要使性子发火。看得出来唐先生很忌讳她,这种臣服不全是宠爱,更多的是苦苦忍受,从唐先生听到她声音后的那副表情就能看出来:他不由自主皱下眉头,好像强迫自己忍受着什么疾病。

    尤其是几年前唐太太生了场大病,更比平常有了特权,谁敢逆她的心意就是要害她性命。利群在这种环境里长大,早就习惯一切的轻蔑和嘲笑,当他渐渐成为银行的顶梁柱后,唐太太便对他滋生出一种敌意,不过他早已不是那个只会忍受冷言冷语的孩子,使得唐太太在看这个儿子的眼神中竟然也慢慢多出几分畏惧。后来大哥回国,唐太太总算有所收敛,利群和她之前的关系也有所改善,不过车祸事件又把早就破败的母子关系推向不可收拾的地步!父亲和大哥的愧疚之意他看得很清楚,母亲的冷漠他也心知肚明。

    对此利群什么都不说,并不是因为他谅解了一切,而是因为他知道时机未到之前,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

    嫌隙

    唐利群这次出狱回家,第二天仍然起了个大早来到银行。等他一走进大楼的正门,就放下脚步,很有威严的环视四周。员工们虽几天没见他,可怯于他的威严并不敢上前表示亲近,也不敢视而不见,只好远远的冲他点头。

    几天不在,桌子上的文件和信函已经堆积如山。唐利群花了一上午时间清理各类文件,临到接近下午一点才想起吃饭,不过他似乎在等一个很重要的电话,迟迟不肯动身,直到那个电话如约而至,唐利群才心情舒畅的长吐一口气。

    利群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有时饭馆那种闹哄哄的地方都会令他觉得焦躁不安,呈论看戏、看电影或者舞厅这种人头攒动的地方,假如不是必须,生意上的应酬他也觉得累赘。同时,他的眼睛挑剔的很,不喜欢眼花缭乱的景物、过于鲜明的事物、妖艳的女人,他更喜欢月光,钟情于月光下只凸显轮廓的黑白世界。

    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唐利群叫司机开车送他到了警察局,副局长张克平亲自迎接他到了办公室。昨天还是阶下囚,此时已经是座上客,一些不知情的警员不由露出惊诧的神色,另有一些老警员却知道,张局长和唐利群交情颇深,前几天这位唐家二少被拘捕,那可是好吃好喝款待,待遇自与别人不同。

    他们两个说了一会儿话,就见一个公子哥模样的年轻人敲门来访,脸上满是不快,他一眼瞅见前面的两个人,忙快步上前朝唐利群伸手,谁知后者好像没看到似的,只把身子轻轻转过去,脸上毫无表情。那个公子哥表情有些尴尬,立刻又满脸堆笑,对张局长道:“我家里这件事,还要拜托张局长。”张局长忙道:“徐少爷客气了,这是分内之事,必然恪尽职守。”原来这位叫徐怀璋,他府上最近出了件命案,说是一个年轻女佣不小心掉井里死了,但是警察验了尸觉得疑点颇多。更何况那位徐老爷素来名声不好,各种途径弄来不少良家少艾,或是强占或是哄骗,之前也传出不好谣言都被遮掩过去。张局长有心严办,奈何徐家也算有点办法,听说连总局局长都爱去他们徐家的春明戏院听戏。

    唐利群本来就不喜欢徐怀璋,更看不起他家的人物粗鄙,虽然因为长兄的缘故与此人会过面,今天还是对他不理不睬。徐怀璋明白张局长和唐利群似乎有不少体己话要说,还是硬着头皮道:“这件事确实是件意外,还望张局长明鉴。”张局长笑道:“既然是意外,终归会还你们一个公道嘛,徐公子何必这么介怀?”

    听张局长这么说,徐怀璋脸上浮出一个有些暧昧的笑容,低声道:“总归是早些结案好啊,不然我们徐家生意有影响。何况那些下人都是野蛮人,他们不就是想要钱么?”张局长刚要说话,边上的唐利群开口了,他说:“下人们是野蛮人,可你如果连他们的性命都不尊重,不也同样是野蛮人么?”徐怀璋被他冷不丁一说,脸上顿时涌上来一种羞愤的红色,张局长忙道:“别急别急,这件事怎么处置,警察局心里有数,徐少爷宽心回去好了!”徐怀璋这才愤愤离去,直到他走远,张局长才指着唐利群笑道:“你怎么还是老样子,看不上谁就当面给人家难堪,一点情面不留。”唐利群道:“犯不着给他这种人留情面。”张局长摇摇头,把手伸进口袋拿出包香烟,递给对方一只,这才叹气道:“你是不想理就不理,我可不行喽。”

    唐力玮怀揣着美好的憧憬回国了,照他之前的打算,起码他要做名优秀的外科医生才对得起十年苦读,如今他顶着“才俊”的名声回国,唐家又正是财富声望不断攀升的好时节,外人说起来,不知多羡慕这个唐家大少爷。哪知回国后,事情并不如先前设想的那般:不是母亲要拿她四处炫耀兼介绍给家有千金的太太小姐们,就是父亲要他尽快融入自己的金融圈,俨然偌大的家业都交予他来继承,没人问他将来有什么打算。

    即使参与济仁医院的管理,也无非被唐先生用来装点门面而已。至于弟弟,两人之间也很疏离,除了日常生活中的寒暄闲聊,简直没有多余的话可以说,偶尔针对当下的局势和社会发表些论点,两个人也是话不投机。既然家里寻不到慰藉,他只好试着走动参加些社交,然这个死气沉沉的圈子里,关心的也无非是发财升官,他的理想主义抱负显得不合时宜。当归国后最初的新奇感消失后,在看清楚自己所处的环境后,唐力玮忍不住怀疑梦想的新生活是否有实现的机会,那种唯利是图的平庸实利的气氛已经把他包围得滴水不露,他担心自己也像一些早先回国的同学那样,先是满腹疑虑、自怨自艾,然后就会被庸俗空虚、渺小琐碎的生活网罗,或者是奋力突围却一败涂地。

    于是他努力地、想要挣脱父辈以及同龄人喜欢的那一类声色犬马的生活氛围。因此假如非要为他下一个定义的话,唐力玮本质上更像个知识分子,所以他父亲那种帮巨商大贾难免会认为他清高自负,政客显要会觉得他书生气重,而唐利群这类年轻人,又会觉得他对社会的认识太过温和不够犀利。

    直到前面出了那趟车祸,他才又一次不得不面对现实的无情。起初他觉得既然是冤假错案,无非是到警局走一趟把事情讲明白即可,但听到唐太太冷静的告诉警察,开车人是唐利群时,他的血一下子涌到了脸上,整个人都懵住了。而弟弟一贯没有表情的脸上,也无非是牵动下嘴角。他几乎要把实情脱口而出,唐太太却用哀求的眼光制止了他的行动。

    唐利群遭到了羁押,在警局呆了一天案子才算了结,是力玮亲自去拘押所把他接出来的。等到他来到临时拘押所,才发觉这里完全是一个之前他无法想象的世界,也顿时明白了母亲的用心,却为此对弟弟更觉愧疚。

    时值夏日,那地方藏了一冬的各类臭味开始在高温下进行发酵,人在外面还没踏进跨院,那种熏人的臭味就像猛兽一般直朝外窜。等他走进院子里,就见露天的大院被铁丝网一分为二,许多面目呆滞的犯人就把脸紧紧贴在网格上朝外干瞪着眼,有人心灰意冷,有人目露凶光,但凡进来一个陌生人,都难逃他们虎视眈眈的打量。而看守们也各个面无表情,时不时挥出手里的警棍重击在各人身上,或者骂几句粗野的脏话叫犯人受用。可见,侮辱人、摧残人,早就成为他们枯燥生活的日常点缀,那些被侮辱和损害的也早就习惯了这里的一切。对于过惯体面尊贵日子的力玮而言,这一切都非常令人震惊,他想这些人还没有被定罪就遭受如此的屈辱,一旦被打上有罪的烙印,岂不是连做人的权力都失去了?尤其令他觉得不解的是,置身于如此可怕的境地,竟然没有人感到愤怒,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力玮感到很沮丧,发觉自己在这种局面下的无能为了,甚至觉得有几分恶心,比院子里的臭味还令人难以忍受。

    回家的路上,力玮的一句“谢谢”卡在喉咙里半响才说出来,无论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觉得别扭。谁知利群忽然一笑,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情不由令力玮的心没来由的一紧,就见他伸手朝大哥的肩膀上一放,眼睛却不看他,只是咧着嘴若无其事的笑道:“没什么大不了!唐利群的名声本来就不好。”

    这天晚上唐力玮没有出门,他寻常也很少在晚上出去,想要按照自己的信念生活很难,可这样一来几乎会受到身边的许多亲友的抵触,比如他不喜欢喝酒,也不去俱乐部打牌,更不结交女明星女戏子,就有人觉得他古板严肃,甚至成为嘲笑他的理由,有时他谈起贫富差距,有钱的亲友们都觉得他不合时宜,打趣说他是哲学家,没钱的亲友更觉得他虚伪。他好几次都想提出来搬离唐公馆住在医院附近,力玮以医生的收入维持一个单身汉的体面生活还是绰绰有余,眼下又发生了车祸的那件事,更令他在家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尤其是每次遇到弟弟那双阴郁的眼睛。

    他一面想着心事,一面收拾着书柜。最后从壁柜里拖出一台老式留声机并擦拭干净,等他找出张唱片放进去。音乐顿时填充整间屋子的空白。“这是你小时候最爱听的呢。”听见母亲的声音,唐力玮连忙转身,就见一个身材发福的妇人正站在门口,脸上满是慈爱。

    唐力玮赶紧上前请唐太太进来,笑道:“母亲还记得这个曲目?”唐太太道:“当然记得!你那时候学钢琴,整天就弹这个曲子,好像叫什么《月亮》?”唐力玮忍禁不俊,说:“是《月光》。”唐太太“哎呀”一声,说:“管它月亮还是月光,反正我一听到这个曲儿,就想起你。”然后她又露出忧虑的模样,说:“力玮你这么年轻,也不能天天家里呆着啊。”唐太太虽然很反对男人三妻四妾,但是并不认为男人在外的逢场作戏没什么不对,出来跑外场嘛,吃花酒、玩女人都是难免的事儿。

    唐力玮笑道:“可能是因为我过惯了清净的日子,有时还想要是能搬出来自己住,也许会更好。”唐太太手里本来在帮儿子整桌上的零碎,听了这话顿时就停住了,她好像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转身盯着力玮问:“你不想在这里住?”大概是觉得委屈,唐太太的眼圈竟然变红了,为忍住眼泪,她的嘴唇不自然的抿得很紧,力玮有些手足无措,没想到一句话就会令母亲有这样的反应。他既为自己伤害了她感到难过,同时也明白此刻稍微的软弱,或许将来就意味着更大的伤害,还不如先为她打个预防针,把话都说得明白些。

    于是他扶着母亲的胳膊叫她坐下,才说:“妈,我想搬家也不是一天两天的想法,何况我现在医院的工作也很忙,住得离那边近也方便。”唐太太松口气,笑说:“那就辞去医院的工作,到咱们家自己的济民医院做董事啊,又轻松,又有地位,哪用得了天天熬资历受哪些苦?”力玮见她执意曲解自己的意思,觉得很无奈——亲人们尽管彼此相爱,可要说到互相理解,简直比要求对方爱自己还要难。

    他只好笑笑:“仁济医院的工作我很喜欢,再说济民医院已经有唐家的一名董事了,我再加入并不合适。”还没等他说完,唐太太就道:“那就叫利群退出来嘛,你才是唐家未来的主心骨,何况他在利金银行的生意上已经占尽先机,不能事事都要抓尖儿。”唐力玮说:“其实做不做这个董事我都无所谓,我觉得利群和家里人有隔阂,不见得是因为这个。”

    话一出口,母子两个不约而同想起同一件事,房间里充满了难堪的沉默。

    良久,唐太太才道:“我知道利群怪我,可是后来那件车祸他也洗清了责任不是?何况当时是我拿的主意,他用不着难为你。”唐力玮见母亲的口吻,仍旧很明显的偏向自己,便知无论自己如何说,母亲都不会轻易改变立场,他心里既有对弟弟的愧疚,又觉得需要平复母亲的情绪,隧道:“无论如何,利群和我都是亲兄弟,绝不可能因为这件事闹了分生,妈请务必放心,我和他之间不会产生什么龃龉。”唐太太不以为然的一笑,张下嘴,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不过临到嘴边还是把这话给咽了回去。她这个微妙的表情被力玮看得分明,原先心底就有的一个疑问,起初还是个模模糊糊的阴影,连自己也不清楚,这时却不由自主的从心底浮上来,显得越发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