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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

    难得的明白人

    杜家的宅子在金鱼胡同,门口的石柱上缠绕着很厚的长春藤,一看就是老宅,平常这胡同全都让各式汽车塞满,尤其是大门口,往常总横着两条板凳,有人坐在那里说说笑笑,现在可没有了,大门口连门房都没有一个,真是家势一败落,甭管是人还是银钱,都应了那句老话——破篮装泥鳅,走的走,溜的溜。

    这天宝玥坐车来杜家,虽说正值盛夏,处处火烧火燎的热,可站在杜宅外朝里一看,偌大的庭院,那种冷清迹象就好像一座死宅,不见一点儿活气。宝玥望着这里,忽然有个奇怪的感触:天下总有不散的宴席,虽说自己家里现在正是鼎盛,但将来未必能避免这样的情形,想起小时候和杜馨遗姐妹一起玩的日子仿佛还在目前,转眼之间繁华绮丽消失殆尽,人生就是这样的容易过去,不由人悲戚。

    好在这个想法,也就只转瞬的念头,等到宝玥走进去,也就忘记了。

    杜兴刚这时正在客厅和人说话,他身上穿着纺绸短衫裤,衫袖卷着肘弯以上,咬着半截雪茄烟说的正尽兴,似乎在谈公债投资之类的话题,而那个客人穿件淡灰色衬衫背对着宝玥,听见脚步声回头一看,见是她来才起身招呼道:“三小姐,多时不见。”

    这人正是唐利群,宝玥没想到会撞见他,她冲唐利群打个招呼,这才对杜兴刚说:“来看杜姐姐,之前通过电话,她说下午会在家。”杜兴刚撸下袍袖道:“这会楼上大夫正在给她看病,你楼下稍微坐一会,很快就好了。”宝玥一时之间有些踌躇,上楼不方便,留在楼下的话,好像也没有话和眼前这两个人说。唐利群见状,便起身朝杜兴刚那边挪下位子,仿佛特意把沙发空下来给她独享似的。

    宝玥只好坐下来,早有仆妇捧上凉茶。就听见杜兴刚对唐利群说:“人都顾不上了,还管得了它?你拿走吧,或是吃掉,或是剥皮,都比留在我这里强百倍!”宝玥被骇了一跳,杜兴刚瞥见她吃惊,笑说:“唐少爷要把我的爱马买走,我是养不起了,只好交给他,生死也全随他去。”唐利群咧嘴笑道:“有你这句话就好,我最近正馋!”宝玥刚才进来前,确实在院子里看到一匹马,于是她忍不住道:“唐先生,你不会真的要把那匹马吃掉吧?”唐利群转头对她笑道:“有什么不可以?”这种态度惹得她很不痛快,她说:“前儿见唐先生,是在街头骂人,今天见到你,又是要剥马皮吃肉,也不知道是我运气不好还是你脾气太糟。”

    唐利群眼里闪现出一种嘲讽光芒,他研究着她的表情,好像在衡量她话里的真实含义。

    忽然就听见他笑说:“三小姐漏了一次呢!我们在戏园子前也遇到过一次!”宝玥见他毫不忌讳那天发生的事儿,可见真是有钱人家的大少爷,别说那车祸不是他做的,就算是他闯的祸事,估计也丝毫不会放在心上。宝玥忍不住道:“唐先生是开银行的,地位高得很,想来是我多事了。”

    唐利群立即道:“三小姐误解了,在我看来地位显然跟金钱无关,而是跟社会分工相关。”宝玥迅速回道:“按社会分工相关?那纱厂工人显然比银行家要值得尊敬多了。”杜兴刚见他们嘴仗打个没完,忙岔开话题道:“三小姐对马匹那么感兴趣,是不是也会骑马?”宝玥忙道:“骑得不好,家父以前常打猎时,偶尔会带着我们。”听说她会骑马,唐利群显出几分欣赏,不过他的那种赞誉的表情,就像发觉狗会弹钢琴,惊讶成分居多。

    后来宝玥在仆妇的引领下来到杜馨遗的卧室,原以为她生了病,屋里必然也就是个病房的样子。谁知里面收拾的清爽利索,杜馨遗也没在床上躺着,她披着件淡青秋罗长衫,正独自抱肘站在落地大窗前,颇有些遗世独立的样子。她听见脚步声转身回头——就见她手握一柄镶了汉白玉烟嘴的香烟,刘海正压在眉骨以上,恰能露出狭长细致的眼睛,由于她个子很高,一般男人与她站在一起时就显得很有压迫感,宝玥更是必须仰视才能看清楚她的脸。

    杜馨遗邀宝玥一起坐在窗前,端来糖盒子请她吃零食,笑道:“上次见你,还是好几年前呢,转眼就成大姑娘了,我记得你比杜馨欣还要小三岁。”宝玥道:“馨欣姐和我家二姐同龄。”杜馨遗点头道:“对,瞧我这记性。”宝玥因为没见到杜馨欣,既然提及她,少不得问候一声,杜馨遗道:“她不喜欢读书,一心想做电影明星,现在老爷子病了,我也管不住她,就由她去吧。”她说话的态度里,既无留恋过去的伤感,也没有忧虑明天,只是那样懒懒的、淡淡的,仿佛身边诸事都与己无干。宝玥只好问:“杜老先生的病,现在如何?”杜馨遗眯起眼,长吐一口烟圈,摇头道:“看他受罪却无能为力,非常难受,恨不能床上生病的是自己。”说完此话,杜馨遗忽然吁口气,低声道:“希望这段日子早些过去,真是糟糕透了。”言罢,她好像很为自己的埋怨不好意思似的,朝宝玥微微一笑,说:“我最烦人抱怨,可是自己竟然也不能免俗,真是抱歉。”从宝玥进门到现在,只有这句话,才算真正透露些许她的内心想法,宝玥从中敏锐的察觉到杜馨遗对她的保留态度——没有意想到的倾诉和哀叹,也许对杜家小姐而言,世态炎凉引起的疏远固然令人难受,刻意打着探视的名义来看笑话才更刻薄。所以她这样的心灰意懒,宝玥倒觉得能够理解,只是不知如何启齿何茂林交付她的任务。

    杜馨遗问宝玥:“你姐姐们可都还好?平常都喜欢做些什么呢?”宝玥道:“大姐今年夏天大学毕业了,二姐还在读书,大家平常都挺喜欢热闹的,常一起看电影、下馆子、看戏什么的,杜姐姐你呢?”杜馨遗摇头道:“我不喜欢人多,也不喜欢和陌生人来往,假如做人非得有点啥残疾,我宁可当哑巴,省得废话、错话、假话。”

    此时已然接近黄昏,她们两个从落地窗户朝外看,就见远处那落日余晖中的闪亮屋顶、人的轮廓,碧绿的青草树木,恰好像一副油画般生动艳丽,而近处,葡萄架绿油油的,结了不少果子,似乎还有几只鸟儿在那里飞来忙去,杜馨遗指着它们笑道:“唉,对白头翁真是又爱又恨,每年都要吃掉我很多葡萄。”宝玥雀跃道:“杜姐姐也喜欢养花种草呢?”杜馨遗先是点点头,忽然就压低了声音,道:“可惜这颗葡萄树我也看不了几眼啦!”

    刹那间,宝玥忽然很为自己目前的幸福感到愧疚,同时也更能体会到她的失落和伤感,遂低声道:“杜姐姐与何家的茂林是不是已经取消婚约了?”杜馨遗眉毛一挑,笑道:“已经传得这么快啦?”宝玥道:“外面都说是何家先提出来的,我却知道他们无非是要面子不肯讲实话。”杜馨遗很惊异,好像在问:“你怎么知道?”宝玥低声道:“何茂林寻机会把实情都说了,他放心不下杜姐姐,更不明白为什么你这么坚决。”

    杜馨遗一笑,道:“我这里,这样的一个家、这样的一家子人,实在不忍心连累他,更不想把自己作为一桩交易的砝码。”宝玥露出敬佩的眼光,道:“那杜老先生和你大哥有什么意见?”杜馨遗站起身,把手里的香烟尾巴丢到地上,又用鞋后跟把它捻灭,才说:“他们能有什么意见?我只要把父亲养老送终就够了。”

    宝玥想,其实何家的生意都在老爷子、老太太身上,何茂林并没有一点发言权,就何茂林此人而言,性子过于怯懦,即使杜馨遗真嫁过去,未必有好日子过,所以照宝玥来看,杜馨遗此举可谓明智……

    杜馨遗见宝玥若有所思,笑道:“你也看到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这么要紧的话,并不敢亲自来问,还要托你这个小妹妹来探听,唉。”最后的一个“唉”,言有尽而意无穷,就为这句话,宝玥大着胆子道:“说句实话,我觉得杜姐姐此举才真是智慧。”

    此言一出,杜馨遗眼睛一亮——她目前的处境虽然很糟,但它至少不会再有欺骗和虚伪,她最怕谁来劝什么大好姻缘之类的话,因此她欣慰道:“三小姐,你真是难得一个明白人!”

    这时就有仆妇进屋给杜馨遗倒药,宝玥想该晚饭的时候了,不如早点回家,因为杜馨遗有病,宝玥不许她下楼送行,临别前宝玥忽然想起一件事儿,问道:“院子里的那匹马,听唐家少爷说要买回去吃了,这不是真的吧?”杜馨遗笑道:“你听他胡掰!这个人最仗义,他花十倍的价钱从我哥哥手里买这匹马,主要是想接济下朋友!”宝玥听罢笑道:“我说呢,他估计是开车开腻歪了,要学学古人策马奔腾。”杜馨遗道:“他哪里会开车?我大哥这帮朋友里,只有他不会开。”宝玥一愣,想唐利群若不会开车,怎么会惹上那段公案呢,难不成唐利群是帮人顶罪的?

    她怀着这样的犹疑独自下楼,客厅里唐利群正好也要走,杜兴刚说:“三小姐,你既然也会骑马,不如看看我这匹良驹,这可真是一匹好马,可惜再也不归我了。”等到大家来到院子,就见一匹体型健美的枣红马,正拴在树下面。那马儿体型瘦长、胸骨突出,缎子般细腻的皮毛光可鉴人,整个外形显得刚柔并济,似乎马上就能开口说话,至少在宝玥看着它时,那双温柔的深沉眼眸,好像懂得她所有的情感。

    因见唐利群在边上站着,她想前面自己和他之间的龃龉是自己有些过分,虽不至于赔礼道歉,倒没必要对人家不理不睬。见宝玥主动和自己说话,利群显然没想到这样的千金小姐会主动低头,就听她道:“前面说话比较唐突,希望你不要介意。”

    “你前面都说了什么?”唐利群眯着眼睛故意问。宝玥低头笑一下,并不回答,只是伸手轻抚马匹的鬃毛,眼里露出怜爱神情。

    唐利群双手插在裤口袋里在边上看着她,笑道:“你喜欢么?你喜欢也可以转让给你,只要2000块就可以了,我可是一分钱也不赚啊!”他的眉眼间有种坚定的神情,因为不苟于言笑,几乎看不出来个人情感,宝玥觉得他们之间还没熟悉到可以开玩笑的地步。她一时之间吃不准他的话什么意思,沉默半响才道:“我倒是很喜欢它,长得很像我小时候骑过的一匹叫‘皮特’的马,不过买了家里也没处养,我们家没有马棚。”

    听见她这样老实巴交的答案,唐利群忍不住哈哈大笑,他说:“你倒是个认真的人,真以为我会把到嘴的美食让出去啊?”假如他只说前半句,宝玥或许会生气于他对自己的戏谑,可是听了下半句,她就知道这人或许不算坏。于是她眼里流露出狡黠的神情,笑道:“你好好待它就行,反正你是不会吃掉它!”

    唐利群“哎吆”一声,露出悻悻然的表情,转身对杜兴刚说:“是谁走露了风声?”宝玥见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那种恶作剧被识破后气急败坏的神情,一扫之前他古怪、不近人情的印象。甚至令她产生几分亲切感,因为童年的记忆复活了,这才是小时候与她打架的唐利群!

    见宝玥的唇边露出笑意,唐利群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宝玥先开口道:“你待会怎么把它带回去?难道骑回去么?”唐利群头也不抬,拍下马背说:“还是等人帮我把它运走好了。”

    这时逯家的司机已经把车子开过来,宝玥本来要上车,唐利群忽然叫住她,问道:“你不是会骑马么?现在就可以在这里试试啊。”宝玥连忙摇手回绝,但之前脑中某个疑问此刻忽然冒出来,她忍不住道:“唐少爷,听说你并不会开车?”

    唐利群的脸色变得太快了,之前还是和风细雨,转瞬就乌云密布,那种阴沉沉的神情令人觉得孤寒。可说出来的话宝玥不能再收回,也不能装作若无其事,何况他越是这样,宝玥越觉得其中必定有事儿,不由脱口道:“你是帮人顶罪么?”

    唐利群好像在和内心的情感做一场艰苦卓绝的斗争,可是即使他咬紧牙关也没法掩饰内心的激动情绪。似乎有一种强大的情感,说不清是痛苦还是屈辱,一下子把他攫住不放。作为旁观者,宝玥被吓坏了,就像一个擅自闯入禁地的孩子那般不知所措。之前总觉得唐利群黑色的眸子里眼睛里闪现着坚毅,现在看来却也潜伏着阴沉乖戾,就见他把眼光停留在她身上,神情中有股咄咄逼人的寒气,叫人不安。

    唐利群冷笑道:“别人都喜欢做好人,我偏喜欢来做坏人。这个答案三小姐满意么?”他那副样子,就像对一只猫或者一只狗那样不需要讲礼节,体现出来的是不折不扣的坏脾气和轻蔑态度。对方那种嫌恶的眼神非常令宝玥震惊,刚才还笑靥满面的她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最后,唐利群冷冷道:“先走一步。”杜兴刚立刻追上去拉住他的胳膊,责备道:“你真是,把三小姐都要惹哭了!”唐利群把手里的缰绳朝杜兴刚怀里一丢,大声说:“让开!”杜兴刚唯有转身去安慰宝玥,道:“甭理他,他就是个臭脾气。”

    宝玥回家路上脑中抹不去的仍是他刚才的眼神。她想肯定是自己冒犯到了人家的痛处。但她又觉得这个人并非讨厌谁,而是一种敏感和倔强,才这么难于相处。

    论花

    成年后,唐太太对唐利群再不可能有“顽劣”、“学业不佳”这种指责,但对于他的成就也是视而不见,一直采取漠然的态度相处;而唐鹤年对妻子的畏惧已经成为生活常态,有时甚至到了毫无原则的地步,每次目睹父亲无条件的妥协,哪怕牺牲掉儿子的努力和利益也无所谓,利群不由痛恨父亲的这种软弱。但无论他内心如何不满,他对这个家庭一直采取隐忍的态度,他就是这种个性,小时候受再重的伤也只皱眉毛而已,从来不出声叫或者放声哭,而对于生活里的种种不公平,他也不会愤怒,因为愤怒会消耗人的精力。

    他一直想要自己变得强硬、冷酷、足够富有,这样他就不必听任何人的教训,对一切反对意见只需若无其事的笑笑就可以了。本来他以为自己已经修炼到了控制情绪自若的地步,即使唐太太叫他顶替力玮坐牢,他也没流露出来任何不满。可今天逯宝玥的询问,显然打破了某种平衡,破坏了他的修炼,因为他不喜欢隐私被人窥视,这令他有被冒犯的感觉。

    利群能感觉到怒气在胸腔升腾,好在最后还是被及时控制住了,饶是如此,想必他的脸色也很不好看,看逯宝玥的神情就能知道。这个女孩子看他的眼神中隐隐有怜悯的意味。这是最令利群不能忍受,他不忍再多看一眼,又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绪去回想——少女逯宝玥,怎么会有那样温柔的、甚至可以说悲天悯人眼神呢,那完全是应该嵌在一张历经磨难的成年女性脸上才对。

    打这天起,逯家三小姐在利群心底描出了一个轮廓清晰的影子,她与他所见过的一切女子不同,她深深的吸引着他,那里有他所没有感受过的一种接近于母性的温柔特质,是他在二十多年的家庭生活中鲜有体会到的。

    这天从早上起,天色就不大好,阴沉沉的云朵不时遮住太阳,偶尔才将日光吝啬的投向大地,唐太太惦记着晚上还要去看露兰春的《女起解》,唯恐下起雨来出门不爽利。力玮安慰她道:“反正坐车过去,下雨也不碍事。”唐太太道:“不全是为了这个,今儿董太太带着小姐过去,我们想把董小姐配给利群,说了许久的事儿,就在今天了。”恰好这时利群过来,听见自己的名字,好奇道:“怎么啦?”

    力玮冲弟弟笑道:“妈要帮你说亲事呢,喏,就是董小姐,你认得吧?”

    利群一听,连忙冲唐太太抱了个拳,说:“千万别!”

    唐太太很不高兴道:“董小姐很好的啊,况且董太太也觉得你对她家小姐有意思呢!”力玮“哎呀”一声,说:“看不出来啊,二弟!”利群没声好气道:“上次跳舞时我把她的长裙踩了个窟窿,她说那裙子贵,我就叫人在王府井买条新裙子送给她!”力玮摇头笑道:“送礼物给女孩子可不能乱来,好了,现在人家以为你有意思,你说怎么办?”利群连忙推脱道:“就说我生病,不去了!”唐太太不满道:“那终归还是要再定时间啊,除非人家看不中你!”

    等到她愤愤离去,力玮打开收音机听新闻,冷不防他看到利群凝神细听的样子,他笑道:“我忘了你最不爱听这种流行歌曲,说这种歌尽是靡靡之音。”谁知利群这次一改口风,微笑道:“也不全是如此,比如这首就很入我的耳。”力玮道:“咦,好奇怪,这可是首情歌,难道你有了意中人?是不是上次那位王小姐?”利群眼中露出不以为然,轻蔑道:“无非是玩伴而已,哪里算得上女朋友。”力玮觉得弟弟对女性的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很值得商榷,用随意的口吻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呢?”

    利群“嘿嘿”一笑,道:“反正我顶讨厌那种装腔作势的女人,稍微有些姿色就自鸣得意以为能颠倒众生,总想每个男子都奉承讨好她;有的女子虽然很痴情,却没有判断力,这种女人毫无主见,就算是嫦娥下凡我都不喜欢。”

    力玮听他洋洋洒洒长篇大论一番,不由笑道:“好家伙,口气真不小,社交场上的女子都叫你批驳的一无是处!”利群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欣赏的女子脾气品性要好,就像有些花明眼看不出来最美,唯有细细品味,才知道幽香沁人,有的女人虽然也是花呀朵呀的,哪怕大得跟洗脚盆似的,也没有一点美感!”力玮被他这个粗俗的比喻逗得哈哈大笑,却也点头道:“有道理!不过对于我而言,除了美好的品质,还须得是一等一的美人!”

    利群奇道:“难道大哥的身边,美人还少么?”力玮笑说:“倒是不少!只是,”他忽然想起前些天在何公馆看到的那双妙目,倒真是很令人心仪,倘若他肯去询问何茂林,必然能够得知那双明眸属于何人,不过他抹不开面子这样做,觉得这种登徒子的行径很不上路,何况他内心还有些隐忧,想倘若那张面具下的容颜并非他希冀中的美丽,岂不是扫兴的很?

    又过了几日,因为下了几场雨,天气稍微凉快些,逯太太说济任医院几个大股东有心在郊外西山聚会,正好唐家在那里有庄园和别墅,想请大家都过去聚聚,他们家还有几匹不错的马,可以溜一下来玩。宝诗和宝慧都要去,唯有宝玥说是就要读大学,不如在家收温习下功课。等到周日那天,逯太太带着两个女儿以及骑马、宴席上更换的箱笼,并两个仆妇和一个司机,早早就出发直朝西山过去,一直到了晚上九点才回来。一行人中,除了宝诗,其她人虽然略显疲惫,精神还都是好的。只有宝诗脸色阴沉,匆匆进自己房里了。

    宝玥觉得奇怪,于是拉住宝慧的胳膊欲问究竟,二姐见身旁没人,才说道:“都怪那个唐利群,脾气太拧巴了,跟熟好的牛皮一样,真惹人烦!”原来这次郊游,唐家除了唐力玮都在,庄园里养了好几匹马,其中一匹枣红色的最是神骏,宝诗见状就要骑这匹。结果唐利群不肯,非说这马刚刚买来还认生没调教好,哪怕唐先生后来说情,唐利群也不肯。宝诗在社交场上,向来备受男士宠爱,哪被人这样不留情面的待过?所以这天就特别不如意。

    这时宝诗忽然走出来,气哄哄道:“无非一匹马,也不知道唐利群为什么偏偏不肯。我看他这些年真是白吃了那么些馒头,无非是身材比以前高了、力气大了,全无长进,粗鲁劲儿和以前一样。”宝玥笑道:“大姐这么讨厌他?”宝诗“哎呀”一声,说:“不是我讨厌唐利群,而是唐利群不给我好脸色。对了,那匹马叫什么名字来着?”宝慧补充道:“皮特。”“对对对,”宝诗说:“听说是杜家转手卖给他的,难道又是什么神驹,我才不稀罕!”这个名字落到宝玥的耳中,心头微微一震,想唐利群为什么偏要起一个这样的名字。

    就听见宝慧说:“那马真是他的心头肉,看他那样子好像专为情人而备的,别人都配不上骑。”宝诗瘪下嘴,对宝玥说:“你没见他那种野蛮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哪个农庄出来的庄稼汉。他的情人还能是什么天仙?估计和他一个德性。”宝诗说了好多刻薄话,心情总算舒坦许多。

    刘三杰出生时这个国家还有皇帝和太后,后来改朝换代当权的是大总统,再后来北京改为北平,首善之区的地位也让给了南京,可任凭窗外暴风骤雨,他老人家充耳不闻,一心扑在书画上,几十年来真是逍遥似神仙,奈何既然不是真仙,终归和“吃饭”这件俗气的事儿脱不了干系。人到中年,家里那么多张嘴都嗷嗷待哺,刘三杰只好靠教学来补贴家用,说起来宝惠算是他的大徒弟了,一来她自己愿意学,二来逯宇轩也存着帮衬老友的想法,仍然每周雷打不动的叫女儿过来学画。宝慧自负于才气,又是老资格的学姐,在同门中向来很有威望。

    这天她带着习作来到刘三杰的寓所,后院有一个小楼专门被用来做画室,因为她来的早,就见和她一起学画的郑柏生独自在那里做清理工作。这个年轻人家境贫寒,幸亏国立艺专的一位老师怜其才华才将他招在西洋画系,又将他推荐至刘三杰处学习,郑柏生感动于恩师的指点,平时就主动承当起打扫画室的内务。因为以前他和宝慧都是错开时间来上课,互相之间也就是略有耳闻。宝慧见画室里只有他一个,本欲转身出去,随即一想,这郑柏生素来很受教师们的赞誉,说他画艺出众,而自己也是颇为自傲的,鲜有服气之人,不如摆出这幅得意之作,看他怎么说!

    于是宝慧复走进来,郑柏生见到她只是打招呼一笑,脸上顿时现出两个酒窝,憨厚可爱。等宝慧将自己的习作摆上画架,郑柏生看一眼,脸上就颇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宝玥隧将眉毛一挑道:“怎么?哪里不好?”郑柏生笑笑:“挺好的。”见他转身要走,宝慧十分不满,问道:“可是你的表情明明就是说‘不好’!”郑柏生回头,见她双肩一抱、气势汹汹,遂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一双浓眉也微蹙起来,但说话仍带着笑意。

    郑柏生并没有走近宝慧的画架,而是指着窗外道:“我才疏学浅,并不敢说师姐的画有什么问题,只是提出来自己的一个疑问罢了。”宝慧不服气道:“你说啊?别兜圈子。”郑柏生道:“师姐你从这里朝窗外那户人家看,能看清对面房子上的墙砖吗?”宝玥摇头道:“看不清,很模糊。”“这就对了!”郑柏生指指宝慧的习作,说:“眼睛里看到什么就画什么,模糊的就应该画成模糊的,就这么简单!”宝慧经他这一提醒,若有所悟,但是嘴上还要逞强,说:“你这无非是西洋画的理论,并不适合于水墨画。”郑柏生仍然只是笑笑,并没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