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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

    十良回乡

    这是深秋的一天,北平城外四个人正在匆匆赶路,两个男子一位年轻一位年长,其余的都是年轻女子。个高的姑娘头上扣着顶男式的帽子几乎把脸遮住了,打扮朴素,个矮的那个姑娘则长着张很俏丽的面庞,神气有点天真,她穿豆绿银条纱的长袍,小腰只有一把,漆黑的辫子梢蓬蓬的有四五寸长随着她极有韵律的步伐晃来晃去。等他们来到近城的空场边,一群赶脚的正牵着许多的驴子在那里,有人对他们嚷道:“骑驴子到西便门罢,才3个字儿嘞!”年长的男子略一沉吟,几个赶脚的便围了上来,矮个姑娘说:“胡师傅,我走得两只脚都要断了,咱们雇驴子进城好不好?”年轻男子也帮衬道:“小师妹的病刚好,走不得长路,再说咱们今天拎的行李又重。”胡师傅说:“巧惠就你事儿多,既然荣奎这么说,就租四只毛驴,可是丑话说前头,我只有十个大子儿!”

    一行人终于都骑上毛驴,赶脚的只在驴子后腿一拍,四蹄掀开,便离了长辛店。这里到京,正是一条宽阔的马路,是将古来驿路加修的,两面一望无际,只有些村庄上坟墓上的小树林,点缀在莽莽平原里。深秋的天气里,日子很短,太阳已斜到驴子后边去,短丛杨柳树外,一条长堤似的铁路,穿破了平原。两边道旁,有些树木,大半都黄了。照着黄黄的日头,在西北风里面,瑟瑟筛着叶子响,一派萧条景象。

    荣奎见巧惠只顾着和师姐说话,连忙赶上她们,殷勤道:“巧惠你的病好些了么?”巧惠撅着嘴道:“好啦,师姐说我真是命大,我想以后情愿害别的什么重病,可别再得痨病,不死不活的难受。”荣奎嬉笑道:“你再也不会的什么病了,北平这里吃得好、喝的好,不像以前在河北乡下。”胡师傅听了冷笑道:“你以为咱们来北平是享福来的么?我之所以选在这个时候来,一是为了年底躲债,二就是因为北平机会多,前面已经和人润音楼的茶馆都谈好了,一过去就开锣唱戏,你们可得拿出十二分的精神,否则只好到天桥去唱。”

    巧惠笑道:“前面那笔债不用还啦?那帮人来抢东西时,真是可怕,吓得我哭了一场,看来是白费眼泪了。能到北平来唱戏终归比在乡下好,想发大财总是要吃苦的。吃不了大苦,也发不了大财了。”胡师傅觉得这话很受用,他仔细看眼眼她,想这孩子美得跟瓷娃娃似的,就算仅凭这份美丽,命运之神也要眷顾她,等她到大茶楼和书场做生意成了头路角儿,他这个当师傅要做的就只有数钱啦。只是想到另一个人,胡师傅又有些犹疑,他对边上的高个女孩子道:“十良,你要不要改行唱青衣呢,否则一个女娃娃,唱武生戏肯定比不过男人,不如你唱青衣,巧惠唱花旦,荣奎唱花脸,肯定赚大钱!”顾十良笑道:“我只能唱武生戏,别的可都不行。”她虽然话不多,声音也不高,一旦开口,却都是很有分量的话,口气里透着几分斩钉截铁,胡师傅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对这个徒弟有些怯怯的,听她这么说,也只能笑笑,巧惠边上帮腔道:“师姐的武生最英俊不过,能羞死多少男人,师傅你不要叫她改啊!”

    接下来也许是累了或者饿了,一路之上大家都不说话,只有驴脖子上的铜铃,和四蹄得得的声音。好容易天黑前驴子赶进城,找到他们早就租好的院子,房东是个旗人老太太,额头前面荒着大半边头发,后面打疙瘩似的挽了一个髻,穿件深蓝棉袄,腰板倒是挺直的,看上去极有威严。她态度还算和气,对胡师傅交代好两间房子的情况,才说:“旗人的规矩,家有总得有厨子,我们家的厨子叫老吴,腿有点不好使,他因为你们是新来的,正在烧火给你们做饭,平常你们就自己烧吧。”

    这时厨房里香味已经飘进了各人的鼻子,大家早就饥肠辘辘,喉咙里恨不得伸出手来。等到晚饭开张,就见一桌子炒疙瘩、炒牛肉丝,还有酸辣汤和拌粉皮,荣奎喜道:“都说北平的炒疙瘩最好吃,今天真有福气。”巧惠不屑道:“你也就那点子出息了!以后你就天天吃炒疙瘩吧。”

    等到众人饱餐一顿,各自到屋里拾掇休息。北平的深秋已经开始变冷,尤其晚上,家家少不了火炉。平常的人家,就是用一种白泥巴炉子,把煤球放在里面烧,小户人家平常煮饭烧水,也是用这种白炉子。十良一面烧水,一面收拾衣服,巧惠则找了个高高的木头板凳坐下来,把脚也放在板凳上,双手抱着膝盖只管发呆。十良道:“你在哪里发什么楞,还不快把行李都收拾好?”巧惠道:“咱们那点破玩意,又有什么可以收拾呢?师姐,刚才你留心没有,我看街上好多小姐太太,她们爱美的心思实在太过分了,很多人只是穿一件驼绒夹袄,真是单薄得可怜。”说这话时,她见十良把一件蓝布棉袍翻出来,忙说:“这衣服上面有个补丁,明天咱们去上戏,难道你穿这个?”十良把衣服袖子拎出来给她看,说:“衣服上有块补钉也不要紧,你看这袖口却是干净的,并没有墨迹和积垢呢。”巧惠“咚咚咚”从凳子上下来,打自己的行李里拣出一件水红色带绣花的棉袄,道:“去年咱们不是一人做了一件,你怎么有好看衣服不穿?将来过了不时髦,又不能穿了。”十良笑道:“不喜欢那种红艳艳的颜色,我还是喜欢绿色或者青色,再说穿惯了好衣服,将来没有得穿,那怎么办呢?”

    这时水已经开了,巧惠连忙垫块手绢把那铁皮壶拿下来,桌子上只有两个茶杯,虽然擦得甚是干净,可是外面一层珐琅瓷,十落五六,成了半只铁杯子,巧惠仔细把它们冲洗一下,倒上热水暖着手,这才说:“象我这种人,姓名不知道、年岁不知道、家乡父母不知道,倘若再不给自己挣个好前程,不就白活了一辈子?所以我都想好了,只要有胆子、拉的下脸,总归有出头之日,师姐你说可好呢?”十良接过她递来的茶杯,也不看她,只把眼睛盯着桌子上的油灯,半响才说:“人生在世,有饭吃就得了,何必苦巴巴弄那些个钱?而且做这行是属偏门的,不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它有自己的命。”巧惠虽然很尊敬这个师姐,对于这些话却极不爱听,她见十良进城后并没有她那种欢喜雀跃,反而是比往常更加的寡言淡然,问道:“师姐以前是在北平呆过的,这里可还有什么亲戚朋友么?你是不是想起了以前的故人?”十良一笑,说:“就算有故人,当年都是小孩子,现在哪里还认得呢?赶了一天的路了,早点睡吧。”

    第二天晚上,胡师傅带着几个徒弟朝润音楼过去,领班带着他们进了茶楼,戏园子在三楼,其实无非是个四方形的大厅,摆着一排椅子人挤着人,椅子中间露出尺把宽一条路,卖香烟的、卖水果的、卖糖的,用手托着一个木托盆,在人脑袋上端来端去。进门那个地方,越发是人进人出,闹轰轰地。那戏台柱子上的油漆全都剥落了。台正面的雕格上,灰尘积得有一寸多厚,尘灰沾在蛛丝上一根一根往下垂着,像挂了流苏一般。再朝上看,柱子屋梁、门窗户格,都是黑黢黢的,没有一样不是陈旧的,巧惠对十良嘀咕道:“猛然一看这戏园子,倒像几十年没有修理过的一座破庙。”胡师傅也想:“北平的戏园子驰名中外,怎么这里那样脏乱?”就连那包厢里,也无非是靠栏干摆四张方凳,凳子上蒙着一块又脏又臭的薄蓝布垫子。这就是看戏人最优等的地方。荣奎是个没心眼子的,看着很不以为然,不免将头摇摇。领班冷笑道:“你摇什么头?就这地方,你们今天还不一定上的了台!”胡师傅诧异道:“不是说好了吗?”领班道:“话是这么说,可你们带来的行头,真的说不过去,那些破烂货,穿起来还不如人家放焰口时纸人身上的衣服!实在寒碜,赶紧花钱去置办几件。”巧惠不服道:“难道我们的行头都不行么?”领班见她开口,嘻嘻一笑,说:“巧惠姑娘啊,你还行,明天晚上的《春香闹学》,就你了!”胡师傅听了,这才少许有些安慰,心想等小惠登了台,到时朝茶楼老板求情,看能不能赊账先置办些行头。

    接下来那天,果然在正戏开场前,加了一场折子戏《春香闹学》,由巧惠来演,她为人本来极伶俐活泼,而今去演这顽皮丫头,于天真烂漫之中,弄些小狡猾,台底下的人没有一个不倾倒,叫好声不断。这样一连演了三场都很受欢迎,胡师傅满意极了。

    这天巧惠到后台上装,不一会就听到有人扯着嗓子喊“金巧惠呢,金巧惠呢?”这人说话连个敬语都没有,直呼其名。巧惠说:“谁这样大名小姓的,一进门就叫?”那人循声而来,见一个丫头正在朝长脸蛋上揉胭脂,从腮上直到眼角都涂好了,眉眼间很是俏丽,他遂咧嘴笑道:“你就是金巧惠吧?待会下了戏别走,我们老板请你喝茶。”巧惠冷冷道:“你们老板是谁啊?”那人抬手撸撸袖子,说:“去了不就知道了?到时我来接人,你可别溜号!”

    等到这人走开,就见领班过来,低声说:“那是胡大爷的手下啊,你好福气!抱上了这个大腿,不仅能帮你置办行头,连带你师姐师兄,都有盼头了!”巧惠道:“胡大爷是哪山的猴子?要抱大腿你去,没头没脑的,叫我去陪喝茶,当我什么人啊?”领班道:“我说姑娘,就算你哪天上了春明大戏院,跟那孟小冬似的做天下第一号坤伶,这陪酒吃饭的事儿,终归是不能少的!有人抬举别拿搪,赶紧找个老板、认个干爹,把戏服置办起来,你们旦角不就靠衣服嘛?别说哥哥我讲话难听,那些老板都是要去拜的,只要有人捧,三两下子就能挂头牌,多少人都争着抢着的事儿,你在我面前抖搂什么呢?难道你比别人都清高?除非你是不吃饭的神仙!”

    他唠唠叨叨说了这么多,巧惠心里很不痛快,一汪眼泪恨不得就要滚出来,但还极力的镇定着。她本想说:“咱们不是陪老爷们开心的,他有钱,到别地方去抖吧!”后来又一想:北平这地方,本来就是越有钱越堕落,她来之前就是有准备的,不可能总躲着,反正待会叫上胡师傅跟着,还能被吃了不成?

    师徒两个一直到12点才回来,进门后十良和荣奎连忙涌上来,问可否受了委屈,胡师傅笑道:“那位胡大爷并不是只叫了巧惠去陪,还有别的同行,大家热热闹闹的一起吃火锅,临了还用汽车把我们送回来呢,真叫大方气派!”再去看巧惠的脸色,却很难看,她咕囔道:“别现眼了,归里包堆,人家无非请咱们吃回馆子,坐趟汽车,就恨不得把人家捧上天。这要是他给你百儿八十的,难不成把他当作老子看待了?”十良见她如今脾气渐长,虽然胡师傅的言行有待商榷,巧惠这样的口吻也太不敬了,她连忙把胡师傅扶下来敬上热茶,这才对巧惠说:“你说的也对,跟老虎讨交情的,早晚是喂了老虎的,咱们不要他们那些好处,可是你也别这样说师傅,他年纪一大把了,在你后面当跟班,看茶楼那些人的脸色,坏话都是他来受,为的也是大家好,对不对?”

    巧惠这时也有些懊恼,对胡师傅道:“您老人家别怪我,我实在是急了,顶顶讨厌那个姓胡培元!长得跟瘟神似的!”胡师傅皱眉道:“你别这样提名道姓的,咱们背后叫惯了,将来当面也许不留神叫了出来的多不好!再说了,他无非是个有钱来买笑的财主,你还指望他长得貌比潘安?那是他玩戏子,还是戏子来玩他?今天就算了,明天我去和茶楼老板说,想办法帮你挡挡,可这也不是长远的法子,向来陪酒吃饭那是梨园的规矩,除非你有更大的金主帮你撑腰!”

    荣奎边上做鬼脸,笑说:“师妹你现在厉害了,要成角儿了。”巧惠听了,伸手到茶杯里一蘸,然后隔着桌子对他一弹,溅了他脸上几点水珠。因为夜深,大家都急着休息,荣奎见人都散了,才从怀里拿出个纸包,对巧惠献殷勤道:“特意给你留的,当夜宵来吃吧!”巧惠瞥了眼那纸包,说:“一包花生豆,两个烂柿饼,我才不稀罕呢!”

    家事

    深秋初冬的天气,唐家小客厅的桌子和茶几上,摆了许多晚菊和早梅的盆景,另外还有秋海棠和千样莲之属,正自欣欣向荣。唐家父子几个吃晚饭,很喜欢待在这里喝喝茶、说说话,有时候他们谈些生意场上的事情,有时则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趣闻,所以唐太太也很喜欢掺和在里面,虽然她插上嘴的机会不多,但是看着父子几个和乐融融,那种家常的热闹氛围,还是很为她所喜欢。

    这天晚饭后,父子几个谈起一桩买卖上的事儿,利群说:“日本的那位先生很有诚意合作,他又不是战争狂热分子,无非一名普通的日本商人,我们为什么要和钱过意不去?”唐先生听了频频点头,道:“叫我说也是这个意思,只要政府没说不许和日本人做生意,我们还是可以和日本人合作,外面的人我管不住,银行里要是还有哪些人有微词,就叫他走路好了。”

    力玮笑道:“怎么?还有人质疑东家?”利群笑道:“可不是,有些人真是满腔正义!还记得上次我们从中央银行请来的会计陈明坤么,竟然和我讲是唐家请来他加盟,不是他自己来求职,好像我们要念他的恩情!我说利金银行开得条件好,你才来,咱们之间充其量是合作的关系,谈不到感恩不感恩的话。”力玮道:“这话不错,只是他也是业内的老人了,你对他这样不客气,会不会寒了人家的心呢?”唐先生挥挥手,嘴里还咬着半截雪茄,含混不清道:“不至于,老陈确实太嚣张了。”

    力玮笑道:“开银行不仅要拓展业务,还要管理各类人才,可人心最难捉摸,我还是宁可在手术室钻研医学。”利群嬉笑道:“大哥是理想主义者,喜欢艺术、浪漫这些东西,我这种俗物所关心的物什,不在你关心的范畴里。”力玮接口道:“我同意你有关理想主义者的评价,凡是和真善美不搭界的东西,我都觉得丑陋,比如政治。”利群摇头道:“作为一个现实主义者,我奉劝一句,理想主义者若没有稳定政局的支持,无非是乌托邦,而且任何一种组织,如果不建立在个人利益上,就不可能持久,理想主义的实现,终归不能绕过金钱和政治。”他其实并不很喜欢和力玮讨论这些话题,因为觉得这位大哥在某些方面很幼稚,同他辩论毫无乐趣,太容易就把他击败了。力玮原先还想争论几句,话将出口,突然又觉得挺没意思,很多事原不是看谁口才雄辩就能辨出对错的,他只需身体力行即可,口舌上的胜利毫无意义。

    于是他好像被人当胸打了一拳,忽然就不说话了,只是笑一笑,很明显这偃旗息鼓并非认可对方,而是更深一层的不赞同。两个人忽然都感到虽然他们是亲人,关系本该很近,但是实际上很多想法南辕北辙,甚至相当疏远,有时觉得彼此简直比大街上随意拉来的两个人还要陌生。

    由于唐先生年纪大了,晚上睡觉呼噜声响、痰又多,早就和唐太太分屋而居,晚间只有一个老成持重的男仆伺候。力玮从小客厅回到自己屋,呆了一会儿,就想去母亲那里一叙。他穿走廊、过院落,来到母亲所住的东跨院,就见上房还亮着灯,可见唐太太并没有睡觉。力玮走过去来到门前,伸出去的手刚要落下,忽然听见一声很重的叹息,好像是唐先生,然后就听唐太太说:“两个儿子娶亲的钱,我早就备下了,每人一百根金条,力玮是长子,我再给他媳妇一盒首饰,都是我娘家的陪嫁。”唐先生不满道:“那么利群呢?你就不给首饰了?”唐太太似乎“哼”了一声,然后用很不以为然的口吻道:“他是你的儿子,又不是我的,要给也是你出钱。”

    力玮伸出去的手不由顿在半空中,半响才静悄悄的收了回来。

    屋里虽然很安静,但唐先生在长久沉默中不断发酵着的不满情绪,三个人都感觉到了。终于,唐先生嗓子有些沙哑地说:“利群也喊了你声妈!而且现在银行的生意,他操心最多,我们一碗水终归要端平!”唐太太等得就是这句话,她冷笑一声,立刻反驳起来,那种尖利的嗓音在冬夜里显得特别刺耳,就听见她道:“打他知道了自己亲娘是被赶走后,利群根本没把我当过妈,他那个古怪脾气我感觉不出来?再说了,亏你还提什么一碗水端平,利金银行诺大的产业,现在全都是利群在掌控,力玮又得到了什么?”

    这种争吵对于一个爱好和平的人,真比枪林弹雨还要可怕,唐先生发出很痛苦的一声哀叹,力玮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也能体会到父亲内心的纠结和愧疚,他静静地站在门外,连刺骨的寒风都没有感觉到,心里翻滚着一阵阵的煎熬,原来他们这个看起来美满的家庭,也有这么多不为人知的裂痕和痛苦。力玮不由又想到二弟,那个让他觉得陌生又亲近的弟弟,这些年他肯定过的很不容易吧,可能就是因为得知了生母的变故,才使得他脾气里愈发出现一种阴沉沉的趋势。

    屋里面,唐先生的早眉毛拧成一团,脸上的老人斑在灯光下不断地颤动着,佝偻的身躯愈发显得单薄,唐太太看着他这幅样子,毕竟是多年的夫妻,心里也觉得怪难受,就听丈夫缓缓说:“都是我的罪过,利群这几年也吃了不少苦,他知道你不喜欢他,因此上次车祸你让他顶罪,他不是也什么都没说吗?这样的孩子,父母的话句句上心,为了家里的生意不要命的卖力,你还能忍心责怪他什么?再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力玮这孩子没有野心和魄力,他管不了银行那摊子事儿!”

    唐太太听到这里,不由红了眼睛,她伸手去抹下眼睛,嘟囔道:“你说话真难听,什么顶罪不顶罪?力玮根本没撞人,是被冤的啊!他怎么没有魄力了,他可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外科大夫,多少达官贵人想把闺女嫁给他!算了算了,我不和你争了,反正利金的大股东是我,没我发话,谁也休想抢走股权!”

    说到这里,唐太太恨恨的转过身不肯面对老伴,见她觉得委屈,唐先生不由伸手想去拍她的肩膀,谁知她好像背后长了眼睛,很机敏的朝边上一闪就给躲掉了。唐先生讨了个没趣,发了会愣,随手把件东西朝朝抽屉里一塞,好像一桩不愉快的回忆就此被掩埋了。这时他忽然察觉到门口有很轻微的脚步声,遂道:“谁在哪里?”外面依然悄无声息,唐太太嗔道:“老头子疑神疑鬼的,被人听到了又如何?早知道你当初不要娶小老婆啊,不都什么事儿都没了。”

    金鱼口胡同有家酒店,是极其简陋的那种,铺面只有丈来宽,门口横列着两口极大的酒缸,缸面上铺着缸盖,上面摆着几小碟东西,什么油炸麻花、花生豆、咸鸭蛋之类,都是穷苦人家的常见下酒菜,临近街坊因为他家东西便宜,来来往往倒有不少客。胡师傅就住在这条胡同里,时不时派小惠来打酒买菜。巧惠去了几次,连带着酒家和酒客们,便都知道金鱼胡同如今藏着个美人呢。上次有个酒客还涎着脸问巧惠住在哪里,她只好报了个邻居家的院子给他,那邻居家里养了一只很凶的大狗,估计这人是被吓住了,便再也不来找巧惠麻烦。

    这天她又拎着个葫芦又来买酒,人刚到地儿,伙计隔老远冲她招呼。

    打酒的档口,巧惠拿眼四处一瞄,就见一个重眉毛国字脸的后生坐在门口大酒缸的缸盖后,正在用一个大烧饼夹着油条大口朝嘴里塞,他面前搁着旧瓷碗,斟了满满的酒,吃几口烧饼、喝口酒,倒也惬意得很。只是他额角上有块破皮,估计是刚刚落下的,血迹还没干。酒铺伙计打趣他道:“德升又和人打架了?还是赌钱输掉了本,连花生米都不要一盘?”那后生被伙计揶揄却也毫不着恼,尤其是他的眼睛里那种愉快的神情,好像这世上跟本没事儿可以担心似的。就见德升费力咽下最后一口烧饼,笑道:“这里的花生米可填不饱我,我要吃就吃松鼠鱼和烧鸭炒芽菜呢,你给我做?”伙计笑道:“您才是大厨子呐,我哪敢现丑啊?”

    德升见巧惠看她,立即冲她一笑,就搭讪道:“嘿,我怎么觉得你那么眼熟啊?”巧惠想这人长得五官倒是不错,可惜是个厨子。见她爱理不理转过脸,德升嘻嘻道:“我想起来了,姑娘是咱们金鱼胡同出了名的美人。”伙计凑过来道:“算你有眼光,这是巧惠姑娘啊,那可是润音楼的角儿!”德升道了声好,说:“那我可要捧场去,这是街坊呐!”他们这里一唱一和,巧惠实在忍不住道:“谢谢勒,您还是先顾着自己个儿,等吃上了松鼠鱼,再来看戏!”德升见她终于开口,虽然说的话不好听,可那种脆生生的嗓音十分动人,他向来是贫嘴呱舌,能够打趣人还不把人惹恼那是他天生的本领,无论三教九流,哪怕是有钱的大老爷们,只要德升一开口,便都能和他谈得来。于是他便有心逗她说:“巧惠姑娘扮相那么好,润音楼唱戏太可惜,将来你肯定能上春明大舞台,我就是当掉棉袄,也得去给您捧场!”一句话说中巧惠的心事,她这才转过脸笑道:“哎,托您吉言!”她这一笑,两只眼睛亮晶晶的,配上那上下翻动如蝴蝶般的长睫毛,显得整张脸都很动人,德升讨好道:“唱戏真要发达了,那可不得了。”

    这句话可是打开了她的话匣子,就见巧惠将眼睛向他一瞟,又把嘴一撇,道:“你说唱戏好吗?夏天的时候,人家扇子不停手,我们要穿几层衣服在台上走,冬天人家抱着铜炉子,我们披件戏服就得上台,那个苦哇谁能知道?跑龙套的,一天拿几十个铜子,吃饭都不够,你说有意思吗?”德升听见她发牢骚,笑道:“等你成了角儿,嫁个有钱大爷,那不就成了?”

    巧惠脸一红,因见他的布鞋在大酒缸下面放着,她灵机一动,轻轻朝那鞋子踢了一脚,鞋子就刺溜一下被踢到柜台后面,保准待会他要满地找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