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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

    热血青年

    这时就见溜冰队中,忽然钻出一个穿西装的人,他一出面就滑到宝诗面前朝她打招呼,宝诗吓了一跳,看他衣着体面也不像坏人,便冲这人笑,;两人不一会就谈得很热络。宝玥道:“咦,这人样子好怪。”唐利群道:“那是个日本人,我认识。”此时就见力玮找到利群他们坐下,利群道:“刚才那个日本人是我生意场上的人,我去找他说几句。”力玮打趣他道:“中日邦交的节骨眼上,你偏要和日本人交道,也不怕人家说你。”利群笑道:“说我汉奸么?日本政府是一回事儿,日本朋友又是另外一回事儿,要是谁这么想不开,那就让他自己想不开好了。”

    力玮见宝玥总在那里坐着,笑道:“光看别人溜有什么意思?”见他起身伸手给自己,宝玥忙摇手道:“我可是丁点都不会的。”力玮的胳膊伸得更直了,就听他笑道:“那最好,正是显我本事的时候!”

    宝玥不好意思再回绝,只好怯生生拉着唐力玮的衣襟下了场子,力玮笑道:“你尽管放开手,试着找找平衡,反正我就在你身边儿。”宝玥这才发觉原来自己紧紧拽着人家的衣服,她脸一红,连忙放开,顿时觉得自己变成了汪洋上的一片无根的浮萍,腿脚都不利索。

    等她试着前行好几步,这才发觉唐力玮竟然不在身边,待她回首一看,人家正远远的冲她笑呢。于是她嘴一撇,几乎要哭出来,临了却把头一转,不给他看到自己的表情,那种委屈又克制的神态很有意思。唐力玮忍不住道:“我见你自己滑得很好,所以就没跟上来。”

    恰好这时有人飞速从宝玥身边溜过去,力玮忙溜过去握住她的手,等到两人站定,才道:“你看,那是谁来了?”宝玥抬头朝他所示的方向去看,就见利群夹在人群中正朝他们滑来,脚下流畅之极,一点都不逊色于哥哥。力玮笑道:“这才是真正的高手,我无非是抛砖引玉罢了,怎么样,叫利群来教你吧,他肯定乐意!”

    听他的口吻俨然是要撮合弟弟和宝玥。这话令她十分不快,宝玥便一把将力玮的手甩开,只管背着利群过来的方向离去,只是她忘了这是溜冰场,人走得又急,一下子和人迎面撞了个脸对脸,眼看着要摔个脸朝下,她慌忙伸手去撑下地面,只觉得胳膊上一阵钻心的疼。

    宝玥的骨折伤害得她打了大半月的石膏,虽不影响上学,却连带着把一切课外的活动都暂时停止了。力玮觉得这事由他而起,隔三差五就来瞧她,赶上宝诗在的话,也会和逯太太她们吃顿家常饭,倒是很少遇见逯宇轩,哪怕周日也时常不见他的人影。

    这个周日上午他又来到逯家,因为不是头一回上门,并不像第一次那样拘谨。临近中午,逯太太就把午饭安排在小饭厅。就见地方在一个花木扶疏的跨院中,里面曲径朱槛,厅堂也布置的清雅之极,和像唐家那种堆彻满屋的做派完全不同。午餐也都是简单的家常菜,其中一道叫“桂花皮炸”的东西,松软肉头、香不腻口,力玮竟然猜不出是什么东西炒的。逯太太见他喜欢,笑眯眯的叫人又盛了一碟,说:

    “这可是个地地道道的北平菜,以前我年轻时,总爱去地安门外的庆和堂买来吃。”力玮奇道:“要说我家也在北平呆了几十年,怎么从来没听人提起过。”逯太太听了这话,差点笑出声,因为她想起多年前去唐府做客,那些大菜几乎都是中看不中吃的,比如“翠盖鱼翅”,装点得倒是漂亮,实际上既不烂,又不入味。由此可见唐家的宴席水准,无非是排场大而已,哪里能和逯家媲美!

    虽然力玮这孩子不错,一想到女儿将来就要嫁入这样粗豪的人家生活,逯太太不由替宝诗觉得委屈。听了力玮的问题,她笑道:“这种家常小菜,唐太太怎么会喜欢?说穿了就是炸肉皮而已,你要是爱吃,就常来我们家坐坐嘛。以前我没出阁时,老太爷正戴着大红顶子做京官,家里讲的是排场和辈分,一家人弄得象衙门里的上司下僚一样,没意思极了;现在逯先生和我都不讲究这些,和小辈们也时常开玩笑。”

    力玮因见席面上仅有宝诗和逯太太母女,并没有其他人在,问起宝玥的伤,逯太太道:“宝玥嘛,这丫头被我锁起来了!”见力玮吃惊,宝诗忙解释道:“这丫头最近真是得了癔症,非要去参加什么‘抗日救国示威游行’,我说别说你现在带着伤,就算好好地,也不能叫你去啊。”逯太太叹口气说:“她连你逯伯父的话都不听,还质问什么‘爱国难道是你们这些政客的专利’吗?哎呀真是气死我了,到时候那些警察翻起脸,大刀、木棍、水龙头齐齐上阵,哪里还能分辨出你是谁,照样关到大牢里去。所以今天这顿饭,我就叫人送到她自己屋子,好叫她消停一会。”

    这时就见一个仆妇蹑手蹑脚的过来在逯太太耳边说了几句话,逯太太的眉毛不由皱了起来,宝诗问道:“怎么?又不吃饭?这丫头真是执拗。”仆妇小心道:“三小姐说谁也不见。”逯太太的眉毛拧得更紧了,力玮道:“不如叫我去试试,就说大夫帮她看看胳膊上的伤口,这下她总没话说了吧?”

    午饭后宝诗把力玮带到小书房,这才转身去叫妹妹。尽管屋里生了炭火,外面也是晴天,那冬天的光线就像是一件银器散发出来的光,没有一点热气。力玮转身来到窗前,就见窗台上放着个玻璃瓶子,里面装满了五色晶莹的石子,像是一瓶子宝石似的,有的还带着泥沙,看样子是从海边捡来的,他想这件东西的主人一定是敏感细腻的,她珍爱着世间最微不足道的石头,也许就像珍爱自己那样。不知为了什么,力玮直觉上觉得这应该是宝玥的东西。

    这时就见一个丫头手里拿着个箩筐,在外面的窗台上、露台上撒米粒,力玮好奇道:“这是做什么?”那小丫头知道他是府上的客,道:“三小姐嘱咐的啊,天冷了鸟儿们就找不到吃食了,所以要撒点粮食帮它们过冬。”这时就听见外面有人说话,一个说:“前儿下了好大的雪,路挺滑,我扶你到小书房。”另一个则道:“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太,用不着。”

    随即门帘一掀,就见宝玥进了屋,力玮见她左手上还吊着石膏,笑道:“听说你受了伤,还在练毛笔字?”宝玥随手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影印的张猛龙碑,笑道:“老爷子说我最好写魏碑,这样的字才有骨力,反正闲着也闲着。”力玮见字帖里夹杂着的纸似乎也很特殊,他特意抽出来一看,原来是稻草制成的纸,又粗又厚,在这样的纸上写字用笔必须沉着,一点都不能浮滑。

    他问:“你练字都不用大条案么?这种小桌子就可以?”宝玥嘻嘻笑道:“平时练字多是小条幅,宣纸一裁为二,摊开就能写了,正儿八经拉开案子、着意写字,是很累人的。”力玮不由脱口道:“那咱们什么时候倒要切磋下,我也很喜欢练字。”宝玥听到这里,脸色忽变,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儿,她含糊道:“至少等我胳膊好了呗。”

    力玮含笑道:“胳膊没好,就要去参加学生游行?”宝玥没想到他问起这个,因疑心是父母请来的说客,立时就警觉道:“这是学联组织的抗日请愿活动,我无非是去尽个心意,难道爱国也有错吗?”力玮指指她的手臂,道:“爱国没有错,可也要量力而行,何况就你目前这样子,跑都不利索!所以我真不是要替你父母做什么说客,无非是提醒你一下,你这样算不得英勇。”宝玥说:“可是我和同学说过要去的啊,还答应拍照给大家看呢!”

    力玮笑道:“这好办,我有个同学在报社做摄影记者,到时我和他帮你拍些照片不就成了?”宝玥忙道:“这可不成,哪有这种事也找人代劳的?”力玮哈哈一笑,说:“这点事也不算什么;除非是你嫌我年岁大了,怕我混在学生堆里被人识破对不对?”“倒也不是这个意思,”宝玥说,她想的其实是自己昨天还牛气哄哄的在父母面前扬言要去游行,临了却以这种方式收场,岂不是会被他们嘲笑?

    力玮轻轻在桌子上一击,道:“好啦,就这么定了!说句不怕你笑的话,我虽然虚长你几岁,内里也是个热血青年,再说爱国虽不是官僚的专利,也更不是你们这些大学生的特权,你只管放心,我到时见机行事,肯定比你要强!”宝玥低首道:“那,实在谢谢您呐——不过你不许告诉别人,尤其是姐姐。”力玮见她被说服,这才松了口气。因见她手指上滴了好多蜡油,力玮奇道:“你这是怎么了?”

    蜡人

    宝玥朝他吐了下舌头,道:“你不要声张,我给你看些小玩意。”她顽皮的表情令他觉得很有趣,于是他立刻做出正襟危坐的样子等待她的展示,就见宝玥拉开书桌最底层的抽屉,小心翼翼的从里面拿出来好多用熔蜡捏出来很多惟妙惟肖的小人!这些蜡人各具形态,连衣褶和笑容都很具体,有的他简直能认出来是谁,因为太像了!比如逯宝诗眉目间的骄矜,逯太太的瞪眼发怒,甚至连神气活现的管家都有一席之地。宝玥将双臂叠在桌子上,拿下巴抵在上面,一双妙目观察着力玮的表情变化,见他眉开眼笑地盯着这些蜡人左顾右看,显然并非那种客套的虚以委蛇,而是真心欣赏她的杰作。宝玥很兴奋能有人与其分享她的秘密成就,就见她轻轻拿手指推倒一个个小人,轻声道:“咦,唐力玮到哪里去了?”

    力玮笑道:“还有我啊?”宝玥头也不抬道:“当然!”不过她在蜡人里找了半天,仍旧不见相关的那只,不由撅起了嘴,宝玥百般寻找仍旧不见,叹气道:“你那只蜡人,我自以为最像,再捏的话,不知道会不会还那样传神——不过,”她伸手在力玮的脸上一圈,好像要借此把他的面容镶嵌在画框里,然后才道:“等你下次见到我,我就送你一个新蜡人好不好?”

    力玮笑道:“好啊,不过这么好的东西,难道伯父他们都不知道?”宝玥笑道:“这玩意,既不能拿出来长他们脸,又不能换大洋,他们肯定会笑话我!”力玮重新捏起一个蜡人细细端详,赞赏道:“那你怎么想?”宝玥道:“我只为自己的心,至于值不值得、划不划算,并不在考量范围内。”这番话落在他耳朵里,倒是掷地有声,好像是从他自己心底说出来的一样。

    宝玥记得小学的时候有劳技课,需要每个人从家里带喜欢的玩具到学校跟同学分享,一般大家总是会带自己最骄傲的东西,喜滋滋地等待别人夸奖,而宝玥从一开始就知道最后总有人被嘲笑。所以她一次都没有拿进去过,每次在家里掂量好久那些最喜欢的宝贝,简直可以料想到会被粗鲁无知的男同学抢过去弄坏,倘若带最不心疼的,必然也是被嘲笑。有一次她忍不住带了木头玩偶,刚到学校门口被门卫一句玩笑话羞得不知所措,仿佛所有心事都被挖出来晒在太阳底下,于是她把东西直接塞给人,头也不回就冲进校园。从没开始就可能知道结局,于是就不去参加、不去改变,免得将来失望。直到现在,家里没人知道她最喜欢的是什么、她在想什么,久而久之,她连自己也相信,她什么都不想要了。

    所以这次能够把她的手工劳作贡献出来,天知道她鼓足了多大的勇气,几乎已经抱好要被人轻视的准备,没想到力玮竟然能够欣赏她的蜡人,这比他答应帮她拍照还要令人喜悦,一时之间,宝玥几乎把参加游行的事儿丢在了脑后。

    等到晚间逯宇轩回来,趁着吃饭的时候,他对妻子说:“事态越来越严重了,前天公布了要成立‘冀察政务委员会’的消息后,听说学生们过几天要在东交民巷口的外交大楼请愿示威,今天市里还专门为此开了会,除了警察和保安队,连军警都要调过去,就怕到时局面控制不住,到时就不好办了。”逯太太“呀”了一声,连夹在筷子里的菜都忘记吃了。她瞅了眼刚从屋外进来的宝玥,很为女儿能够避免参加这样的集会感到幸运。

    逯宇轩对这次的学生运动情感很复杂,他自己固然不赞成目前国民政府的消极不抵抗态度,但骨子里又总觉得解决这件事的动力必须是源自政府自身的,而不是外部的施以的力量,更何况还是通过“请愿”这样的一种渠道。他太熟悉那种由冲动的年轻人了,因为他在青年时代也曾怀揣着满腔的热情参与过类似的组织和活动。在那样的群体中,每个人在行动和思想以及感情上都发生了变化,懦夫会变成勇士、老实人也会变的残暴,个性以及思考这些完全会被口号式的热情剥夺并且掩盖,尤其当这种团队被政治力量控制后,无论大学生还是工人,都会失去观察的能力。逯宇轩本能的抗拒并且害怕这种丧失了理智的热情,哪怕它以爱国的名义出现,也同样令他毛骨悚然。

    虽然他自己也曾年轻过,但作为一介官僚,这些年来他所坚持的观念已经成为一种情感,令他本能的抗拒这些与政府对抗的力量。所以当他得知宝玥也想参与游行时,第一反应就是阻止,并且丝毫不给女儿解释申辩的机会。逯宇轩鲜有如此发火的时候,他自己也很为他的反应感到诧异,他想可能是为了保全女儿的安全,他太知道在那种群情激昂的环境下,一切都是无序没有理智的,不论人们的初衷是多么的高尚正义,这种建立在群情激昂基础上的活动,势必会演变成一场群体暴力。他不能叫女儿去冒这场险,那样的危险境况下他保护不了任何人。

    这几天晚上,他回家都比寻常要早许多,宝诗鲜有在家的时候,宝玥赌气在房里不见人,他只能和宝慧在书房里聊天。宝慧这孩子就像和外界脱节一般,任何社会上、家庭以外的事情都影响不到她练画读书,以前逯宇轩有点担心她是否会过于孤僻,现在看来,和乐衷于名利的大女儿以及不通世事的小女儿比起来,反而是宝慧最擅长明哲保身,这点倒是最像自己。逯宇轩笑眯眯的问她最近在画什么,宝慧说她近来一直在画一种叫“晓色”的菊花,但是这花颜色空灵,故此不好捉摸,一连多日也没有成功。逯宇轩笑道:“不如你帮我画一幅卷心的芭蕉,我好拿来挂在书房。”宝慧踌躇片刻,摇头道:“画不了,我忘了芭蕉心是左旋还是右旋。”父亲听罢哈哈大笑,指着桌上一幅现成的画道:“你的水墨画怎么都是淡淡,水气倒很足,真是中国人的印象派,难道是自创的风格?”宝慧笑嘻嘻道:“明明是我不暇研墨,从来不洗砚盘,连笔也不涮,所以但凡我的画,调子都是灰的。”逯宇轩哈哈大笑,说:“原来都是用宿墨画的,不是什么风格,只因为懒。”宝慧笑道:“哪里比得上小妹懒,今天我给她调好颜色,叫她练习画作,结果她在屋子里捣鼓半天,只画了幅‘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我一数,那太阳明明是十二只角,却被她画成了十三只!”

    逯宇轩先是一笑,继而就明白宝慧是在替宝玥说情呢,他脸上的神色迅速转为严厉,这才缓缓道:“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我太苛责了?把她关起来,实在只是为了她好,如今这局势愈发扑朔迷离,连我都看不出将来的局势会如何变幻,你们年轻人莽撞从事的话,只可能变为炮灰!”宝慧见父亲动了怒,连忙敛容收手站在一边,不再多话。

    逯宇轩这种态度,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宝玥对此次游行活动的判断,前面他越是反对,她越是执意要参加,后面他越是沉默不提此事,她越是觉得此事凶多吉少,然而她无法出门,从广播里得来的消息也是含含混混,反而是几个佣人和司机给她捎来了只言片语,他们用那种惊异不安的语气和表情,充分说明这件事已经演化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厨娘因为买菜的缘故,已经出门好几次,一旦说起这次游行就指手画脚、吐沫横飞,好像她也在现场一样,就见她挥舞着双手道:“滴水成冰的节气里啊,那些军警真下得了手!西直门那帮人直接开了水龙头,水柱子一下喷老高,直接兜头盖脸的浇在学生身上!”陈妈咂舌道:“这算什么,听说天桥和前门火车站那边,抓了30多个学生,好几百人受了伤,别说水笼头,皮鞭、木棍、枪柄,全都用上了!”反而是逯宇轩的司机王师傅态度比较平静,宝玥缠着他问了好几次,他才道:“老爷开了一天的会,什么也没说,回家的时候只叫我从小路走,不要从东交门巷过,恐怕这几天外面很不太平,小姐们没事儿千万别出去。”

    宝玥担心着唐力玮的安全,在焦躁不安的等待中简直度秒如年,想问姐姐又不知道改用怎样的理由,致电唐公馆又不知道如何张口询问,几个要好的同学都上学去了,也联系不到,简直没有一个人可以询问外面的具体情况。逯太太看她坐立不安,隐隐猜到是为游行的事儿,便道:“你这两天不好好吃,也不安生睡,我看你是要成仙,都可以脱离形骸飞上云天了吧?”被母亲这么一说,宝玥反而下了决心不再胡乱猜测,做好忍受即将来临的一切后果,她继续忍耐着,因为除了忍耐别无它法,每一秒,他都觉得自己到了忍耐的极限,她的心马上就要爆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