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无邪

首页|玄幻|仙侠|言情|历史|网游|科幻|恐怖|其他

思无邪 > 第39节

第39节

    劫数

    德升道:“你这小院子真不赖,比先前的地方好多了。”十良把他让进屋子,笑道:“我倒不舍得搬家,老地方住久了,就为着院子里的一草一木、胡同里的油盐杂货店,哪怕走过门口的小贩,都觉得亲切熟悉。”她为他倒了茶,问道:“还记得之前咱们住过的大眼胡同么,找时间我倒想回去看看。”德升不以为然说:“那地方破破烂烂,有什么好?真没想到你这么恋旧。”

    她见德升手里捧着个玻璃鱼缸,里面几尾草金鱼正游得欢畅,喜道:“这东西还有的卖啊?”德升笑道:“上次你说过,我就记着,正好昨儿瞧见了。”说到这里,他放下鱼缸,拉着长声学卖金鱼的小贩吆喝道:“吆唤大小……小金鱼咧……蛤蟆骨朵儿哎。”十良脸上绽出笑容,她捧着那鱼缸盯了一会,才一跺脚道:“不行,我养不成鱼!”德升奇道:“难不成你怕没时间?”十良嘻嘻笑道:“这儿有个极小巧的花园在后面,有只野猫常来玩儿,就被我收养了,其实也说不上养它,反正每天傍晚它会在院门外叫,我用绳子吊个篮子下去,叫声小黑子,它就跳上篮子回家了。你说有了这猫,我哪里还敢养鱼呢?”

    德升把鱼缸朝五斗柜高处一放,道:“我不信你那猫能爬这么高!”

    这时才发现她短打扮、额角似有汗珠,德升道:“忙什么呢?难道大晚上也练功?”十良有些难为情,却又很高兴的样子,抿嘴笑道:“倒也不是练功,我在比划呢,后天我就要登台唱大戏啦!”德升喜道:“恭喜恭喜,终于等到你拉开大幕现身了,到时我一定去捧场!说起来要不是我们娘儿两个耽搁你,你早就买好行头登台了,今儿我来,也是想把那二十块还给你!”

    十良忙道:“这倒不急,反正行头我都置备齐了,也不差这二十块。”德升笑笑,从口袋里摸出块红布包朝她递过去,喜滋滋道:“我找了个好差事,你别担心钱的事。”十良犹疑一下,并没有去接,而是偏着脑袋道:“难不成最近发财了?”看她那样子,竟是怀疑他钱财的来历了,德升有些着急道:“我可是凭本事,安安分分赚钱吃饭的,犯法的事儿从来不干。”十良笑笑,并不说话,德升忽然想到:她这么关心我银钱的来历,可见是替我着想、为我担忧。想到这里,他多少有些喜滋滋的,得寸进尺道:“我还要赚大钱,到时帮你买更多的行头,或者你要是不想唱戏了,我也能养你!”

    十良有些吃惊,就见她把头发一甩,嗔道:“哪个要你来养?我又不是没手没脚。”

    她说话的样子,不冷不热,德升平常那种嬉皮笑脸的劲儿并不敢拿来用在她身上,见她这样说,也只好由着她去。

    直到第三天开戏前,德升才从母亲那里得知,十良此番登台的机会,实属不易,哪怕有金巧惠帮忙,像她这样的女武生人家也并不买账,早有名气的几个戏苑名伶都不肯与之搭戏,最后还是徐怀璋出来主持,才算帮她谋得一个角色,在《群英会》里演周瑜。

    等到上戏那天,十良一上场亮相,台下便有了掌声和叫好声——要论她的本事,不管是德升还是金巧惠乃至徐怀璋,都相信她确乎值得这样的赞美,但对于一个刚崭露头角的新人而言,这掌声却是显得不怀好意的,乃至在戏台上的十良,更不敢判断这叫好声是“真好”还是“假好”。

    她一张嘴,剧场里就更加热烈,简直掌声一片。十良惴惴不安的朝舞台下扫一眼,只见乌压压的一片人头攒动,根本看不清谁是谁。她定定神稳住自己的情绪,继续按照套路转身朝前,就见演鲁肃的一位须生,突然挤眉弄眼,狠狠道:“不男不女的家伙!”

    “鲁肃”这时正好脊背朝向观众,除十良谁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幸而顾十良反应的快,连忙一个侧身前行,才没有把满脸的惊愕显露在台下观众面前。饶是如此,脚下的步子却不由慢一拍,那台下的戏迷各个对这些戏目耳熟能详,更兼有人乃是成心来滋事,一逮到这个纰漏,立时就有人喝起倒彩,而且愈演愈烈,一直等到顾十良进后台,还有人在那里直嚷嚷。德升认准其中一个脸上带麻子的家伙,狠狠朝他剜了一眼,谁知那人蛮横惯了,见德升眼露不满,立时过去揪住德升的衣领子,指指自己,傲慢道:“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德升嘻嘻笑道:“这得问你亲妈才行!”

    众人大笑,那人脸色通红,挥拳就朝德升脑门砸过去,幸而被他先行避让过去。和德升来看戏的,也有几个洪家大院的人,其中一个就是小老倌,他见德升差点挨揍,立时就嚷嚷道:“敢动洪家大院的人!诚心不想活了!”边上几个兄弟听了,顿时擦拳磨掌,眼看一场恶斗就要展开,也不知哪里冒出来几个着长衫的汉子,把嘴附到麻脸大汉耳边说几句话,那麻脸恶狠狠朝德升他们瞪一眼,这才转身离去。德升眼见他们走出戏院,这才发现自己手心里攥了一把汗。

    一夜无话,第二天晚上德升来到十良家中询问究竟,正好金巧惠也在,她说:“幸好徐少爷不计较,他说你头回登大舞台,自然有人看不惯下绊子给你,但是昨天那个步子,你确实没赶上乱了节拍,明眼人都看到了,徐少爷说这样的错不可多犯,那些戏迷都是火眼金睛,丁点毛病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十良咬下嘴唇算是默认,并没有把被“鲁肃”辱骂的事情讲出来。金巧惠这才笑道:“反正有徐少爷给你撑腰,回头咱们请他吃饭喝酒,好好跟他道个谢,不就得了?你放心,昨儿徐少爷还说,要用每月三百银元高价,聘请程砚秋的琴师穆铁芬给咱们操琴呢!”等到金巧惠离去,德升才忍不住道:“徐少爷,徐少爷!三句话里不离人家,巧惠姑娘真是要成他马前卒了!”

    十良道:“她也有她的难处——不提这事儿也罢。”德升上前认真道:“你不提,我还正有消息要告诉你,那天戏园子闹事的人我查到了”十良笑道:“多谢你还惦记着,可这事儿论起来,只怪我学艺不佳。”德升慰藉她道:“头回上大舞台,也是难免的事儿,要论起来,我可是头一回瞧你的戏,那扮相、那身段,英姿勃发,多少男人也比不上!”

    十良问道:“听说你在台下和这帮混混差点打起来?”德升忙道:“是他们先找的茬儿,不过就算长衫先生不来劝,我也不会和他们动手。”十良奇道:“长衫先生?是不是穿灰大褂的?”这是戏园子为了维护秩序,专门请来的人,说是打手也不为过。德升道:“这灰大褂并没有和我说话,乃是与那混混谈了几句。”十良点点头,道:“你倒是个圆融的性子,我在后台知道台下起了冲突,就怕连累到你。”德升把脸朝前一伸,笑道:“你这么关心我?”十良淡淡一笑,道:“你是家里的独生子,要是出了岔子,我怎么管老太太交待呢?”这个回答不甚令他满意,德升只好道:“你以为我是那种好凶斗狠的人吗?我无非嘴皮子油滑些,我妈还说我是个惜命的、做事也不会较劲儿,打小就叫她省心呢。”十良道:“看得出来,你确实是个稳当的人。”她不喜欢逞强好胜的人,觉得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

    德升叹口气,才道:“我家老爷子,就是个火爆脾气,听老太太讲他以前是卖苦力出身的,有次和人家斗嘴逞强,非要一个人拿两人份的货物来背,结果晚上回到家就开始吐血,天没亮就蹬了腿,害得我妈孤苦伶仃一个人,好不容易把我拉扯大,你说我能不惜命么?就算不为自己这条贱命,也得为老太太着想。”没想到一件小事,倒打开德升的话匣子,尤其是他父亲那段故事,尽管十良认识他们母子那么久,也从来鲜有听人提及。此时此刻,这段伤心的往事经德升一讲,十良也想起自己的身世,两个人心中不由都升起一股伤怀之情。

    这时夜已颇深,正是万籁俱寂、残漏犹滴之际,忽听得打胡同外传来一阵苍老的哀号:“硬面……饽饽哟……”这吆喝并不像其它小贩那样轻快利索,给人一种凄凉哀苦之感,十良听了这声音,沉吟良久,道:“就是这吆喝声,才叫我觉得像是回到北平。”小时候在大眼胡同的时间虽不长,好像前世一样烙在心里,再也抹不去的回忆,其中的每个人、每处景,想起来都叫人心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着苦涩的甘甜味儿,这段过去,像水墨画里淡然的大山影子,虽然没有浓烈的落笔,却为她整个人生铺垫出来一个背景。

    忽然间,德升道:“要是唱戏太苦,以后就别去了,我攒的钱,一半儿给我妈,一半儿给你。”他鼓足了勇气才把这话又说出来,这次十良半晌没有言语,末了才道:“你的心意,我懂。”德升心中涌起一阵狂喜,可她又道:“但现在不是时候。”他的热情好似烧得通红的炭火上浇了一勺水,几乎能听“呲”的一声,就差没有冒白烟了。

    十良见他表情痛苦,浅笑道:“师傅养育了我那么多年,我不能尽顾着自己就把他丢下了。我们师兄妹几个说好了,大家要赚钱给他买个房子养老,完成这个心愿才能再论别的事儿。”她尽管把话说得含混,德升还是朦朦胧胧体会到她对自己的心意,不由心花怒放!

    等他走出小院,仍然陶醉在最初的喜悦里难以自禁,恨不能随便逮到一个路人就告诉人家自己梦想成真,等他走到大街上,被微风一吹,那种轻柔的暖风竟令人有种醉醺醺的陶然之感。他回到家,虽然并没有说什么,可脸上那种掩饰不住的兴奋,还是被德升妈看出了些端倪。她试探道:“呦,你是走夜路捡到大元宝了吗?看那嘴咧的都合不上!”德升朝老太太一笑,她把身体朝后一缩,笑道:“吓了我一跳,怪磕碜人的!”德升嘻嘻笑道:“我也不瞒您,十良她答应我啦!”德升妈不相信似的,反问道:“答应什么?”德升嗔道:“做我女朋友啊!”

    德升妈把嘴一撇,道:“什么女朋友啊,就是说,打今儿个起,你就是她相好啦?”德升笑着狠狠点下头,他本以为老太太听了这事儿也会和他一样乐得不行,谁知她反而叹口气,把双手一抄,又摇摇头,这才道:“要说人命里非有劫数的话,躲也躲不了。”

    德升不喜道:“您不是也挺喜欢十良的嘛,见天儿说她好,何况她也是知根知底的人,打小和我一起长大的,您就算不乐意这事儿,又何苦泼冷水咒我呢?什么劫数不劫数?我不爱听!”

    见儿子有些着恼,德升妈笑道:“那话是在咒你吗?我要说这劫数是十良的,你信不信呢?”德升冷笑道:“得嘞,您的意思就是说我配不上她!”看儿子楸然不乐,老太太只好道:“算了,不说了。”

    清明时节1

    最近十良做活的时候,会忽然停下来,好像想起了点什么,待到她集中精神时,却又忽然记不起来,真是叫人难受。

    这天上午她出门上街买东西,就见天空几只燕子像黑色的电光那样一闪一闪,大街上柳花满空飘飘的追逐着路人,行人们早换上了软绸的夹衫或是薄呢西服,尤其是靠近护国寺花厂子的地方,只见一挑挑的鲜花、一车车的嫩叶子从里面直朝外送,她也忍不住在花担子前买了一个小盆栽。可惜北平的春天,由于缺乏水汽的润泽,时常显得过于干燥了,街角的马车经过时,总能带起老多灰尘,空气中飞荡着灰沙、还有牲口的粪尿味,不过这才是她记忆里北平春天,先不说它是好还是坏,终归是令人眷恋的。

    等到十良提着篮子回到家,胡师傅随口道:“我以为你扫墓去了呢。”十良一惊,继而有种乍然醒悟的惊觉,原来她这些日子惦记在心里的,就是这件事啊!只是去年回来时,一直总忙着,又有点近乡情更怯的犹疑,所以一直没机会去城郊为母亲扫墓,有时又想都十年了,恐怕坟都找不到了。

    正好清明将至,她想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去趟坟地,倘若能找得到母亲的坟,出钱再帮她竖个像样的墓碑,往后也好常去探望。等她瞅准机会,凭借旧时的记忆,独自摸索到当年埋葬母亲的地方,只见一片矮树林,竖着不少坟包,看光景并没有变成乱坟岗,但要找到母亲的旧坟,也不是易事。

    她正在那里踌躇,就见一个短打扮的人过来询问,说十年前的旧坟要么早没了,有家属肯续钱的,都移到了矮树林东头。等她过去一看,那地方倒是树木丛密,有几颗枯树叶子完全落了,春天也没唤醒它们的生命力,许多秃枝儿纵横交加伸张在半空里,枯枝上还团着大黑球,估计是鸟窠。

    她在这里兜了一圈,并不抱什么希望,因为有些累,便找了块石头坐下来,只见天空不时飘来几片淡黄的云彩,风一吹,把树枝在半空里摇撼着,越发显得萧瑟。无意间,她眼睛撇到不远处的一块墓碑,只见上面刻着“河北沧州顾氏”,落款是“女儿十良敬上”。

    这个发现,惊得她几乎要从地上跳起来了,等她跑过去细看,墓前栽的几种树,总有两丈来高,树身子也有茶杯粗细了,可见栽下已经有些年头,这坟地不是新近才修的。等她叫来守墓人细问,那人搔搔头说:“这个我倒有些印象,是个老太太和一个小伙子出钱叫人修的,当时我还问里面是他们什么人,他们也没说。”十良再一细问那母子两人的长相,守墓人虽只能形容个大概,她业已知道是谁了,必定是德升母子无疑。

    她来寻故人坟地,本是怀了无限感慨的心境,倒不见得非要痛哭一回,而现在得知德升母子的默默所为,心头反而觉得酸楚难受。因为担心太阳下山后回城不易,她匆匆从一棵矮柳树上,折下个二三尺长的树枝,又打手绢里取出个白纸剪的招魂标儿来,将之拴在树枝上,然后十良才爬到母亲的坟头上插上柳枝,恰好有一阵轻风吹来,把那个纸标,向吹得飘飘荡荡,似乎和人点头一般。

    十良不觉失声叹了一口气,把带来的瓜果摆好,这才跪下来朝坟地磕了个头。等她在大路上叫了驴车坐上去后,忍不住回头再往那坟地,虽然是春天里,给人的感觉却是一片寒林,那些树都在苍莽的暮色里,沉沉地立着,再加上西头横拖着几条淡黄色的暮云,益发景象萧瑟。

    这天下午,德升拉了一车的盆栽来到砖塔胡同,为他开门的是胡师傅。德升抹抹额头的汗,指着车子道:“我一个发小在花厂那边做事,帮留了好多花,我们家那大杂院摆不下,不如您拿去点缀下院子?”胡师傅笑道:“多谢你还想着我们,我也喜欢花花草草,可惜不大会养。”德升得了准许,这才把花盆都给搬到院子里,红红绿绿的倒是好看。胡师傅给他倒了茶,说:“你娘身体还好?”德升喝一大口茶,道:“老太太还行,您看着也挺结实的。”胡师傅摇摇手道:“外面看还好,里面都娄啦。”他们正说话,就听见后院里传来吊嗓子的声音,继而就是《战太平》里“长街”那出戏的一场快板,那声音跟脱线珍珠般,字字清晰刚健真是好听,是用深沉浑厚的胸音来唱出来的。原来是十良在练习,德升不由听得入了迷,就听见胡师傅兴高采烈道:“女老生或者花旦最常见的问题就是发声薄,近听响亮,但是不能传很远,十良则不然,丹田中气很足,而且她很会换气,所以听起来缠绵不断、不见棱角。”

    德升不由道:“春明舞台还不给咱挑大梁的机会?”

    胡师傅不屑道:“他们懂什么?就知道瞎捯饬、乱鼓吹。”他瞥一眼见四下无人,才对德升小声道:“早先有家戏园子来请十良过去,包银什么的都满意,可十良不肯,说要和师妹在一起有个照顾。我说你重情义是好事儿,可是出来唱戏不能只看情谊,巧惠眼看着是红了,你不能总帮她配戏不是?她愿意折腾、应酬,那是她的事儿,你得有自己的打算啊!不能说叫她一求,就心软舍不得走,那哪儿成啊。”

    两人正唠嗑,就见十良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尽管她在家练戏并不上妆,可德升觉得她似乎还是戏里的人物,与现实中的他隔着点什么,他不得不以一种陌生的角度去打量她——她五官深刻鲜明,眉眼间能看到一种坚毅的神态,微微上挑的眼角为整张脸凭添了几丝英气,让她的美显得毫无脂粉气。不知怎地,就是这张脸,今天竟然令德升心中升起几分怅惘的愁绪。

    这样的女子,不是他能够拥有的吧?他想起之前母亲的零星言语,心里怪不舒服的。

    可是她不说话,只那样笑眯眯着望着自己,德升忙道:“从护国寺那边拿了些花,送过来给你们赏。”十良道:“难为你总惦记着这里。”她过去抱起盆长春花,盯着粉嘟嘟的花朵瞧一会,掉过头来对德升道:“你头发上好多灰,是刚才搬花时落上的吧。”德升伸手刚要去朝头顶捋一下,十良忽然间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德升奇道:“难道我的脑袋很可笑么?”

    十良摇摇头,笑道:“记得小时候我问妈,小孩子从哪里来的,她总说我是土里长出来的,所以我从小就想:从土里长出的人,头上肯定很多土。”德升道:“你妈这话也不假,我记得家里老太太常念叨的那本洋人经书里,就有一句:尘归尘,土归土。”十良一笑,道:“洋人也有这样的话?听起来倒像是戏文上的词儿似的。”

    这时胡师傅早就回到了屋,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十良忽然用极轻的声音道:“昨儿我去看我老娘的坟地了,没想到竟然还在。”德升经她提醒,猛然想起这事儿,当初他和家里老太太也是凑巧手头有点余钱,帮亡夫修葺完坟地后,顺手也就把顾氏的坟给修了,后来但凡想起来,德升也去烧香拜祭,总幻想着万一有天十良回到北平,指不定还能在这里和她遇见。后来十良真的回到北平,他好几回要把这事儿和盘托出,还是没开口,觉得有点邀功的意思。

    待到十良提及此事,说实话他不愿意听她说感激之类的客套话,也不知如何解释自己为何对此只字不提。哪知十良并没有再说这事儿,而是忽然问道:“你站得离我那么远干什么?”德升被她问得莫名,说:“没有吖?”十良道:“怎么没有,你怕我吃了你?”德升在莫名其妙中稍微朝她走近些,十良抬手就帮他把头发上的土拍了拍,笑道:“老太太上次见我说要吃饺子,回头我给她包去。”

    这天晚上,逯宝玥独自坐在窗前发呆,有关唐力玮的传闻她也听到了,尽管不相信他会为了一个雏妓不惜与老友闹翻,宝玥还是觉得十分难过。可她没有资格像大姐那样去质问他,只能适当的时候旁敲侧击,好得些一鳞半爪,却也总不得要领。因为逯宝诗只说了一句,就足以使她朝最坏的方面去想。

    大姐说:“唐力玮再好,也是个男人。”

    宝诗没有注意到妹妹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失落。在宝玥的内心深处,她不愿意认为自己敬重的人,实质上是个狎妓的轻薄登徒子。少女的一片真情所托非人,这对于她而言才是真正的痛苦。只要他还是个好人,哪怕他不爱她,却也不会减少她的爱慕。她想也许是时候终止这种迷恋了,否则这份情感势必滑向一个危险的深渊。她甚至觉得庆幸,一些话到底也没说出来,一些情愫总算得以隐忍。

    年轻的逯宝玥,在这个阴霾深重的春天里,心情格外沉重。晚间她坐在窗边发呆,忽听得外头滴滴嗒嗒地响了起来。雨点落在松枝和竹叶上,声音逐渐增大,滴在院子里发出了各种叮当劈啪之声。平常她总是喜欢雨天,可在今天这个深沉的夜里,雨声却并不能让她舒服些。宝玥忽然想起明天还要去郊外,届时即使天色放晴,草里也必定蓄满积水,踩上去叽咕直响。

    真是令人生厌的日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