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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

    功利心

    看到儿子毕恭毕敬站在地上听凭自己教训,徐老爷子心里不知多得意。他虽然不是政客,脑子却也活络,知道如今北平城里几位能人如今都在竞争议员的资格好入南京,徐怀璋能当官靠得是单科伟的关系,这个单某人摆明了就和顾东篱是一路人,所以今天他特意叮嘱儿子,不管是出钱还是出力,都不要投错了地方,好好地支持顾东篱才要紧。

    见徐怀璋还有些迟疑,徐老爷骂道:“你这傻子,没有背景,在官场上你到哪里也站不稳啊,别为那些没价值的东西瞎卖力气。”徐怀璋道:“我今儿见到单先生,他还说逯局长是个好官儿,很有机会入选。”徐老爷呲牙咧嘴道:“他们这些大老爷,说话总是藏一半儿露一半儿的!顾东篱是南京斗争失利才来北平啊,单科伟肯定要保他回南京官场,逯宇轩好坏与否,和单科伟有个鸟关系!”徐怀璋听了,连忙说父亲见解老辣,徐老爷子笑道:“他们这些政客全差不多,没有一个不是心狠手辣,连我这个积年的老江湖都自愧不如。”

    吃饭的时候,徐怀璋说起自己最近去参加哪位权贵的筵席,他讲得兴起,会细致描绘酒宴上那些先生太太们的穿戴,又比如吃了什么菜、喝了什么酒,餐桌上的器具是金的还是银的,以及按照这样的标准请一餐饭大概要多少银洋。徐老爷子听得又羡慕又嫉妒,好胜道:“啥时候咱们也请他们,我知道有人看不上咱家,可我保准席面上用最上等的好酒好菜,不比那些大老爷们的差!别的我不敢讲,这一点总不能说我吹牛没道理吧?”于是儿子连忙奉承,说他最是慷慨不过,连一向少言的少奶奶,也频频点头。

    搞人际关系时常被看做没品位的事儿,有些文人书生气重,尤其看不起这种事情,结果纵有百般才华,终归难展宏图于是青史上很多著名的诗人骚客,不少都是失败政客。逯宇轩向来自诩是为一介儒生,在外也很有淡泊名利的名气,可惜人一旦入了这个功利熏心的官场,世事往往由不得你——那不如你有学识的、不及你有名望、不比你有品行的人,眼看着登高走远,捡了肥差、美差步步高升,只留下你一个戴着个不中用的高帽在那里兢兢业业的劳作,任是谁都要被撩拨起不满来,逯宇轩也不例外。

    他理想中的前程,是能够再升一级,在南京财政厅谋得一个要职,哪怕只是一年半载后光荣离任,说起来这辈子也算做过中央大员,而非以地方小吏的身份结束仕途。可眼看着多少后进晚辈都纷纷跑到自己前面,上峰对于他这位老资格毫无提拔之心。尤其最近,听说北平副市长罗新很得赏识,有可能被举荐到南京,想这罗新无非是善于奉承,仗着有些余财,又网罗城中不少人鞍前马后的跑腿,哪里有半点本事?逯宇轩的心事,向来不与家中人道短长,只是闷在胸中想,谁知却被一位高人,看得再清楚明白不过。

    这人就是顾东篱,他那双眼睛是多少年外交场上磨砺出来的火眼金睛,很多事都逃不过他的眼帘。这位罗新,其实顾东篱也看不顺眼,此人仗着朝中有人,骨子里未必将这位顾大人放在心里。说来也巧,恰好今年开春有个机会,南京政府需要从北平选出一位议员提拔到中央里去,流程很简单,无非先从本地贤达中挑出三位候选人,然后由市政厅组织公投。照顾夫人分析,倘若顾东篱想寻机会回到南京去,必须借此良机谋得这个资格,最起码也得安排个自己人到中央,才能为将来的前程铺好大路。就眼前的局势而言,有资格谋得候选人身份的人,除了顾东篱,就是罗新和黄凯平。罗、黄两位关系密切,倘若被他们其中任何一个获胜,时局都会对自己不利,找顾夫人的话来说,不如鼓动逯宇轩来凑这个热闹,最起码他能够挤掉罗、黄两人中的一个。

    如此一来,虽不改三国对立的局面,顾东篱却一下子占据优势。听到这里,顾东篱不得不佩服妻子的妙算,顾夫人见丈夫面露赞赏,叹口气道:“我在北平呆着也实在闷,远不如国外有趣好玩,可是你现在只挂虚名,唯有重回南京,咱们才能东山再起。至于这位逯先生,以前因为他家长女逯宝诗的事,我偏袒过自家侄女,也许有些得罪,还得靠你的一张利口去说服他。”

    顾东篱道:“放心,后来我不是借着三丫头宝玥的口,给了他们家一个人情,那时你还和我闹,现在知道我的远见了吧?”顾夫人笑道:“谁叫你最厉害呢?”

    等到顾东篱出马拜访老友,几句话就说中他的心事,顿时把逯先生说得心思活络起来,当然顾东篱不会把老底和盘托出,只说两人合作其利断金。

    最初顾东篱提起这事儿,逯先生还觉得无非是白日梦,可他送走客人后自己再一盘算,凭借这些年在北平地面积攒的人脉和资历,胜算还真不小,当然,倘若选举失败,今后就妄想步入中央大门,并且从此以后,自己也就完完全全成为顾东篱所属的政治派别中去。

    逯先生思前想后,总拿不定主意,和逯太太吐露一些心事,谁知逯太太立时就说:“去啊,机不再失、失不再来,你本就不甘心在这个职位上终老,为什么不奋力一搏?三个女儿要是有个做中央大员的爹,求亲的人不把咱家门槛踏破才怪呢!”反而逯宝慧把这件事看得颇为清楚,她道:“这位顾先生简直就是只蛇,无声无息盘缩在一个角落,时机到时就‘唰’地飞出来了,人与人之间真是相互利用,看穿了,也不见得是贬义。”

    在逯宝玥的眼中,父亲只是比以前更忙碌了,家里常汇集一群人,吸不完的烟、说不完的话,要么是老谋深算的样子,要么是忧国忧民的腔调。一看见他们,宝玥就会不由自主想起“政客”这个词,他们这群政治上的油条、帮闲,代表成年男人中最龌龊隐秘的群体,宝玥很难对他们有丝毫好感,她甚至难以想象父亲居然也成为其中一员。

    事情果然按照顾夫人的分析发展,那个黄凯平资历无法与逯宇轩抗衡,最后成为备选议员的就是逯、顾、罗三位,罗新善于摇旗呐喊,网罗人心不惜余力,可谓大张旗鼓的替自己造势,顾东篱则善于表现自己“谦和”的一面,一会说年轻人后生可畏,一会讲逯先生是位实干派,他自愧不如。

    谁知临到节骨眼,眼看就要正式投票,竟教逯宇轩遇到一起意外:他坐着自家轿车出门办事,被一个不长眼睛开快车的家伙把车子一下撞到大路边上的槐树上,司机当场毙命,逯宇轩虽说没有大碍,却也断了几根肋骨。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这种伤筋动骨的事儿一下子就耗掉他不少元气,逯先生寻思自己就算获选得胜,拖着半条命也没有进京的劲头。他这边退选的话还没正式放出去,顾东篱仿佛已瞧出他的心思,真是比他自己落选还要焦急,又是帮联络医院的,又是登门拜访的,奔波劳累之苦,竟比谁都卖力。逯宇轩感谢老友的支持,只好道:“多谢老弟鼓励,可是为兄这一撞,把我的功利心也灭了大半,将来做什么官都不指望了。接下来我只需支持老弟你就可,我那些友朋们,也必定会齐心协力为你助威。”

    伟人、管理者、政治家,都是心理学家,很会利用大众的情绪,顾东篱深知懂得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影响舆论和群众的情感,就能掌握同治他们的艺术

    等到送走顾东篱,逯太太道:“他倒是个热心肠,可惜你没福气。”逯先生笑道:“我也想透了,只要身子骨结实就行,可惜我那位上司不会再提拔我,指不定明年我就下台,你再做不成局长太太。”他本是句玩笑话,谁知逯太太一听,脸上顿时变颜色道:“那怎么行!”逯先生看在眼中,心中不由一凉,竟不知说什么好。

    逯太太察觉出丈夫的不快,忙道:“我难道是为了自己?几个姑娘的婚事都还没定,你就下了台,叫她们怎么办才好?”宝慧,觉得母亲这话太过世故,忙道:“好儿不论爷娘地,好女不论嫁妆衣,瞧着我们姐妹几个是局长小姐才来巴结求亲的,这种人不要也罢。”宝玥也扶着父亲手臂,道:“父亲做这官有什么意思?等我大学毕业就能上班,到时我赚钱养你们。”

    只有宝诗在边上默不出声。

    逯宇轩听了女儿的话大感欣慰,他拍拍宝玥的肩膀笑道:“还不至于要你们来养,我这口气好歹撑到把你们三个都送进婚姻,才能咽下啊。”众人说他过于担忧了。等到众人散去,唯有宝慧留在病房,她见周遭无人才道:“父亲,有句话,我憋在心里不吐不快。”逯宇轩示意女儿继续,她才道:“前面我来看您,在走廊那边看到顾叔叔和您的几个同僚们,谈得可尽兴了,感情您这一出事儿,之前的功夫都是帮顾东篱做的!连报纸上都说顾东篱如何如何的心善人好,你瞧,咱们这灾祸反倒成全了他!”其实,逯宇轩之前何尝没动过这个心思呢,他不肯说出来只是不想被人笑话他猜疑心重。如今连宝慧都看了出来,他笑道:“这也不怪人家,是我自己运气不好。”

    话虽这么说,心里毕竟存了膈应。奈何大局如此,也只好顺水推舟。

    大选一出,果然被顾东篱如愿所偿。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占尽便宜,但他也是个好胜要强的,哪里肯承认如今的凯旋而归是仰人余荫呢!看见他那种得意洋洋的模样,逯先生心里不知多难受,两个人多年的友谊不由生出了嫌隙。

    逯宇轩在家一连休息了小半个月,即使有人拜访也谢客不见,起先是因为心灰意冷,可他这种性本爱丘山之人,又赶上人间五月的芳菲时节,在自家花园里看草长莺飞,竟也有说不尽的愉悦。尤其是这花园,经过宝玥的巧手栽培,所有的树、花、草、鸟、虫、鱼都把每年一度的大戏推向最高潮,这短短几十天里,面对这些辉煌的生命,交流根本无需用任何语言。逯宇轩想这些年来他忙于公务,日日埋首于案牍劳形之中,虽不至于利益熏心,也错过了人间不少的美景,这么一想,就不由把之前的功利心,给冷落了大半。

    菩萨的宏愿

    这天德升被洪万魁叫到屋里问话,洪老爷子道:“听说你最近很有发财的心思。”德升想这无非是他和小老倌等几个相熟兄弟们私底下的闲话,怎么会传到老爷子耳中呢?但想钱又不是什么丑事,他爽快道:“对,我以前是个没志向的人,从来不想第二天的事儿,前些日子忽然有了醍醐灌顶感觉,觉得人生一世,不能就这样糊里糊涂算了,我眼界浅、没什么大志气,能想到的事儿也无非赚钱了。”

    洪老爷子笑道:“想赚钱,只要舍得就行。”德升道:“您老意思是舍得把命豁出去?”洪万魁摇摇头,道:“不单指这个,性命倒是其次,人活着,终归有比命更重的事儿不是?”

    德升挠挠头,似懂非懂。

    洪老爷子道:“我这里,现下就有件能赚钱的大事儿,不知道你有没有胆量。”德升听他提及“胆量”,笑道:“难道是杀头的买卖不成?”他见老爷子听了这话只是笑,可见是默认的了。

    德升道:“人是死得穷不得,我愿意一试。”

    老爷子道:“这种事儿,怕死的必死,不怕死的也许能活。如果你要搀和,没有试一试之说,唯有尽全力而已。”

    他说这话时斜睨着对方,在德升看来,有点轻视不信任的意思,德升看在眼中,心里颇不是滋味,又想起前儿被金巧惠挤兑的事儿,于是把脚一跺,道:“豁出去了!”

    德升觉得人吃东西的时候没几个好看的,容易叫人想起野兽或者地狱,尤其是对于女子,吃相上但凡有一点难堪,就显得特别丑陋。不过这个规则对于他的心上人而言是不适用的,十良吃饭就像她在戏台上那样,永远不慌不忙、笃定淡然,看见好吃的不抢着大快朵颐,看见难吃的也不皱眉头,她既不像巧惠那样喜欢在饭桌上叽叽喳喳,也不像荣奎那样闷得叫人疑心哑巴,总之一切都拿捏的恰好到处,叫人觉得舒服适意。

    这天又在一道吃饭,德升想他答应陪洪万魁一起到码头会九指头陀,是刀尖上行走的一桩险事儿,万不能告诉十良的。他又寻思,万一明天在码头上丢掉性命,岂不就是天人永别了?这样一想,觉得怪难受,饭毕他就在那里不停抽烟。十良见他吞吞吐吐的好像有事,笑道:“你能不能不抽烟?”德升道:“我不抽烟就像看不到你一样,心里头是慌的。”

    十良为他倒壶茶,说:“你肯定是心里有事儿,要是想说呢,我就陪着你,不想说的话就喝点茶吧。”德升道:“还是你知道我。”原来德升从来不借酒浇愁,他一发现自己要被引到那个自怨自艾的方向,就赶紧把情绪纠偏过来,以茶代酒,免得愁上添愁。

    几杯茶落肚,德升才道:“我其实挺喜欢做厨子,可有时候想着又不甘心,总不能做一辈子的厨子。”十良奇道:“为什么不能做一辈子?你又不靠身板和嗓子吃饭。”德升嘻嘻笑道:“厨子能赚几个钱啊?我还要养活老婆孩子哩。”十良把头一低,道:“难道别的厨子就不养家了?”

    德升将身体朝前一凑,笑道:“要是我赚的钱只能买得起硬面饽饽和咸菜给他们,我心里难受!”

    十良道:“怎么突然就想起这个了呢?”

    德升叹口气,道:“随口说说吧,我也不是那种好吃懒做的,一直在卯着劲儿呢。”十良顿时明白,他这是还惦记着巧惠的话呢,可见那丫头的话确实伤了德升的颜面。因此十良笑道:“我就没想过要过吃油穿绸,只要日子能安生过下去,不打仗、不闹灾荒,就够了。”德升笑道:“眼下看来这可是个宏愿!是庙里的菩萨们才想的事儿!”

    等他下午回到洪家大院,刚要忙着准备晚上的伙食,就见舒英过来说晚饭不必为老爷子准备了,他要在外应酬。德升只好把摆出来的家伙和菜蔬规整好留着明天用,他见舒英还不走,以为有什么事儿嘱咐,谁知舒英道:“我只说不必为老爷子备饭,你忙着收家伙做什么?洪姑还在呢,她要请客,务必备一桌像样的酒菜。”德升笑道:“您等好吧!”

    他备好汤汤水水,舒英过来把菜端上,不一会又来厨房道:“大厨子,洪姑叫你过去呢。”德升本在抽烟,听说洪姑叫他,立即笑道:“味道不好还是咋地?”舒英道:“去去就知道了呗,你还怕她吃了你不成?”德升把烟头丢到地上一脚踩灭,道:“又有什么可怕的?”

    他来到洪家父女寻常吃饭的花厅,就见屋里亮着明光锃亮的电灯,洪姑正独自坐在一张黄梨木的圆桌子自斟自饮呢。洪姑向来喜欢喝几杯,德升没想到她一个人也这么有兴致。洪姑见他在门口发呆,朝他挥手笑道:“过来一道吃饭喝酒!”

    德升吓一跳,忙挥手道:“不敢不敢,哪有厨子做下来和主家一起吃饭的道理?”洪姑冷笑一声,道:“你只是洪家的厨子么?难道是反悔了不成?”这话一说,德升反而不好意思了。

    原来洪万魁已经答应,一等码头火拼九指头陀的事儿结束,就叫他拜老头子认师傅,算是入帮的正式仪式。从这个角度而言,把他当做洪万魁的关门弟子也未尝不可,那么师弟和大师姐一起吃饭,自然不算什么。

    既然洪姑这么讲,德升也就干脆大方走进屋子坐下来,他见桌上只摆着两幅碗筷,可见没有别的人。洪姑这顿饭倒真是叫人捉摸不透。德升想问,再一思忖,福祸都躲不过,看她倒有什么花样。

    洪姑见他那样沉得住气,倒是有些纳罕,帮他斟杯酒才道:“老爷子能看上你,终归有些道理,不过你没吃过黑道上的饭,不晓得这里面有多艰辛,天天提溜着脑袋过日子,那种担惊受怕,一般人不能忍受;而且一旦沾上了身,想再脱离就是万难。”

    德升见她亲自给自己倒酒,忙起身接过瓷盅,笑道:“我是穷怕了,以前最苦的时候,有套煎饼果子就算不错,如今老爷子赏脸给机会,要是不赶着试试,将来恐怕要一辈子没出息;我也想透了,要混个人样,总归都要吃苦受罪,就算做了宰相老爷,见天儿在皇帝身边,那不也担惊受怕吗?可人愿意!说明还是值得的。”

    他巧言如簧,说起大道理来一套套,洪姑笑道:“你倒是想得透彻,可你想过没有,既然是黑帮,终归要做坏事,我们虽然不杀人放火放印子,可开烟馆赌场这种缺德事儿,一件不落。”德升笑道:“比起其它帮派,洪老爷子这里算是干净许多。”

    洪姑哼了一声,说:“无非是人家吃人肉,我们喝人汤,大差不差。”

    说话间她已帮德升斟过三杯酒,他本不想多喝,只是洪姑帮他倒满酒杯,自己总先干为敬,他不好意思推却,只好回回都灌下去。他揣摩洪姑的意思,似乎并不想自己入五龙帮,可他实在不明白,既然洪姑事事以父亲马首是瞻,怎么却对洪万魁殷切邀他入会的意图视而不见呢?

    见他不说话,洪姑以为他有些动摇,又道:“这碗饭,不比你的厨子饭好吃多少。”德升忍不住道:“说句大不敬的,实在不明白洪姑这样阻挠,是为了什么?”说完这句话,他眼尖手快,帮洪姑续满杯子递到她面前,以示“得罪”的意思。

    洪姑听了这话,倒好像有些为难似的,因为她一向快人快语,就显得这种犹疑特别明显。半晌,她才道:“反正我只记得一句老话:千万不要把人推下水,能拉就拉,你救人家一把人家永远记住,你推人家一把,人家也永远记住。”

    不管她所为何故,就冲着她这份心,德升觉得他不能不有所表示,就见他朝洪姑抱下手,诚恳道:“您的好意,我领了!”

    这话一出口,洪姑知道自己前面的话都白说了,她却把手心按住他的手背,笑道:“不提这事了,来,你再喝一点。”她一笑,两腮微微的有两个小酒窝,倒是与往常的神态截然不同,而且她那只手盖在他手上,德升只觉得手背一阵热,不由产生种奇异的感触,他便笑道:“明天还有差事,不敢多喝。”

    他见洪姑把眼一瞪,很不高兴的意思,心想今天已经拂了她的好意,倘若连酒也不喝,就太不给人家面子。想到这里,德升不由接过杯子一口喝尽,洪姑又连着帮他倒了好几回,大家再不提明日之事。洪姑嫌单喝酒不好玩,遂提议大家划拳来玩,哪知道德升划拳是一绝,他两只手同时用,一会左手、一会右手,这种左右开弓的拳法很少见,洪姑不一会就铩羽败北,她原仗着酒量好,一心要把德升灌醉,哪知道最后反而是自己支撑不住,终于手一松,人就趴在桌子上不醒人事了。德升见这个平日里意气风发的女人先行醉倒,忍不住笑道:“何苦来呢?”

    他出门喊来舒英收拾残局,她显然没料到局面演变成这幅样子,正要数落德升几句,忽然又自言自语道:“正好睡个大觉,明天一醒过来,什么事儿都没了。”她见德升面露不解,笑道:“洪姑吵着非要陪老爷子一起会九指头陀,老爷子劝不住;如今她这一倒,我把她拖回卧房朝床上一丢,保准她睡个黑甜香!”

    她这几句话,倒不由触动德升的心思,原先还有些朦胧的意识,猛然间变得清晰了,好像黑天暗地的房间冷不丁开窗透进了阳光。

    德升心道:倘若十良知道明天的事儿,必定要拦我,洪姑今天想尽法子劝,难道竟也是为我好?想到这里,他不由对洪姑生起几分感激之情,同时又有些惴惴不安,想我一个胆小没能耐的厨子,哪里又值得人家这样待我呢?他看看洪姑的脸喝得通红,不由朝她抱个拳,低声道:“谢谢洪姑,其实明儿的事,我也怕,是终归要试试。”

    他不知道,第二天,一个普通的夏日,将会成为他人生的第一道分界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