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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节

    借刀杀人

    话说十良自从在春明舞台开场以后,渐渐吸引不少戏迷,有人是真的喜欢听戏,也有人觉得女人唱武生本就稀罕,何况顾十良真本事搁在那里,长靠戏潇洒利落,短打戏矫捷灵活,所以慢慢的,但凡有她的戏码,戏票竟然也能卖个八、九成,还有些年轻的戏痴,见她人长得又那样好,美得毫无脂粉气,因此也愿意来捧她。十良知道吃梨园饭的,全靠这些戏迷、票友来支撑,但凡台下见人家朝她招呼,也都很客气,从来不摆架子。有时徐怀璋也会安排些应酬,她倘若不得已去,也从不和那些人调笑打诨,可实际上她比小惠要活络,小惠对于这种应酬一旦不耐烦,总是把情绪写在脸上,十良同样不喜欢那些摆阔的富佬,脸上总是微笑着的,无非也是少说话、多吃饭,渐渐的人家知道她的性子,也就不勉强。

    这天晚上她有戏,十良一早就坐着黄包车朝春明赶过去,她到了戏园子后门,刚把车钱付好,就见门口不远处围着一群人,好像有谁在那里争执吵架似的。她最不爱凑热闹,瞥一眼就要转身进戏园子,这时她的一个跟班叫阿宝的丫头,低声道:“顾老板,里面有个人看着眼熟,那不是常给你捧场的王先生么?”这位王先生叫王子林,是个老资格的戏迷,在一家洋行做会计,两口子平常没什么爱好,就热衷于听戏,十良回回演出他都要来听,什么《十字坡》、《挑滑车》都看了个便,十良虽没有与他们夫妻开口说过话,偶尔在台下见面总要和他们打个招呼,那王氏夫妇高兴地什么似的,可见都是腼腆的性子。

    所以一听到阿宝提及“王先生”三个字,十良立即停住脚步,她对阿宝道:“走,咱们过去看看。”

    原来王子林坐的黄包车撞到一辆轿车上,那轿车虽无碍,轿车上却下来几个流里流气的青年,不依不饶,非让黄包车车夫陪500块钱,王子林忍不住帮了几句,顿时几个人就推推搡搡起来,其中一个年轻人乘机朝王子林下了重手,立时打得他嘴巴出血,门牙都碎了。

    十良过去一看这架势,想也未想,立时上前就把王子林扶起来,叫阿宝递过来一块手帕给他捂着嘴。王子林嘴上疼,心里气,看到终于有人仗义出手,连手都哆嗦了。为首的一个年轻人,也就是动手那个,上下打量一番顾十良,见她是个秀气的姑娘,冷笑道:“哎吆,来帮手是了吧?恐怕也是个讨打的!”他说着这话,还拿手不客气的指指戳戳,差点碰到十良的脸颊。

    他正得意,就见那女子伸手挡开他的胳膊,意思是不许他这样无礼,按说那女子长得很好看,寻常情况下他少不了会调戏或者口头上沾点便宜,可眼下对方脸上如同结了层寒冰一般,倒叫他开不了这个口。他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又是当着手下的面,立时就把腰一叉,叫嚣道:“敢挡老子的路,不想活了!”说话间他就欺身上前想去揪住对方衣领,哪知对方很敏捷朝边上避让,他先是扑了空,随后就从腰间拔出匕首反手朝十良手臂上去扎,结果只觉得脚下被绊住,一个站不稳,立时就面朝下摔个大嘴巴,围观诸人见他自作自受,门牙也被摔断,立刻哄然大笑,几个帮手要上前替主子为虎作伥,都被十良给避让过去。

    那伙人见讨不到好处,嘴上虽嚷嚷着,脚下却比谁都快,早把那恶少扶进轿车,有人眼尖最快,叫道:“这是春明舞台的顾十良!”那恶少狠狠道:“回头看我怎么算这笔账!”

    等到顾十良送走千恩万谢的黄子林,阿宝反而有些怕了,她道:“那人或许有些来历。”十良笑道:“我一不曾动手打人,二不曾出言辱骂,就算他有来历,无非是恼我不给他颜面,可他脸上又没写字,我哪里知道他是谁?”

    第二天她刚到戏园子,就嘱咐阿宝把买好的各类水果放到冰箱去,什么西瓜、大花红、脆甜瓜之类,另有叫人煮了一大壶酸梅汤,也搁在绿漆的洋铁冰箱里;她喜欢花,今天顺便买了几把玉簪花、晚香玉向花瓶子一插,能令化妆室香个两三天,十良这里有好吃、好玩的,她待人又和气,所以戏班子里的人都没事儿都喜欢朝她这里跑。

    她正和一个唱丑角的逗趣,就见春明舞台的经理就急吼吼跑来道:“顾老板,出大事了!”十良也不说话,慢吞吞的拿着粉扑对着镜子,半晌才回头笑道:“天塌了不成?”

    经理哭丧个脸说:“今天有人朝少东家告状,说是他家少爷在戏园子后面被春明的顾老板打伤,摔碎了两颗门牙,那人是黑道上的出身,叫胡宁江,家里做着珠宝生意,连老东家都要给几分薄面,所以这个窟窿不好补哇!”

    十良静静地听着,见经理讲这话时眼神闪烁,她想那人肯先朝徐怀璋告状,可见还是给徐家颜面,否则就算带着人来砸戏园子也极有可能。现在经理巴巴的跑过来,倒像是对下一步的安排早有策划似的。于是她不动声色,笑道:“那少东家的意思呢?”

    经理为难道:“少东家的意思是那人是有来头的,顾老板既然在这一亩三分地混饭吃,犯不着得罪他,不如过去陪个罪,或者说后悔,或者说有眼不识泰山,只要叫他消了这份气就行,否则就连少东家也难办哎。”

    十良沉吟片刻,笑道:“犯不着!”

    经理有些纳闷,不知她所谓何意,不由“咦”了一声。

    十良道:“我从不撒谎,也不后悔做过的什么事儿,何况这事儿我也没错,因为这位胡老爷的公子,我一个指头都没碰着。”经理听罢,只好愁眉苦脸走开。

    阿宝在边上,担心道:“万一姓那姓胡的背地里使坏呢?要不顾老板去求求金老板,她和徐少爷熟。”十良安慰她道:“姓胡的要真是使坏,就不用先通知徐怀璋和我,否则就不是通告天下接下来的坏事是他做下的吗?何况少东家是在政府里面有差事的,那姓胡的有自己的店面,又不是做没本买卖的,这种人最怕惹官,我且看着他有什么能耐。”

    果不其然,没过几天徐怀璋亲至,一见到十良就做出唉声叹气的样子,道:“罢罢罢,真是服了顾老板,我都火烧眉毛了,你还一派笃定悠然!”十良笑道:“这么急?我看您眉毛好好的、头发也好好的,还是和以前一样英俊潇洒,怎么就火烧火燎的亲自跑来?”

    徐怀璋知道她的性子,于是素性打开天窗说亮话:“那位胡先生和我们徐家有些交情,否则早就登门算账了!我也知道那位胡少爷的德性,有人也把那天的事情一五一十都和我说了,幸亏你没真动手,不然他们早就炸开锅,那胡宁江也是自觉理亏,可你要是一点面子都不给人家,他下不了台,这事就越发没完没了!”

    顾十良点点头,说:“那要怎么才算给面子呢?叫我赔礼的话,您免开尊口。”

    徐怀璋连忙道:“也不至于!他的意思呢,是他的一位至交过几天要办喜事,他要送个大礼,不如你顾老板送他个人情,去那位办喜事的人家里唱大戏,算是贺寿。”她一听,原来是叫她免费去唱堂会,这位胡宁江也忒会借花献佛送人情。

    她立即问道:“唱哪几出呢?”徐怀璋道:“这个他倒没说,那办喜事那人叫洪天魁,也是江湖出身,你把拿手的武戏认认真演几出,他们肯定喜欢。”他既这么说,十良也就痛痛快快的应了,谁知徐怀璋一走,阿宝立即道:“顾老板,那洪天魁家里难唱堂会最难应付了!那人很懂戏,一说一个准,要是谁到他家里去唱被抓住纰漏,名声就坏了!”

    洪天魁做寿这天,最忙的人莫过于德升,他还没有正式拜师为徒,所以不能正式参与寿宴,于是他这个厨子就担当起置办上好宴席的职责。尤其是寿宴开始那天,德升一大早就带了几个人忙得马不停蹄。他这里大汗淋漓,后院也热火朝天,隔老远就听见喧哗声一片。这时就见小老倌钻出来,想朝厨房里去,他刚迈了一只脚进去,就觉得厨房里迎面而来的滚滚炙浪实在吃不消,立即“哎吆”一声,随即跳了出来,嚷嚷道:“我的妈哎,跟个蒸笼似的。”德升听见他的声音,抹着额头上的汗出来道:“不好好后院呆着,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小老倌道:“你赶紧到后门看一下,有个姓金的老先生要找你,看样子蛮着急。”德升愣一下,立时想到是哪一位。等他急匆匆出了后门,就见金师傅拄着拐杖,正在那里眼巴巴的张望呢。他一瞧见德升,那样子就跟见了菩萨似的,立时就颤颤巍巍小跑起来,德升连忙迎上去道:“金师傅,大热天的您怎么来了?”

    原来是今天十良为还胡宁江的人情,到洪天魁府上来唱堂会。胡宁江为什么偏点她来唱,为什么又是洪府,来龙去脉金师傅都清楚,他想顾十良再有能耐,毕竟是个姑娘家,一旦入了这龙潭虎穴,恐怕是凶多吉少。他思前想后,只能来找德升帮忙,要不是恰好看到小老倌出门买东西,他可是连个话都稍不进去。

    金师傅讲着胡宁江的险恶用心,腮上的白胡子被气得一个劲儿颤抖着,他道:“十良这孩子拧,又不会外场劲儿,还是要你进去有个照应,有事帮她兜着点儿。”洪天魁的那帮朋友都是什么人,德升最是清楚不过,他不肯告诉十良最近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就是怕她担心,哪里想到她偏偏会在这个节骨眼出现在洪家。想着十良有可能发生的种种意外,德升胸中升起一股愤懑之情,他把脚使劲一跺,安慰金师傅道:“您老放一百个心在肚子里,有我在,今儿就不叫十良掉一根汗毛!”金师傅见他说得斩钉截铁,稍微舒坦一些,可是又反过来担心起他来,叮嘱道:“能和气就不要翻毛腔。”

    论戏

    德升回到厨房,再也无法安心做事,待他把厨房诸事安排好,又擦把脸,这才换上一件浆洗的干净笔挺的白袍子。趁着这个空档,德升稍微整理思绪想了下:以他的身份根本进不了后院,除非是洪老爷子有请,如此一来十良上戏时无论后台发生什么事儿,他都帮不上忙!当务之急就是立马找个能在后院来去自如、而且愿意帮他还能说得上话的人。

    这个人,理所应当的就是洪姑了。

    他寻见洪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洪姑尽管心头有几许酸涩,还是不动声色道:“那姓胡的真坏,明明知道老爷子听戏最挑剔,还偏偏叫你那个相好的来,而且你那位顾小姐的戏码,师承徐小香,老爷子说徐小香的武生戏有雌音,向来不喜欢,可见这位胡先生是要借刀杀人的。”

    德升急道:“那怎么办?能不能临时找个替补,好把顾十良换下来。”洪姑道:“这主意可行不通,最多换戏,角儿是不能换的。反正上戏时有我坐在老爷子身后,不叫人难为她就是。”

    德升听罢连忙致谢,待他出了后院门,就见舒英打后面追上来,笑道:“洪姑怕你不放心,特意叫我来给你吃定心丸,这个忙她一定尽力!”德升想洪姑或许是怕他分心做不好厨房里的差事,这才又叫舒英来慰藉一番,忙道:“既然托了洪姑,肯定是一百个放心,也麻烦您帮传句话,厨房那边的事儿我肯定不会耽搁!”舒英笑道:“我就说,德升你是最聪明伶俐的,什么话开个头就明白下面的意思。”她见四下无人,这才又凑近他低声道:“这位姓胡的人家,总想和洪家攀亲,也不看看自己少爷是什么材料,洪姑很不喜欢他们。”舒英这番话,不知道是她自己要说的,还是洪姑的意思,一时之间德升倒猜不透意思了,只好笑道:“谁叫洪姑人才好呢?”舒英笑一笑,便走了。

    她回到屋内,把自己与德升刚才的对话转述一番,洪姑道:“看他那样,我就知道他那位相好并不知道他将要入五龙帮的事儿,否则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才来求我。”舒英道:“他一门心思在那小戏子身上,为了她竟然来求您,难道他是睁眼瞎,看不出您的心意?”洪姑冷笑道:“今天不提这事儿,我倒要去会会那小戏子是何方神圣!”舒英奇道:“您是要到后台见她么?”洪姑思忖片刻,道:“不用,咱们直接去后院看戏就是了。”

    这时后院的宴席才到一半,露天的戏台上热热闹闹,演得正是一出折子戏《徐策跑城》。洪姑在父亲身后找个位子坐下,才看一会就笑道:“如今这唱戏的,越发糊弄人了,怎么穿件香色改良官衣就上场了?”原来戏中的徐策是丞相级别的人物,按道理应该是穿蟒袍的,如果戏班子没有特置此行头,那大可用一般的香色团龙蟒代替,而此位老生所着改良官衣,只是一般中级官员所穿,而且头戴相貂,身穿官衣,看起来极其不协调。洪天魁皱眉叫来戏班班主,那人一连串的道歉,说肯定是箱官的疏忽。

    洪姑在边上漫不经心道:“‘热死的花脸冻死的旦’,该穿什么不能打半点折扣,何况我们家老爷子以前能唱龙虎斗这样的乙字调唢呐二黄,你们想在他面前糊弄人,那可是活得不耐烦了。”

    戏班班主大约知道洪姑的来头,也晓得她是个刀尖上行走的厉害人物,吓得脸色煞白,洪天魁挥挥手叫他下去,这事儿算是就过去了。今天毕竟是个大喜的日子,他不想把局面搞得太糟糕,何况到目前为止,他的心情还是很好的,尤其是看着满院的亲朋故旧和徒子徒孙,以及他这套屹立在北平的漂亮四合院,他由衷的感到了满足和欣慰:他就象一株大树,一世劳碌并没有虚掷,在大院里生满了枝条,每一条枝上的花叶都是靠他从大地汲取养分的,这令他很自豪,同时又难免觉察到某种虚妄,也许是人老了总这样,生命力像蒸汽似的朝外扩散,总止不住,令他担心未来的命运,担心大树一旦倒下,女儿和徒弟们能不能承继他的好运道。

    一直到戏台上的锣鼓又重新咚呛咚呛响起来,洪天魁的思绪才重新回到舞台上,这出戏他很熟悉,讲的是绿林豪侠韩秀的故事。只见那韩秀足登厚底、背插双刀,从高桌上翻下来,人在空中两手便把背后双刀拔出,随着双刀舞动,人也同时落地,立即分刀静止亮相,众人不由立即叫好。随即就见这韩秀缓步来到台戏台中间,开始表演“圈旋子”,也就是所谓的“飞天十响”,但见此人脚下好似装了弹簧,一连串的转圈旋子闪转移动,动作既快又美,且落地无声,台下的观众们看得正过瘾,随即就见那韩秀把身体稳住,随着锣鼓声响,张口就是一串唱词,这人声音清凉爽脆,一直传到场外,连外面拉洋车的都忍不住叫好,院子里面更是炸了锅似的满堂喝彩。

    洪天魁本来是半倚在轮椅上,此刻也忍不住直起腰版、打起精神来仔细端详眼前的这场大戏。等到这出折子戏一完,紧接着又是一出《凤仪亭》,这吕布身段做工皆可称得上精湛,尤其是吕布与貂蝉在亭中相会时,但见这吕奉先,先把头一低、再向左一扭,头盔上右边的翎子竟能从貂蝉的脸蛋上滑过来,顺着劲儿再绕到鼻边,被他吸气一闻,将这位大将军缠绵轻佻的性情勾划得活灵活现。连洪姑都不由得目瞪口呆,继而才击掌叫好起来。

    洪天魁俯身和一位徒弟低语几声,随即就见那徒弟匆忙朝后台走过去,看洪天魁脸色并不是很好,胡宁江大为得意,对儿子一笑,露出一嘴乌牙,就听他说:“顾十良翅膀怎么安上去的,今儿就给她怎么折下来。”

    洪姑原先以为德升的那位相好,无非是个容貌漂亮些的女戏子,等到卸妆后的十良来到他们席间,她才发现眼前这位身段高挑修长的女子,上了妆完全就是个英俊倜傥的小生,你也许会被她打动、为她着迷,但绝不会为她担心,等她素颜朝天一亮相,那种英姿飒爽的姿态和清冷凛然的气度,令人眼前不由一亮,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这句话在顾十良身上真是体现得淋漓极致。

    洪姑先是一惊,继而想起德升竟然有这样一位佳丽在旁,心中难免升起一种朦胧含糊的醋意,她决定先观察下情景再决定要如何行事,不过一想起自己曾经当着德升面夸下的海口,她又难免有些愧疚不安,洪姑被这种微妙的情绪噬咬着,额头微微爆起了青筋。

    洪天魁不大喜欢完全旧的东西,更不喜欢完全新的,所以顾十良今天的这两出戏,有新有旧、半新不旧,倒是颇合他的胃口。他只是不相信,这么年轻的一位伶人,竟然有如此深的造诣,而且还是一位女子。待到顾十良出现他面前,凭借着多年混迹江湖的经验,洪天奎感觉到眼前这位面色沉静、容颜姣好的女子,绝对不是个普通的女人,尤其她那波澜不惊的态度和冷静得出奇双眸,简直不是她这个年龄的女子所该具备的,要说他的女儿洪姑已经算是女人里见惯大场面的头等角色,行事风格也是大开大合的豪爽气派,可她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女儿家的小性、小心思,与这位顾十良相比之下则显得流于浮面。

    他本来应该喜欢这样的人,不过一想到女儿的心事和自己对于五龙帮未来的安排,他这位做父亲的,不由自主被一种敌视的情绪所左右。

    他说:“看样子你是个有心人,我倒有个问题,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所以特意来求教。”顾十良一饱手,浅笑道:“不敢当,听说老爷子也是会家子,我怎么敢班门弄斧?”

    洪天魁道:“每当戏里面看到有人剑出鞘,我总等着看这人如何把剑还入鞘,以前我看过不同伶人演同一出《断桥》,大凡青蛇一见许仙就拔剑,因白蛇回护而不能消气,往往只是背转身去悄悄插剑入鞘,有人还演成怒冲冲抽剑两回、又悄悄然纳还两回,剑在什么情境下收起来一无交代。所以我很纳闷,这出戏究竟该如何演才能对味?”十良想想,笑道:“青衣戏我不常演,但这出戏我确实有经验,我的处理办法,则不是悄然止剑还入剑鞘,而是青蛇在蹬足、瞋目中,半是无可奈何、半是心有不甘,缓缓入剑。”洪天奎微颔首道:“不错,这样演的就不是热了骤冷,而是冷中透热,在一柄剑的张弛上生出戏来,情见乎剑。”

    他又道:“剑的出鞘可以生戏,入鞘也应该有戏,而且还应该更加出戏。可见是拔剑容易纳剑难。我记得还有一出戏叫《挡马》,焦光普怎样取剑又怎样纳还所演不一。一种演法是焦光普一个跟斗翻向八姐身旁,顺势拔出其剑再作陈述,然后把剑送回给她,以明并无加害之意,不知道顾老板又是如何演呢?”

    要说之前的那个问题,十良还能当他是来特意切磋,等他抛出这样一个难题,十良立即就察觉到今天这位寿星老儿来者不善,她略微镇定下情绪,笑道:“空说无益,不如叫顾某人借着今天的机会,特地为您演一出《挡马》里这个情节,如何?”洪天魁见她主动请缨,不由击掌笑道:“好!不过你要是这个情节没处理得当,我可是要罚的!”顾十良笑道:“一言为定!可要是处理得好呢?”

    洪天魁见她竟然开口邀赏,也佩服这丫头的勇气和自信,他环视周遭,见大家都盯着自己看,随即大笑道:“你要是演得好,就请随便提出一个要求,我终归会满足你!”众人听了都一惊,心想老爷子这口气真大,可见是真的和眼前这位顾老板较上了劲儿。

    原来《挡马》讲的是流落辽邦的焦光普欲盗某人的腰牌,继而认出此人是巧扮男装番将的杨八姐,那杨八姐却不由分说就按剑相逼。寻常人在处理这场拔剑还鞘的戏,通常都是用了洪天魁所述的那种方法。好一个顾十良,等她换好一身刀马旦戏服亮相,就见那焦光普先是在她饰演的杨八姐身后一脚跌向剑鞘一端,继而八姐则拔剑掷空,随即则见焦光谱又立即翻跟斗过去接剑且迅速抛回,此刻杨八姐已解下剑鞘朝空中一举——只听见“刷”的一声,那长剑犹如长了眼睛般,顺顺当当的钻入剑鞘之中!

    这一连贯动作处理的毫不拖泥带水,既美观、又大气,台下看客们掌声雷动,尤其是一些年轻人几乎要把巴掌都拍红了。洪天魁心悦诚服,觉得即使想令这女子难堪,恐怕今天也并不是个好机会。

    待到顾十良被重新引回大厅,早有人举着一盘银洋在洪天魁身边,等待主人一声令下就将厚礼献上。哪知顾十良上前一步,将手一抱,笑道:“不知道老爷子刚才的话,还算不算数?”洪天魁一愣,说:“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当然算数。”十良笑道:“那我就斗胆向您讨要样东西。”

    洪天魁爽快道:“你要什么,尽管说!”十良随即转身,向胡宁江父子所坐的位置行了个礼,随即转回脸对洪天魁道:“前儿我和胡先生的公子产生了误会,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今儿趁着几位大人物都在,想烦请老爷子出面帮我调停一下。”

    胡宁江冷不丁被她拎出来讲这件事,倒是吓了一跳,唯恐自己借刀杀人的伎俩被洪天奎识破,何况眼见得顾十良要成了洪天魁的红人,他早就没了报仇的心思。洪天魁了解胡家父子的为人,察言观色间早就了解个七七八八,他也乐得顺手推舟做人情,遂对胡宁江道:“老胡,你是个大人物,不管你和顾老板有什么过节,今儿不如就卖给我一个面子吧?”胡宁江连忙起身堆起笑来,道:“洪老爷子这话真叫人不安,实在是小儿顽劣,回头我自然会教训他。”见顾十良眉开眼笑,洪天魁也不由打心底欣赏这个聪明的女武生,他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比你祖师爷强!真正不亚于一个男子汉!”

    十良微笑着道谢退下,从洪姑身边经过时,两个女人互看对视一眼,洪姑并没有说什么。

    等到洪姑走出后院,德升迫不及待冲过去欲问究竟,她把眉毛一挑,继而才笑道:“放心!她好得很,不用你出手救她,连我也用不到!”德升虽不明白里面具体发生了什么,不过十良能够平安脱险,终归是件好事。见他长舒一口气,洪姑轻声道:“你这个相好的本事真是大得很,将来你可是要小心!”

    德升听罢,倒是一愣,心里颇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