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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节

    破镜

    她的神经像一块紧绷的布,马上就要被撕裂了,简直不能再多等一刻。好容易挨到晚饭用毕,他们独处的时候宝玥再沉不住气,直接问道:“唐力玮离家前一天曾经收到过一封信,你有印象么?当时你是帮他收的。”这话太突然,而且他们结婚后,很有默契的从来不当面提及力玮的名字,偶尔非要说起这个人,也是含混带过,从来不像今天这连名带姓的提起。利群的脸上浮起一种奇怪的神情,在她看来老练且狡猾,接下来没想到他居然就只是微笑着看着宝玥,然后目光慢慢移向别处,但就是不回答。

    尽管他看上去平静,可那种细微如芥的迟疑还是被她敏感的捕捉到了。

    宝玥又问他,他躲不过了,就又重新看着她,但是笑容已经不见了,她惊恐地从他脸上读到不想看到的内容,因为那是她最不喜欢的冷漠神色,好像是在说:和你有关系么?

    宝玥也有些生气,她冷冷瞅着他。结果,利群又很出意料的突然笑了,过来搂着宝玥说:“你今天是不是不舒服?看你晚饭根本没怎么吃,你可得多吃点,要不将来哪有力气生孩子?”宝玥恼怒于他的这种含混态度,使劲挣扎开他的臂膀,朝桌上丢出一枚钥匙,冷冷道:“你最近是不是在找这个?”彻底的摊牌迫在眉睫,利群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明白自己煞费苦心的提防已然功亏一篑。

    他也不去接那钥匙,只是淡淡道:“那封信确实是我先拿到手的,看后又重新送回了他的书房,不知道他有没有拆开,后来我也去屋里开抽屉找过,全然不见踪迹。”

    他不去解释,她生气,他解释,她又觉得狡辩。

    宝玥咬牙道:“你是当晚就送回书房的吗?”唐力玮是第二天早上便悄然离家的,倘若那信晚上收到,应该有足够的时间查阅,也许竟然不会逃婚了。

    利群听懂她的话,心头隐痛,脱口道:“有什么区别吗?你觉得他会因为这封信而改变主意决心留下来娶你吗?”她的脸刹那间变得雪白,好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表情顿时呆滞了,利群担心的伸出胳膊想要去扶住她,宝玥立即朝后一缩,见她脸上露出嫌恶,利群伤心道:“你这是何苦?”宝玥看他一眼,冷冷道:“你处心积虑截下那封信,又是何苦?”利群叹口气道:“不错,是我处心积虑,毕竟我不懂大哥对你是怎样的情感,而我却明白自己对你的感情,你嫁给我,会比嫁给他幸福!”

    宝玥冷笑一声道:“不要再用这种情深不渝的口吻来搪塞!我问你,作为唐家最卖力的二少爷,你难道不想坐上利金的董事长?”她继续道:“当年太太允许老爷娶姨娘的先决条件,就是唐家的大权不能旁落到庶出子女名下,除非是太太认可!你在向我转述那可怜巴巴的身世时,唯独漏掉了一条!你不会是忘记了吧?我的二少爷!”

    利群不语,明显是都默认了。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可这样不堪的事实一旦得以确认,还是令她的心脏猛然朝下一沉,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晦涩难看起来。

    宝玥越觉悲愤,她道:“你截下那封信,真是一石两鸟,既赶走了力玮,置他于不仁不义之地,又取得了老爷太太的欢心,如今我怀有身孕,太太被老爷说服,更是决心把利金大部分股份都转让到你的名下,唐利群,你真是精明的很!”不知道是累了还是怎地,她的语调越来越低,说到最后几乎听不出来愤怒,而是转变为一种心灰意冷。

    利群猛然抬头,见她正竭力克制住濡湿的双眼,于是他像孩子般试探着伸出手,想要去拉对方的胳膊,这次宝玥并没有躲避,身体僵硬的犹如一尊石像,看也不看他一眼。

    利群苦笑道:“今天说什么你都不会信我,你好好休息,我到书房睡。”他嘴里这么说着,心里早已绝望了,然而他还是固执地、哀恳似的说着:“宝玥你要信我!”他的声音听上去又哑又涩,宝玥不由又有些可怜他,可心里的恨意实在难消,只能把头转过去不去看他。

    夜深了,宝玥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确实,两个人已经走到这种地步,难道还能推倒重来吗?即使唐家二老,恐怕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而她这样不依不饶,其实也并不能为力玮、替自己再挽回什么,可要是叫她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恐怕再也不能。对利群而言,婚姻不过是诸多大事中的一桩,而对她而言,这就是生活的全部,因为她的天地不大,只有唐家这么前后几进院落。

    想到这里,她竟然有些怕了,冷不丁就从床上坐起来,心里的创伤连同身体的不适,一起加重她头疼欲裂的感觉。夜里的雨扑笃扑笃只管响着,和着那凄凉的况味一齐滴上她的心头,这种响声,不但不能打破岑寂,而且显得屋子里岑寂加甚。

    如果你过分关注一样东西,结果总会失去,比如你很爱护某样瓷器,结果它往往会被打碎,如果你很喜欢一个人,往往他(她)不会喜欢你;如果你很想令一个人幸福,结果会连你自己也很辛苦。

    唐利群现在就是这样的感受,当宝玥质问他时,他心有千百样恐惧七上八下,翻滚犹如堤岸边的波浪,而她坚毅的表情下满是愤怒,尽管后来他拉住她的胳膊好想缓和她情绪,她忍不住厌恶地打了个哆嗦。这个微妙的细节逃脱不过他的眼睛,他明白,她一直对他敞开的心灵闸门关闭了。从她越来越沉默的态度上,看得出她暂时并不打算原谅他,这令唐利群苦恼不已。他想起小时候自己一度非常倔强,想要把家门口石狮子的嘴里石球拿出来,可那东西尽管能在狮子嘴里滚转,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据为己有,除了把它击碎简直别无它法,这令他愤怒又绝望,不由想到一个词儿,白费心机!这个词似乎总结了他迄今为止在婚姻上的所有努力,计划白费了!感情白白浪费了,而且还朝着相反地方向愈演愈烈。

    要说宝玥对他的指责,对中有错,错中又对,因此难以辩白,他当初看到有人寄信与力玮,心想逯宝诗既然失踪,还会有谁在这个时候寄来如此厚厚的一封信笺,难不成是准新娘子不成?一想到逯宝玥极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嫂子,他的心简直像被虫噬般难受,这才从倩云那里忍不住截下书信,他拆阅完这封信,看到的就是一位少女欲语还休的纯真情愫,心内真是难受,偏巧那晚大哥又和父母爆发一场争执,从他的口吻里听不出来对宝玥有什么爱慕之意,可见他也是不知情的。

    倘若是知道了呢?利群也吃不准届时大哥是否会改变态度,他向来心软又多情,也许会顺从父母,即使要反抗,也不会多么决绝。利群决定孤注一掷,先把那封信暂时扣押在自己手上,谁知第二天一早,力玮早饭未用就急匆匆拎了个提包欲从后门离去,利群这才现身拦住大哥。他的出现显然很令力玮吃惊,力玮思忖片刻就把自己的打算倾诉相告,说父母行径过于荒谬,他已经放弃与之理论的打算,决心出国暂时躲避一段时间。

    利群虽然惊愕,对于他的这个决定倒是很觉欣慰,鬼使神差中,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目的,竟又把那封信还给大哥,只说昨晚门房很晚才收到。力玮来不及拆阅那信,只是随手塞到了西服口袋中,这才黯然离去。利群的本意,无非是拆掉一段有可能发生的姻缘,谁知父母发现长子失踪后哭天抢地,尤其唐太太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什么唐家颜面尽失。利群这才心思一动,继而便是主动提出逯家既然可以姐妹易嫁,唐家自然也可以试试兄弟易娶。没想到这件事竟然应了水到船头自然直的老话,第二天他就娶到了梦寐以求的佳人。而他替卢光华挨上的那一枪子,利群更把它当做上天对于他的惩罚——和偷来一个新娘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不知道这一切能隐瞒多久,也许届时他们已经伉俪情深、儿孙满堂,也许他多年的情真意切早就打动了妻子的心扉,那么年轻时为了得到她所犯下的那些错误,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他认为当前最有必要的,就是告诫妻子,叫她面对并且接受现实。于是他开始有意无意的冷落她,对之前的所作所为显得毫无愧疚之意,在他的概念里,已经发生的事情只有积极面对才是正解,悔恨、怜悯诸如情绪只会令人倍加软弱。

    宝玥起初感到的是惊愕,继而才发觉她被丈夫拒绝并且孤立了,她原先还沉浸在一种悲痛愤懑的感情里难以自拔,现在却猛然从利群那里体会到这样一种冷酷的回应,她这才真正感到失望。如果说他们之间曾经产生过的默契,那也完全消失殆尽,总之他们再也无法回到先前的状态,两个人都感到了孤独。

    因此在他几次示好都被刻意回绝后,宝玥的这种不合作态度,激起了利群的不满,他感觉自己正在失去冷静,甚至于他对未来幸福生活的期望已然开始退潮。

    他的自尊使他不肯再做进一步的表示,何况他不觉得那样有助于解决问题。但是他也不会发火,因为对于宝玥,他现在竟然产生一些惧意,利群觉得只要他的本意是好的就问心无愧,对方早晚能够明白,然而他却忘记人的时间是有限的。

    而且,两个人在另一件事情上的分歧,也越来越明显起来。

    在利群看来,他的妻子很奇怪,她对珠宝华服不感兴趣,既不喜欢打牌,更不喜欢社交,除了养花、看书写字,几乎与世隔绝。虽然婚前正是她的这种朴素安静大大吸引了他,但婚后他才认识到,他更需要的是一位能够协助他事业发展的妻子。这令他很有改造宝玥的冲动,这使得不善交际的宝玥感到苦闷。有时她甚至觉得利群在某种程度上是她父母的延续,甚至他的一些言行举止和充满期望的神态,简直和逯太太同出一辙——即使他不说,她也明白丈夫对自己有着很高的期望。

    这令她感到沮丧,一旦宝玥流露出要抗争的意思,利群总是通过各种途径来否定她的意见。有时他也会觉得自己粗暴,不过那种想统治支配女人的欲望,已经根深蒂固不可更改。谈话时常在争执中开始,又在争执中结束。

    这天为了要不要参加妇女联谊会的事儿,两个人又争辩起来。利群冷不丁问道:“你是不是还对我有所不满?”宝玥冷冷道:“那又如何,这并不妨碍我认清楚真相。”

    “什么真相?”他忿忿不平的问,同时又有点莫名的怯意。

    宝玥道:“这段婚姻,于我们两个都不合适。”他的心脏猛烈地颤动一下,倔强道:“你无非是气话罢了。”

    宝玥很不喜欢的,就是男子们总以为女人嘴里说的都和心里所想南辕北辙,以是那是女人为撒娇或者引人注意的气话、假话!他们根本不相信女人也有会像她这样的,喜欢坦坦荡荡的直抒胸臆。她感到对方身上某种强烈想要控制她的感情,只好有气无力道:“知道你不会理解,我也厌倦了解释。”

    他这才似乎有些明白。有些不甘,感到惶惑,踌躇许久才试探道:“那你是不是心里还想着力玮?所以想要离开我?”

    要是一个女人非得离婚,世人常常坚持说:她必定是有了别的男人。这真是野蛮无理的揣测,难道一个女人就不能为了自由而解除婚姻?

    宝玥在回娘家的时候,向母亲透露过离婚的念头,逯太太反应很大,离婚这一次虽然已经风行多年,可是在她的生活中还陌生得很。逯太太不想知道女儿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她敛容怒斥道:“离婚!你不要糊涂。我和你父亲要是像你们新派人脾气,跟他来一个钉头碰铁头,只怕你早就没有这个家了!现在你自己不顾面子,也要替父亲顾一点。知道的呢说你们夫妻不和,不知道的呢,说是逯家养的女儿不好,给人家休了,这有多难为情?就是以后见了亲戚朋友,自己也要不好意思!”

    秋殇

    眼看着天气转凉入秋,这天十良赴约,到家酒楼的包厢里和人吃饭。这些人都是她的戏迷,也时常资助她行头和戏班开销。十良其实对于正常的社交和应酬倒并不忌讳,只要大家彼此敬重,不是存心拿钱来使唤人逗乐,她倒挺愿意和人聊天吃饭,而且她性子好、出手大方,对人也很仗义,久而久之,人家愈发敬重她为人。

    这天几个人在包厢里会面,宾主纷纷落座,宴席正酣时,就见酒楼伙计面带忧色进来招呼,在顾十良耳边嘀咕了几句。边上坐着的就是王子林,当初被十良仗义相救过的,他问伙计道:“有什么为难事儿?要这样遮遮掩掩?”伙计苦笑道:“隔壁包厢有位爷,听说顾老板在这里,非叫顾老板过去陪酒。”

    在座的诸位都有些气恼,王子林尤为不乐,问:“在这里吃饭的,都是你们酒楼的客人,哪有被呼来喝去的道理?何况顾老板是怎样的身份?这人也忒无礼了。”

    伙计喃喃几句,这才退下回话,谁知不一会又灰头土脸跑来,面带难色,大约是被隔壁包厢的人责骂。眼见他又要开口,王子林呵斥道:“怎么?那位大爷难道又不依了?”伙计为难道:“实在对不住,我也是被迫来请顾老板的,那人话说得很难听,我都不敢转述。”席面上有人道:“但说无妨。”

    伙计拿眼瞟下顾十良,这才喃喃道:“那人说,唱戏的再厉害还是个戏子,无非是嫌钱少的缘故,他愿意出500块大洋来piao!”

    王子林诸人一听,立即有人拍案而起要过去找对方算账,反而是边上一直沉默寡言的顾十良出手阻止,开口对伙计笑道:“500块大洋算很多么?我虽然没见过那位爷,不知道他长得是丑还是俊,可我愿意出2000块大洋来piao他,不知道他肯不肯?”

    顾十良一张口就语惊四座,诸人听罢皆哈哈大笑,也有人击掌诸位道:“嫌钱少的话,我们每个人再添1000块,只是不知道那位大爷是不是国色天香,当得起这个价!”

    谁知第二天她与德升会面,他竟然问起此事,神态间有诸多不乐,十良不知他自何处得知,笑道:“无非是玩笑间的话语,何必当真?”

    德升道:“那人无礼在先,受你们挤兑也正常,可十良你毕竟是个大姑娘,又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那样难听的话,真叫人难为情。”十良道:“我可不觉得,我和其他人都觉得挺痛快的,既然你觉得难为情不爱听,我倒想知道又是谁递小话把这事送到你耳朵眼儿?”

    德升气道:“做都做出来了,难道还不许人讲?你是我赵德升的女人,知道的人多了去,自然会有人通风报信。”

    要说赶在以前,这句“你是我赵德升的女人”,必定能令她感到温馨感动,如今这个节骨眼儿听上去,却显得异样刺耳,好像她就是个物件被人随便就能划归属。十良冷笑道:“我向来凭自己本事吃饭,并不归谁属谁,真要论起来衣食父母,那也是看戏买票的人,轮不到你在这里发号施令。”德升气道:“我一向觉得女戏子难免有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唯有你是个例外、做事也都是有分寸的,可见现如今也难免俗了。”

    这话忒伤人心,十良先是一愣,继而就想原来你还是嫌弃我是个唱戏的,原先说什么不介意,都是假的!

    他们这里斗嘴争论,声音越来越高,金师傅早就听见了。本来他还不想出现,眼看着两个年轻人都越说气性越大,遂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走进屋来,德升向来敬重他,见状连忙过去搀扶老人坐下。既然师傅出了面,十良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可毕竟两个人间的龃龉已经产生了,这天的会面可谓不欢而散。

    秋天是北平的黄金时代,白日的风光依赖眼睛较多,晚上的体会却更玄妙,那时空气稍微有点凉飕飕,吹身上并不算寒冷,这时明月当顶,地面上像铺了水银,还有院墙里伸出来的树头留下一丛丛的薄影,偶尔会有几片泛黄的槐叶悄然落于地面,形态都很可爱,再加上秋虫的歌唱声,令十良心里宛如诞生了一首诗,她本不是那种悲秋吟月的仕女,见到此情此景,只觉得这种美好的感觉稍瞬即逝,真是可惜。

    奈何秋天除了带来美景,时常也为体弱之人带了疾病,金师傅身体本就不结实,加上入秋后受凉风寒入体,没多久就病倒不起,眼看着是不行了。十良和小惠要把他送至医院,老人家偏又不肯,说医院没人气,好歹要在家里断气。如今老人病入膏肓,可对晚年才到的安逸日子又眷恋不舍,回光返照之时,还不忘叫姐妹两个搀着他起来到院子里看看,他如今两腮深陷,四周都是花白的胡子,走起路来大棉鞋塔拉塔拉响,脚腕就跟折了的麦秸秆似的。他似乎对报纸上的新闻还很感兴趣,偶尔还叫人帮他念一些,一听到中日双方最近的战役就很忧愁。而对于巧惠而言,只要日本人不妨碍她的生活,她就想不起憎恶他们,对国事正如对日本人,她总以为都离她很远,无须多加过问,只求平安的日子。所以她便把报纸藏起来,安慰师傅道:“您替国家着什么急啊,真有事儿,也不是咱们平头老百姓使得上劲儿的,您安心把身体养好才是正经事。”金师傅有气无力笑道:“看着孩子,你那么多戏文白看啦?有国才有家,有家才有安心日子呐,不过我总觉得时日艰难哎,你看咱院子里南墙根的玉簪与秋海棠,都枯萎了。”

    十良笑道:“那是近来没有人照顾它们的缘故罢了,师傅您想多啦!”

    金师傅点点头算是认同,又费力道:“人老了,就跟这秋天的叶子一样,时候一到就得落下来。”十良见他说话吃力,想叫他消停下休息片刻,哪知金师傅很倔,依然道:“年轻时我犯过命案,逃跑后整整七八年,经常半夜从梦里惊醒,梦见有人来抓我!那时一天只吃一顿饭,没见过什么油水,我的饭量又奇大。有一天我给一个小餐馆老板几个铜子,说:‘你不要放油,也不要放佐料,给我弄点盐,多给我煮点白菜。’然后就是狼吞虎咽啊,人家都围上来,说怎么跑来一个逃荒的!后来我来到北平,又收了你们几个徒弟,晚年总算享了你们姐儿两个不少福,还是很知足的。”

    这时姐儿两个都红了眼睛,金师傅对巧惠道:“你是个机灵丫头,我也不多说什么了,反正凡事要多想想退路,不能人家说什么,你就信。”巧惠连忙点点头,金师傅这才交待十良道:“你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可你纠结的就是人心的真假呀,其实很多事吧,哪能分得那么清楚呢,通常就是真中带假、假中藏真,但凡过得去,就不要再去细究,不然就是给自己添堵。”

    十良隐隐明白金师傅有感而发,是在给自己提醒。她拉住他的手,眼泪只管长流,金师傅叹道:“德升是个好男人,找机会赶紧把婚事办了,免得夜长梦多。”交代完诸多事宜,老人已经奄奄一息,没过一会儿就过去了。姐儿两个一想到小跟着金师傅江湖飘零的那些日子,不由心中酸楚难挡,顿时泪如雨注。

    等到情绪稍微平定,十良才道:“棺材和寿衣是早就备好的,接下来无非是办丧事的杠夫和和尚,这个我来去找,还有坟地也是现成的,师妹你帮忙把丧事那天要请的名单拟一份出来就行了。”巧惠道:“行,那我拟好后还要再给你看一下吗?”十良摇摇头,伤心道:“你自己拿主意好了。”

    哪知道一直到金师傅丧事办那天,巧惠的帖子早就发出去了,也不见德升来,按说即使不用帖子,以他和十良时常走动的频率,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儿。照巧惠的意思,早就该上门把他揪着耳朵拖回来,哪怕是骂一顿解解气也好。可十良只说是算了,她那冷淡的态度,一副心灰意冷不肯多提的神情,巧惠也不好多问。

    丧事办好,巧惠说:“你不如搬过去和我一起住,否则这么大的一个院子空荡荡的,怪瘆人的。”十良笑道:“我和你住,算哪门子事儿呢?徐少爷肯定不乐意。”巧惠张了下嘴,似乎有话想说,临了还是把话又咽回去,说:“随你。”十良敏锐地察觉到师妹情绪的波动,可是她现在还陷在故人去世的悲痛里,并对德升无端的不出现感到失望和疑虑,实在挤不出些许精力才过问别的事,因此并没有多问。

    这时就见巧惠从金师傅的遗物里扒拉出一张签牌,看样子已经有些年份,见上面提着莫名其妙的几句话,巧惠不由自主念出声:“一生拥有是虚妄,擦肩而过是机缘,形同陌路是常态。”她念完这话才笑道:“这是庙里求签用的吗?听起来倒像是戏文里的道白。”她这样说着,就发现师姐眼角隐有泪痕,在深秋明亮的夕阳里闪闪发光,巧惠惊道:“那是眼泪么?”十良连忙转过身擦去泪滴,笑道:“不是,风的原因。”

    巧惠走后,十良把门关好,细细插上各道门后的横闩,饶是如此,她在卧室里,仍能感觉到外面的小细寒风跟针似的万箭齐发,不断从门缝、窗户缝里刺进来。这是多年来她头一遭独自居住,小时候和母亲同居一室,后来流落江湖,晚上能有个落脚点就不错了,大家伙时常在同一屋檐下和衣而卧,磨牙的、说梦话的,夜里也从来不安生。后来生活渐好,每晚金师傅都要在院子里巡夜一番,老人家起的早,清晨就听见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还有门开门关的吱嘎声,彼时她因为晚上应酬,早上总觉得缺睡,有时被这些声音吵醒了还觉得有些烦,现在想听却再也听不到了。十良想,赶明叫跟班阿宝也搬过来同住,再雇两个佣人来帮忙,好歹把这空院子弄出些人气。

    她在屋里看了会儿唱本,就听见外面陆续发出一种捉摸不定的窸窣之声,十良想这声音有些熟悉,可又说不上来,于是她微微掀开窗户棱,就见外面漂漂洒洒的,竟然下起了雪!十良有些惊异,后想起金师傅巡夜的习惯,决定也到各处看看窗户门闩有没有关好,于是她点着半截洋蜡,任凭黄色的淡光在风中摇曳不定,四处都走了一遍。院子里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有模糊的树影子被风吹着颤动。卧室那窗户纸上露出一片黄光,仿佛斜阳照着一抹余光在土墙上一样。十良本来含着一腔凄楚,对了这种情况,越发觉得心族摇摇不定,本来的没精打采转变为憔悴和凄凉。

    她忽然不知怎的想起了德升,原先做好的各种努力提防顿时在刹那间瓦解。

    记得有一次他们拌嘴吵架,她转身就走了,本以为他会叫住自己或者拉住她,结果德升就一直呆呆站那里一动不动。后来十良问他:你怎么不叫我呢?德升说:叫你会回来么?十良说:我会啊。德升道说:你绝对不会!

    当时突然她就觉得他太了解自己,都令她有点瘆得慌。

    她在寒风细雪里这样呆呆的想着他,就听见前门传来“笃笃笃”的叩门声,十良以为听岔了,待她定神细听,果然就又听到叩门声,中间还夹杂着一个男子低低的声音:“十良,是我,德升啊!”她一惊、遂喜,继而又感到愤怒伤心,驻足在原地并不动弹。然而德升早通过门缝,瞥见院子里的那抹烛火,他猜十良就在院子里,连忙加大叩门力度,恳请道:“这几天帮师傅去天津办事儿,回北平后也没及时家去,结果今天晚上才看到帖子知道金师傅殁了,好歹你叫我先进屋?”

    十良情知不能装没听到她的话,于是她立在远处,冷冷道:“有话改天再说吧,今时不同往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难免引人闲话。”言罢她便转身走向后院,尽管当时听不确切外面的动静,第二天开门时看到地上好些个烟头,她还是猜到昨天晚上的情景,一旦想到他在寒风雪夜里蹲在这儿挨冻的样子,她心头不由隐隐升起一股痛惜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