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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节

    远逝

    德升抓不住任何一件事作为思索的起点,他一会儿想起之前和十良的争执,一会儿又想金师傅的丧事必定是十良独自操办的,可怜她如今孤苦伶仃,又守着空宅寒夜,真叫人心疼。他回想自己最初到洪家大院,为的就是多赚些钱好叫彼此的日子好受些,哪知事情并没按照他的设想发展的,甚至渐渐偏离轨道,他茫然的想:必定有哪里出了岔子,可他真的看不出来。

    这时有人敲门,随即就见洪姑端着个盘子进来,笑道:“大冷天的你窗户也不关,难道在看外面的野猫?”德升为掩饰情绪,连忙笑道:“可不是,这野猫还真是有意思,刚才两只野猫打架,打输的那只‘哎哟’地叫了好久,然后幽幽地来了一个‘痛唉’。”

    洪姑被他逗得哈哈大笑,道:“我也听过猫说话哎,以前家住在郊外,时常听到附近有小孩哭,是那种三四岁刚会说话的那种,一边哭一边抽泣念叨那种,我以为哪个小孩迷路了,就顺着声音找。结果居然发现是一群猫!有一只猫在中间哭诉,周围围了一圈猫坐着听,看到我立刻就散了。”

    德升想起十良也很喜欢猫,心里不由泛起一阵温柔的涟漪,甚至连嘴角也不由微微牵动,洪姑把这个细微的表情看在眼里,猛然间脸色就一冷——德升很快察觉到她的变化,他不敢把这个变化朝自己身上联想,因为觉得那样太自作多情,或许更多的是担心平添苦恼吧,他的苦恼已经很多了。

    最后还是洪姑开口道:“你怎么了?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儿么?”

    德升摇头笑道:“没有什么值得高兴,也没什么值得不高兴。”

    这副口吻,是一种很敷衍、很见外的应付,想必对他那位相好的,他必定不会如此,而是事事都倾心相诉。洪姑很有些不快,她那种不屈不挠的劲头使得她不甘心这样被挡在他生活的硬壳外不得入内,她偏要挤进去,她就是这样的人。

    于是她收敛起不乐的情绪,故意用欢快的腔调道:“你在天津那事儿办的真地道!血不染刃的就把一件大买卖拿过来了,五龙帮就缺你这样的人,要说拳头倒是一个比一个硬,但不顶用。”

    德升有些不好意思,忙道:“过誉了,要不是有兄弟们的硬拳头背后帮撑腰,这事儿也成不了。”洪姑笑道:“你是怎么说服那人的呢?能不能讲来听听。”德升嬉笑道:“说起来也很容易,你可别笑我!那户人家的老太太是无锡人,在天津呆几十年了,一直想吃地道的苏帮菜,可惜遍访全城的酒楼饭庄而不得。恰好我以前和人学过一道苏帮的汤水,隐隐约约还记得怎么做,就自告奋勇到厨房一试。”

    洪姑大笑道:“好家伙,你倒是什么都敢尝试。”德升认真道:“既然想到了这法子,终归要试试。后来我就给老太太做了一小锅腌笃鲜,里面有整只蹄髈,再配上咸肉、火腿、竹笋、百叶结、百叶包和蛋饺,满满一锅,老太太喝了一口就两眼泪光闪闪,见她儿子边上只喝一小碗,老太太很不满地说‘撒?烧了一锅子则切一碗啊?发来塞厄喔!’于是那位大人则乖乖的又喝一碗。”洪姑虽然听不懂无锡话,可见德升把吴语那种腔调口吻学得煞有介事,不由笑得直打跌。她想,这个男人又有本事,又能逗我笑,倘若我抢到手了,他就是我的人了!

    德升哪里知道她的想法,只是回忆起天津之行的顺利,为他本来灰败的心情平添了少亮色,他提议道:“今天晚上没事儿,走,咱们喝酒去好不好?”洪姑笑道:“你个千杯不倒的,无非是看人家出丑。”德升叹口气道:“也不见得,喝闷酒的话或许会喝醉。”洪姑看他心情郁郁寡欢,随即爽快道:“那就舍命陪君子了,走!”

    “我不能为人垫戏,”,金巧惠半倚在一个高靠背的单人沙发上说,她现在染上大烟,不管是在哪里,每天都要抽空来抽几口,只要大烟枪上嘴,立时就觉得腾云驾雾,身子都化到云中了。戏院经理为难的看看她,又瞧瞧十良,十良则有些厌恶的把脸一偏,大烟味太臭了她受不了。等到戏院经理张口叫了句“金姑娘,”,巧惠立刻嘻嘻笑道:“别说姑娘,亲娘也没用,叫徐怀璋亲自和我说吧。”等到经理悻悻退下,巧惠才懒懒道:“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叫我和新来的配戏演《王宝钏》,也不看看姑奶奶什么身价。”

    十良边上帮她削个梨递过去,说:“再高的身价,也经不住你这样折腾,你把钱花在行头的面料和绣活上,这是角儿的派头,也不过分,可是人家来看戏不只看主角一个,配角也要好,帮你演龙套那些人,起码要他们衣服干净整齐,白护领、白水袖、白靴底都是必须的,俗话说聪明人不能把钱花在暗地啊,你对他们不大方,他们心里不舒服,在台上也不安生演,下面人看了也不带劲,对不对?”

    巧惠笑道:“师姐你对龙套们好是出了名的,可我做不到哎,他们也配!昨儿晚上上戏时,我脸背着观众时,随口问边上一个花脸,问他中午吃了什么,他说饺子,我问什么馅儿,结果轮到他唱时,他就忘词了,哈哈!”

    十良撑不住笑了,拧下她的脸说:“也太顽劣!”

    这时巧惠的跟班儿跑过来说:“真是帮没见过世面的人,叫他们泡发鱼翅炖汤给您,泡了几天还是硬撅撅的,幸好天冷,要是热天,保不准就坏了。”

    十良笑道:“你也别怪他们没见过世面,这东西除非经常做的,确乎难以处理,我告诉你个简单的要领,就是先拿冷水泡到软,再用温水泡到水凉,浸透之后如果还没有发就继续重复,这法子对海参鱼翅鲍鱼都管用,叫他们尽管试试。”

    巧惠本来在咬梨子吃,听罢师姐一番话笑道:“你也成行家里手了,可见吃了不少。”十良笑道:“我哪里懂,都是从德升那里知道的。”

    过去一向常提到他、想到他的,没想到暮然间一时口滑,还是不留心把他的名字给吐出来,十良固然一惊,巧惠却撑不住笑起来,锤几下她的肩膀,道:“又不是什么大事儿,他也认错了,何苦再不理人家?”

    十良没说话,半晌才道:“总不能叫我去请他,也得他肯来才行。”

    话音刚落,就见阿宝喜滋滋一路小跑过来道:“德升过来看戏啦,买了好些个银盾和花篮,都在台上摆好了!”

    要说起家里姐妹们,宝玥不由不为两个姐姐操心,据说大姐在南京仍然是爱出风头,奈何哪里猫着多少权贵高官,梁国斌又是初来乍到,怎么也轮不到一个新人唱主角,加之家里的开销又紧,宝诗过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尽管有逯太太背地里帮衬,日子仍然过得不宽裕;再说逯宝慧,说起来也是叫逯氏夫妇叹气,宝诗结婚没多久,二姑娘就忽然告诉父母,她已经给自己选好女婿,马上就要和他一道去法国留学并且结婚!这郑柏生就像是土里忽然冒出来的,一下子蹦跶到逯家人面前,可把大家惊得说不出来话。只知道他是河北人,原先也是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的学生,说起来也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如今还拿到留学法国的官费生资格。

    逯氏夫妇的意思是,宝慧要是想留学,家里会予以经济支持,但是这么匆匆忙忙的结婚却大可不必。谁知逯宝慧对此早就深思熟虑,她说自己见惯了锦绣堆里养大的纨绔子弟,反而不如郑柏生老实巴交的好,况且他也是个有才气的,将来必定出人头地。

    逯太太经过大女儿的一番折腾,本就有些心灰意冷,见她执意如此,也就随她去了,反而是逯宇轩向来最疼这个女儿,对她的期望本就很高,谁知突然间来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宝贝女儿偏就死心塌地的非他不嫁,还要跑到欧洲一起苦哈哈的受罪。后来,逯宇轩板起脸来说要去法国也行,但是既然是去做学生,家里除学费外并不会在生活上多给一分钱帮衬。谁知逯宝慧冷笑道:“我连家里的一分钱都不会要,留着给你们的大女儿买首饰买衣服吧!”宝慧说到做到,和郑柏生简单举办了个婚礼,便匆匆飞往巴黎去了——逯氏夫妇短短数月,一连嫁了三个女儿,偌大的宅院一下子就显得空荡荡,逯先生整日忙于公务还不觉得,逯太太白天呆在家里,只觉得说话声音大了就有回音,她回想起自嫁入逯家这二十多年,好像除了新婚那段日子,从来没有过这样孤零零的时光,之前养育三个女儿时尽管也曾觉得家里过于吵闹喧嚣,如今这样的清冷安静,反而叫人觉得凄凉。

    为慰藉母亲,宝玥决定回家小住几天。谁知回去没几天,逯太太就病了。她身体本来就不结实,被秋风秋雨的寒气一侵,先是外感风寒,谁知后来竟成为沉疴总是不见好转。宝玥回来后,逯太太精神刚好了点儿,接下来便病情急转直下,无非两天的时间,竟然就天人永别了!

    鬼门关

    逯太太闭眼前回光返照,挣扎着握着宝玥的手,道:“儿啊,母亲对不住你。”即使年岁大了尚在病中,逯太太仍然很好看,脸上显现出清秀的轮廓和精致的眉眼,一看就知是年轻时必然美丽窈窕,如今她上了年纪,眉眼间的美貌渐生出一种雍容,愈发显得的慈眉善目,这就是她和唐太太之间的区别。

    临终前,望着这个最不被自己喜欢却又是唯一尽孝床头的女儿,逯太太想,或者宝玥当初愿意替宝诗嫁给唐力玮时,做父母的就走错了棋,竟然为了颜面导演一出姐妹易嫁的好戏。看宝玥这次回娘家后的精神一直蔫蔫的,全无半分将要做母亲的喜悦,逯太太这才知道女儿的婚姻并不幸福,内疚和惭愧使得她在临终前拼出仅有的一点力气对宝玥表达歉意。

    痛失老伴后的逯宇轩竟然很快就苍老了下去,他呆滞的表情、沉默的态度,完全指望不上靠他主持丧事,呈论给女儿些许安慰。一时之间逯家简直找不到一个主持大局的人,宝玥这个大肚皮孕妇只得赶鸭子上架,先是朝在南京的大姐电话叫他们夫妇奔丧,然后又朝法国发电报知会二姐夫妇,接下来尽是些零零碎碎需要人拿主意事儿,没有了逯太太,逯家仆从就像群失了头领的鸟儿,只好什么事儿都朝三小姐那里汇报。唐家人知道她独自在这里支撑大局,都很有意见,可是眼看着逯家现在并无一个顶用的外场人,唐太太只好把自己得力的管家和几个积年的仆妇派来帮忙。利群也劝她早早回去休息,这里的事全部交给他即可。宝玥只说等大姐回来她才回唐家,利群拿她没办法,也只得走了。

    眼看着丧礼上的诸事都已打点整齐,明天便是正式下葬的日子,这天又下了场雨,天气更冷一层。宝玥披着外套来到院子里,就见有两个老妈子正坐在走廊上围着一个大柳条篮子,上面插着一根佛香,她们默默地折着金纸锭儿,做好了就朝篮子里扔。这个时候,雨已变大了,风吹着一阵一阵的雨点洒在树叶上,哗啦哗啦作响,让人听了心里更加凄惨。宝玥扶着栏杆还想朝前走,老妈子看见连忙起身付她,道:“三小姐,你快回屋躺躺罢!”宝玥道:“不要紧的。”于是她扶着老妈子来到间壁屋子里来,逯太太的灵床已下了帐子,用一床被将她盖了,脸上另盖着一块手巾。床面前摆了一张茶几,上面高烧着一对白蜡,还有个小香炉袅袅喷吐着香味,地上一口瓦盆里则烧满着纸钱灰,屋子里被这些香烛纸灰混成奇异的气味。

    宝玥跪在母亲的灵前,为她新近滋生的隐秘惴惴不安,那个决定之前无非是个小小的火花,在她于逯家的这些时日里才慢慢变大,就是昨天晚上,她终于拿定了主意,要和过去做个了断!

    当天晚上,宝诗夫妇从南京赶回来,第二天姐儿两个都是嗓子哑了、眼睛也肿了,尤其是宝玥更是一点血色没有。等到头七过了,逯家选择次日出殡,将灵柩停在郊外的法源寺,灵柩在庙里安妥当,姐儿两个想着以后自己就是没娘的孩子了,伤心欲绝。利群看妻子伤感过甚,担心孕妇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便要她早早回唐家。

    谁知她刚到唐公馆,就发生了件大事,差点把她的性命断送。

    宝玥流产了,她病状很惨烈,翻滚哭号间神志不清,当时全体亲眷都拥挤在门前,手足无措的人群看起来乱成一团,只有面如土色的丈夫和医生在室内。即使心里汹涌着痛苦的海洋,利群流出来的只是两颗泪珠,他拉着宝玥的手总是不肯丢,医生先为她打一针,就怔怔地退到外面,剩下的只有吞吞吐吐地应付家属。逯宇轩焦灼地在走廊里来回踱步,不时向室内望一眼,他已是蟠曲老树,刚刚失去妻子,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晴天霹雳在等着他,而唐鹤年则轮番向医生怒吼,唐太太还镇定一点,逯宝诗既无阅历城府,亦乏应变之才,是彻底骇呆了。梁国斌身为姐夫只能扶着妻子叹息。卧室门边站的中年女护士,估计是生死之际见多了,只是一脸的漠然。

    反而是院子外面静候的一干仆妇,有人在不住的低声抽泣,原来就是倩云。

    忽然间卧室里病人的呻吟一下子消失了,刹那间,所有的人好像都暂时随着宝玥顿时失语了。幸好大夫的这一剂强心针生了效,总算把宝玥从死亡的边缘拽了回来。

    等她清醒过来,得知孩子已经没了。这真是个多事之秋,宝玥想自己先是变成没妈的孩子,继而又失去了至亲骨肉,这世间与她血缘最亲的两条生命,倏忽之间隐遁离去。尤其是这个孩子,这些日子它就像她身体的一部分,与她产生了不可言喻的微妙关系,一旦失去就仿佛肚子变空的同时,心脏也同时失却一块。只有当她再见到利群时,才真的明白:她与利群之间先前的情意已然淡薄,唯一斩不断的维系恐怕就是那孩子,如今连这最后的维系已然断裂,他们之间再不可能重回过去。

    这不就是她想要的吗?这真的就是她想要的吗?

    病榻之间,有时她难免会想,如果一切能够停留在她与利群最相爱的那一刻,停留在那份爱所能到达的高峰,那该多美好啊!她不是那种冥顽不灵的女人,不会因为一份未果的感情就牢牢沦陷在过去无法自拔,倘若不是天意弄人,她不是不愿意跟眼前这个男人白头到老!

    宝玥能感觉到,应该有那么一个时刻,这份感情达到了巅峰,那是个不由自主的过程,两个人都能感觉到——然后就是下坡路了,完全是不受控制的。

    或许她未曾打开力玮的抽屉,命运就会另有转机?

    幸好她年轻体壮,饶是如此,也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才渐渐恢复,期间利群每天都来看她,但他们之间交流的不多,一般情况下就是她半躺在那里,他握着她的手。叫倩云的话来说“少爷对少奶奶真好,恨不得一直拉着她的手舍不得丢”。

    这天她刚醒,就发现床头多了只小笼子,原来是仆从在花园里捉到的一只小刺猬,特地关到铁丝笼里送给她来玩。生陷囹圄的小刺猬起初非常紧张,害怕有人接近它,于是就缩成一团,两只乌黑的小眼睛转个不停。宝玥扔给它的肉也不吃,后来它见没人打扰,就开始在笼里到处寻找出路,它的眼睛流露出对自由的渴望,可尖利的爪子对付铁丝笼一点办法也没有。宝玥望着这个小家伙,忽然忍不住眼泪就直朝外冒。倩云见状,连忙把铁笼子从她手里接过去,劝慰许久才止住她的泪水。

    晚上利群来看她时,宝玥刚吃完药入睡,这些天的一连串的打击使得她憔悴消瘦很多,他几乎忘记她笑起来是什么模样。他不是那种擅长表达感情的人,总觉得说出来的东西太肤浅太平庸,二来他心里确实有隐秘,那就是宝玥再不能生儿育女。上次医生把这个事实告诉他后,利群迟迟未曾告诉妻子,更没有知会父母,他明白父母的观点和行为完全由身世和背景自动生成,夫妻之间的感情在利益考量的天平上简直轻如鸿毛,倘若他们知道事实,宝玥在唐家的日子肯定会艰难之极。

    他和宝玥之间的情感联系已经断了一层,如今更连子女这一层的缘分都断了,他不敢再想:宝玥还会不会继续维持这样的婚姻?他抱着一丝侥幸,心想或许医生的诊断是有误的,他不能为了一桩还没有拍板定论的事儿,就断送掉他辛苦建立的一切,他想,如果你不是我的了,我就感觉我不再是自己了。

    她忽然张开了眼,默默地看着他。

    她的眼睛向来纯净温柔,如今大病一场,在脸庞瘦削的衬托下,眼睛显得更大了,反而平添几分肃杀之美。利群怜惜的伸手过去轻拂她的脸颊,他手上常带着的那枚绿翡翠戒指离她很近,宝玥不由轻轻把头偏过去一边儿去细看它,那绿色苍老却又水汪汪的,颜色非常地润泽。

    她道:“我还记得去年头一次看到你,你就戴着这枚戒指。”

    不知怎的,这样心平气和回忆过往的语气,竟叫他有些顾忌,因为她好像在对他们的过往进行总结似的,总结完了就是结束,这是他所不情愿见到的事实。

    于是他连忙岔开话题,道:“你病里胃口一直不好,现在饿不饿,想吃些什么?”宝玥笑道:“倒是很想吃一样东西,不过估计你听都没听过。”利群笑道:“你见过的珍稀佳肴比我多了去,我肯定是没听过的。”宝玥摇头道:“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就是把大白菜,‘风菜’你听过么?”利群道:“果然没听过!”他指指桌子上两只朱红的扁圆漆盒,道:“你父亲刚送了两份盒子菜,有火腿、腊鸭、小肚和口条,我叫厨上拿这个熬些白菜给你吃?”宝玥其实并不饿,但他那种小心翼翼的样子,你简直不好意思有些许拂逆,于是她还是温顺的点头应允,好叫他高兴。

    看着利群面露笑容,宝玥轻声道:“前几天你是怎么?脸都耷拉着有二尺长,听说和太太还吵了架。”利群笑道:“没那么严重,老爷最近在重修家谱,我嫌无趣说了几句。”宝玥笑道:“家谱不单是记郡望堂号、宗族辈分,往往还会记录一些个人小传,怪好玩儿啊。”利群道:“那些人我都不认识,看了也不会对他们产生感情。”宝玥抿嘴笑道:“对看不见摸不着的上帝,人都能产生具体情感,何况先人呢?”利群摇摇头,说:“在我的情感范畴内,前后看不到的,跟陌生人也没区别,大概我只能对自己看得到的父辈、儿子、孙子有感情。”他这话一说出来,就觉得不对劲,忙道:“这话扯太远了。”

    宝玥轻轻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小声道:“利群,我想了很久,其实,其实,”她不知道该如何把离婚的话完全说出来,这几个字在她舌尖滚动好久,似乎字字都有千斤之重,一旦吐出来简直会把地上砸出来个坑。

    利群没有说话,这令宝玥很不安,她把手抽回来,偷偷打眼去瞧他,利群的身体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却更加僵硬了。气氛有些尴尬,宝玥不由叫了声“利群”?他应了一声,这才转过身,眼角竟然有泪痕!宝玥顿时有种铸成大错的懊恼,利群却笑道:“最近没睡好,打了个哈欠竟流泪了?”见她要起身,利群连忙道:“你气色好多了,待会要不要下地走走,不过今天外面风大。”看他这样子,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她自己都有种恍惚的混沌感。但是这样的将错就错下去,却是对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好处的。于是她挣扎着起身,平静道:“我刚才不是在开玩笑。”

    利群冷冷道:“不行,我不会叫你离开我。”宝玥哑口无言,她认为利群是在故意逃避——他要做的是一个爱护妻子的丈夫,这点她很感动,但这种被爱的感觉一点不好,它过于沉重,尤其是在自己去意已然萌生多日的情况下,又难免令她感到些许自责,好像辜负了对方似的。

    宝玥的脸黯淡下去,利群觉得胸口有些闷赌,好多想法在胸腔混乱挣扎,却又梳理不出来一个清晰地表达。他沉默许久,才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