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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节

    人生另一个阶段

    逯宝诗不喜欢北平,虽然南京的日子也不好过,梁国斌在政府监察院担任参事,每月薪金500元,对于一般平民百姓而言已算是较高的收入,可对于她而言,显然是杯水车薪。幸好有娘家的补贴,而且南京没有太多熟人,她完全可以撇开之前的包袱,活得很尽兴。反而是在北平,她感到时时如针芒刺背,而为维持颜面,还要努力喂饱自己的空虚,于是每一句自责都是间接吹嘘,大多数炫耀都披着抱怨的外衣。新婚不久的梁国斌还处在对妻子迷恋的阶段,处处都小心翼翼的维护她。宝诗既需要这种呵护,又很瞧不上丈夫这种事事低头伏小的态度。在离权力最近的南京,她充分领略了位高权重的真实含义,现在在她的心里,或许更希望梁国斌做个好官儿,好丈夫倒不是必须的。而面对着宝玥,她的情感也变得复杂起来,她冷眼睥睨,才发觉之前这个她最不放在眼里的三丫头,摇身成为宠爱荣耀于一身的唐家少奶奶,那是她曾经弃如敝履的东西啊。失望夹杂着酸涩的滋味,不时涌上她的心房,但她善于隐藏,即使在丈夫面前都掩饰的很好,宝玥更看不出来丝毫。谁叫她是逯宝诗呢,她一向认为表露心迹是不明智的,她不喜欢交心。

    这天宝玥身体精神都好些了,逯宝诗和梁国斌夫妇就上唐府来看她,顺便也是回南京前的告别。能够迈入唐家的门栏,对逯宝诗而言需要莫大的勇气,之前要不是因为妹妹病危,她实在不肯亲至此处。绕是如此,仆人们听说之前逃婚的那位逯家大小姐亲身而至,还是三三两两的躲在门后树下偷窥,宝诗大概早知如此,特意戴着一顶南京上流社会太太们时下最流行的那种黑呢宽边帽,帽檐上垂下黑色面网足有两三码长,把一张美丽的脸蛋遮得影影绰绰。直到她进了宝玥的屋子才掀开面网,宝玥忍不住笑道:“你遮这么严实,可吓了我一跳!”宝诗笑道:“最近北平的风沙大,没有它还真不行,你要喜欢,我从南京帮你寄来一件。”宝玥摇头笑道:“谢谢你的美意,医生嘱咐我今年尽量少出门,先把身体养好再说。”两个人说起逯宇轩如今的情况,家里因为缺人,就请了个远方的亲戚,一位叫“仙棠”的寡妇来暂时搭个帮手。

    宝玥道:“我知道‘仙棠’姨娘,以前小时候常买糖给咱们吃,你把她喊来了,她自己的家怎么办?”逯宝诗笑道:“她寡妇失业的,以前无非守着点产业穷凑合,后来儿子娶了媳妇就有点容不下她,我一开口,她倒巴不得,而且家里的几个老佣人和她也都熟悉,错不了!”

    等到逯宝诗辞别妹妹离开唐府,对丈夫嘟哝道:“今天咱们来拜访,怎么唐利群竟然不在家等候?上次丧礼上我就看出来了,他和妹妹的关系不太好,没想到现在连最基本的礼貌都维持不下去了。”梁国斌隧道:“今天又不是星期天,他一个银行家难道还要特意等客人来吗。”宝诗叹口气,又道:“我看妹妹的精神不大好,有不想和唐利群过下去的意思,你觉得她是不是有点把婚姻太儿戏了?”梁国斌思忖片刻,才道:“或许她是太认真,所以眼里容不得沙子。”

    宝玥的元气渐渐恢复,因为大夫特意嘱咐要静养,利群又知道她不喜欢应酬,倒是不像以前那样经常督促她要四处走动,家里的诸多琐碎事儿也都暂时落不到她身上。一下子多出好多闲暇,宝玥开始画国画了,她本来就有书画的底子,很快就能上手画上几笔。对于未知的领域利群总心存畏惧,偶尔他也会在一边看妻子画画,只见她每次落笔前都要对着宣纸端详半天,先用指甲在上面划几道决定布局,然后才是花头、枝干、布叶、勾筋,画成后题字盖章,一副笔墨酣畅的新画就诞生了!他细看她画过的一只工笔豹子,连上面的毛法都是一根根描出来的,这种水磨功夫他完全做不来。后来通过父亲的关系,宝玥倒是也结交了一些画家和古董收藏者,不过因为利群担心她会上这些捐客们的当,倒不是很赞同她与之来往。宝玥知道利群是一只流光溢彩的铁公鸡,凡是他觉得没有利益可图的事儿,向来一毛不拔。她虽然不爱他,并不想惹怒他,于是也自觉减少了与这些人来往。

    逯宇轩自从妻子去世后,他在生活上已经一再简化,可以说几乎没什么要求了,你看他饮食再不讲究精细,有个大葱炒鸡蛋就行,对汽车的要求则是只要有四个车轮而且能转就可以,之前的各种派头都不需要了,虽然逯宇轩穿着上还保持着体面,表情依然温和肃静,眼底总也掩饰不住一股子倦意。

    有时他会独自出游,本想排解忧伤,比如来到北海,这地方是他盛年时常与妻子携手同游的去处,彼时觉得一切风景都那样值得玩味,可现下再看,却只见千百成群的乌鸦呱呱乱叫,掠过故宫和湖水后才飞到老树上,在这样的节气下看到哀鸦乱飞,即使一位不敏感的人也会有古今盛衰变幻之感,何况是逯宇轩这样刚刚丧妻的人,更觉到了衰败颓废。他有一阵子似乎得了忧郁症,老想着死这件事儿,逯太太的丧事办好后,他干脆叫刻墓碑就直接把自己名字也刻上去了。

    按说他本质是一名儒生,而儒家笃信的是不可知论,这种飘忽不定的思想之前对他造成的影响就是:人死之后大概有灵魂,也许没有,谁知道呢?后来有一个阶段他悄悄读些马克思的书,受到唯物论的浸染,又相信死后其实什么都没了。但是现在,逯宇轩又开始相信人是有灵魂的,否则午夜梦回,为什么总是梦见妻子呢?

    渐渐的,即使女儿和他谈话中偶尔涉及到逯太太,逯宇轩也毫不避讳。有次他竟然向宝玥说起,不想再做官,希望能够云游四海。他说自己本性就不适合官场,这些年业已饱受煎熬,既然三个女儿都成家、妻子也故去了,他对家庭的职责可以说也完成了。逯宇轩不想再做官,宝玥倒十分支持,只是对于父亲提到的“云游四海”,宝玥尚不能完全看透,在她看来一个人倘若没有家庭那才是最孤苦的,但她能感到父亲的疲惫,或许他只是想换一下环境。

    可是逯宇轩的决定,遭到其她几个女儿的强烈反对,宝诗反对他致仕,宝慧觉得他最好不要远离北平,而且这两位姐姐还一致认为是宝玥太惯着父亲,才使得老人有不切实际的遐想。这很令宝玥不快,她虽不能完全理解父亲的意思,可是她也不肯像姐姐们那样把他的意愿曲解为“老来糊涂”的任性之举。

    这天他们父女见了面,逯宇轩表示暂时还不会卸任离职,或许他是考虑了孩子们的意见,或许是又有了新的主意,宝玥不得而知,然而她愿意尊重父亲的一切意愿。她受父亲的影响,开始读各种各样的书籍,最喜欢的就是《庄子》,她不知道自己能领悟多少,但如今她开始能够心平气和的去对待之前的一切遭遇,即使想起过去,也平静许多。

    当事过境迁,她没有料想到自己竟能把所有的悲伤都封锁起来,不是假装镇定、而是真的心平气和。她并非从黄老之道中汲取被动承受命运的解释,反而变得比以前主动许多,以前她从没想过要承担命运抉择,总认为自己是被选择、被呵护、被伤害的,现在诸多大事都要她自己拿主意,反而能够平心静气地看待一切了。

    总之,婚姻一下子把她推入人生另一个阶段,使人不停地朝前走。她没出嫁前是梳辫子的,后来剪短头发烫成流行的样式,病中一直没有时间打理,头发反而长了不少,现在干脆按通行样式紧紧绾成个髻盘在脑后。人没有不能适应的生活,半年之前,宝玥绝不相信自己处在目前的环境里还能安然入睡,过着毫无意义的阔太太生活。但生活有没有盼头,跟谁都没有关系,全在乎自己的心,她现在接受了所有的不幸,就准备积极的去面对未来。

    眼看着天渐渐变冷,宝玥惦念着花园鱼池里锦鲤,就叫人先把它们捞起来养在室内,利群道:“你担心它们户外过不了冬么?”宝玥道:“冬天一冷,野猫就赖在园子里不走了,钓鱼它可是老手了。”她想了想,随口道:“也不能怪它,不如就把那池子填平种树也好,水塘子到了夏天不好打理怪烦人的。”她无非随口一句话,第二天利群就说买了人家的一棵老槐树,等开春就挪过来,到时只管挖个大土球,叫工人抬进来就行。宝玥嗔道:“你做事真是风风火火,可是你想过没有,这样一棵参天大树种下来,园子的布局就要全改了,周遭的花草如何裁剪不说,单论这树下面如何铺装,就很费功夫。”利群的本意就是为了讨好妻子,他笑道:“给你买珠宝首饰都不要,衣服也嫌多,难得你想起来要什么东西,我还不赶紧买回家?”

    宝玥情知他好意,只能笑笑了事,后来又请教逯宇轩,老爷子道:“你祖父也喜欢园林,我记得小时候家里的院子,地面是用旧砖一块一块磨出来再拼好,一丁点儿地儿就要用半年的时间,简直比得上绣花,你们要是有耐性,不如去找些老青砖慢慢磨,东西不贵,就是费人工。”宝玥虽然喜欢这个提议,一想起唐太太的嘴碎,觉得到时必然又说三道四嫌她糟践银子。何况这些日子时局不太平,她更不能为这点乐子,不识情趣的大肆铺张。一想起如今的时局,她便试探着问逯宇轩道:“爸爸,您觉得中国会和日本开仗么?”逯宇轩答道:“不管中国想不想、能不能,日本会逼着中国打。”

    宝玥还想再问几句,逯宇轩拍拍女儿的手笑道:“你就不要问这些事情了,也用不着常来看我,别看我一个人在家,可供娱乐的事儿倒不少,仙棠把你以前的小书房整理了下,窗明几净、空院无人,等过阵儿下了雪,我对着一捧寒雪,倒十分清雅有趣。”宝玥发现父亲的几句话里,都离不开“仙棠”,而且看他饮食起居的水准并没有比之前下降,气色精神也都颇好,她心里一动,不由嬉笑道:“父亲要是愿意,不如再续娶一房,也好有个伴儿。”逯宇轩听了这话,竟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找了个话题岔开。宝玥看在眼里,心里有了数。

    晚间回家,宝玥对利群道:“我看老爷子一个人在家真是孤苦伶仃,我们姐儿几个又不可能常在他身边,其实要是父亲觉得寂寞,我倒不反对他娶个填房。”利群惊讶道:“你能这样想得开?”宝玥笑道:“我又不是要他娶小老婆,正正经经纳一房妻室,两厢情愿的事儿,又有什么想不开?”利群道:“这事儿你得先问老爷子的意思,蛮好再问下两个姐姐,免得到时候她们怪你。”宝玥低头想了一会儿,才道:“不至于吧,难道她们不愿意老爷子有人照顾?”谁知等她把这意思透露给两位长姐,头一个写信来骂她的就是逯宝诗,一连说了几遍“对不起母亲”,而且很怀疑这是逯宇轩自己的主意,无非是撺掇着宝玥试探她们而已,好容易盼来逯宝慧的电报,本以为她从小最得父亲宠爱,应该会同情老父如今的状态,谁知她也是冷淡得出奇,只说如今有孕在身,家里的人顾不得许多,叫老父自己做主罢了。

    不怀好意的命运

    德升和十良和好了,两人很有默契的,谁也不再提之前发生的事儿,说话间都透着股小心翼翼的劲头,唯恐一不小心就会破坏这好不容易才建立的气氛。但这次合好,总隐隐叫她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尽管大家都很用心,却找不到之前那种融洽。十良再也不提和唱戏相关的事儿,德升也尽量少说在师傅那里,有时哪怕他看上去兴致勃勃的,一旦问起来,终归又有几分迟疑,临了什么也不肯讲,怪没意思的。于是可供谈的话资少之又少,无非就是德升妈的身体、天气啊之类。

    这几天因为学生闹事儿,常有人去戏园子拉横幅,说什么“国之将亡,你们还在醉生梦死”之类的话,徐怀璋见状干脆放春明舞台几天大假,叫诸人都回去听消息。她和德升讲了这事儿,德升笑道:“什么学生运动?无非是不想交学费不想得零蛋而已。”十良笑道:“叫你一说,就这么简单?听说日本人所到之地,处处乱投炸弹,河里面丢的炸弹能炸起一两丈高的水柱,河面上漂着的到处是翻肚皮的死鱼,连河水都烧沸了,想想真是怕。”德升道:“你也有怕的时候?”十良不满道:“是人总归会怕!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打到北平。”德升道:“不会吧!好歹北平是几百年的明清帝都啊,要是北平都被拿下了,中国不也就完了?”

    他挠挠脑壳,虽觉得这话似乎哪里不通,但又不肯承认真的会发生这样悲催的事儿,好像只要他拒绝,任何不愉快的事儿都会自动躲避似的。

    他现在关心的只有一件事儿,只要十良点头,那就是天大的喜事儿了。

    于是他说:“就算日本人打到北平,那也得娶媳妇过日子啊!”

    十良听出这话里头的意思,不知为什么,并没有接口。

    她第二天中午迷迷糊糊从午睡中醒来,就见床边的矮柜上放着只小盒子,盒子下面压着张便签纸,上面工工整整写着:“戒指就在里面,戴不戴上你都是我老婆。”

    她心中一阵狂喜,都听见砰砰的心跳声了,打开盒子一看,果然是只小巧的金戒指,德升不知从哪来学来的,知道西洋人求婚要用钻石戒指,不过估计他没钱买钻石,只好买一只金戒指来送。饶是如此,就已经叫她很感动了,哪怕是只铁戒指她也愿意。十良抱着这个戒指盒子呆坐许久,可谓悲喜交加,她想自己终于要有家了,丈夫、母亲、孩子,以前总觉得是奢望,如今竟然要如愿以偿!

    下午见了巧惠,把这件事告诉她,巧惠忙说:“恭喜恭喜,我看不如趁着过年,早点把事儿给办了,省得夜长梦多。”十良犹疑道:“不用那么急吧,好歹等我帮金师傅守完孝。”她停顿一下,似乎在犹豫着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然后才道:“一生一世的大事,要是为了怕夜长梦多就着急忙慌的,说明不合适;而且实话给你讲,打这次和他和好后,虽然他待我很好,可有时又总觉得怪怪的,也不知道哪里出岔子。”巧惠笑道:“师姐你就是这么较真,你忘了师傅的嘱咐了?真的和假的终归是混在一起的,就算金子也没有足金呢!”

    十良点点头,笑说:“或许是我多想了。”说话间,她掀开窗户朝外一看,道:“这雪一下,平时很平常的院子看上去都觉得好看起来。”巧惠嘻嘻笑道:“明明是你心里太高兴啊!”

    再说德升妈知道儿子和十良的事儿订下来了,高兴地当天都没睡着,第二天就说要先准备,之前德升说过要买个四合院住,她还不肯,现在则嚷嚷着叫德升赶紧看房子去。照她的打算,年底肯定有人急着用钱卖房子,指不定能捡个便宜,而且很多家具行、绸缎商为促销,也会有不少好东西低价放出来,这些都是结婚少不了的,不如先行置办下。为此她甚至还找到几个要回老家的弹棉花师傅,好说歹说叫人家帮她做几床新棉被,她把攒下来的几匹上好棉布全拿了出来,看着这散发着悦目光泽的布匹,想到儿子马上就要成家立业,又是欣慰、又是感概。

    这天中午德升回家送东西,见老太太把屋子收拾的纤尘不染,原先一张大土炕的上叠着的两床棉被,都用红布掩盖了。窗户边摆着一张小条桌上也拾掇的整齐,瓷碟子养的是一圈水仙花,苗子青青的,长得有二三寸长。老太太盘腿坐在炕上,手里还拿着一只厚厚的鞋底,用粗麻绳纳得密密的。德升一见那鞋底的样子,就知道是为十良做的,他道:“妈哎,您还做这东西呢?人现在都不穿这种鞋子了。”德升妈瞥他一眼,道:“十良才不像你这样挑三拣四呢!”德升涎着脸道:“看我找这媳妇多好,妈你只有鞋子送么?”

    德升妈听罢这话,转身就送枕头下面掏出个小布包,打开以后里面竟然是一副镶着翡翠的耳环!德升惊喜道:“哎吆,老太太你行啊,手上还有这宝贝,我都不知道!”他伸手想要去接过来细看,德升妈猛然朝后把手一缩,得意道:“怎么能让你知道!你那藏不住二两香油的狗肚子,要是被你发现了,保不准那天这宝贝就落到当铺里了!这可是我婆婆传给我的宝贝,将来要给她孙媳妇的!”

    下午十良来看老太太,德升妈喜滋滋把耳环拿出来,还非要她立即带上给自己瞧。看着镜子里年轻姑娘的两缕鬓发服帖在双腮,勾勒出一个好看的弧线,耳边两点翠绿色摇摇晃晃,德升妈真是百感交集,她道:“以前家里穷,连给儿子剃头都是我自己来,起初他还不肯,我说剃一次头就省十个铜板,二十年下来就能攒一大罐子钱,到时好帮你娶媳妇。”十良笑道:“然后他就肯了?”德升妈说:“起初他还信,结果有一次我给他剪头发,剪到耳朵流血了,他就边哭边嚷嚷说耳朵没了。我把他推到这面镜子前,指着他流血的耳朵说,不要哭啊,耳朵这不是还在吗!打那以后,德升就再也不叫我给他剪头发!”

    娘两个为此笑得不停,可是笑着笑着,德升妈眼角不知为何就迸出泪水,只见她一把拉过十良的肩膀,用手拍着对方的脊背哽咽道:“好闺女,我这是太高兴了,做梦也想不到德升真有这样的福气能娶到你做媳妇,其实以前在大眼胡同住的时候,我就喜欢你、巴不得将来有这么一天,想不到老天爷真听到了!”

    第二天上午,十良特意戴着这双翡翠耳环去护国寺上香,隆冬的阴天里,一切都是黯淡陈旧的,唯独她耳边这两点鲜艳的颜色显得意外妖娆醒目,还有护国寺大殿上的残破的琉璃瓦也仿佛应和似的,也闪着夺目的光芒。她心情太好了,即使新换的鞋子踩在灰黑的冰渣子上被弄脏,脚步依然是轻快的。不过后来想起昨天晚上和德升的分别时刻,当时她情绪上忽然产生一种莫名的悲伤,这并不是她一贯的个性,因为十良为人处世的方式里不包括林黛玉式的多愁善感,那种大马金刀的作风才属于她。所以这种思绪更叫她不安,好像某种征兆似的。

    她回想起这些日子,每次见到德升时时刻刻都像是离别,好像总觉得不长久,就要分开了。也许是刚经历过故人离世,她有些过于敏感悲观,或者是婚姻这件事儿太大了,她高兴地以至于怀疑起自己是否配得起这样的好命。

    她暗笑自己的多疑。

    可能是演戏多了,下了戏台子后十良就很不喜欢生活里一切过于戏剧化的场景,它们脱离正常轨道,总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情绪和后果,即使理智冷静如顾十良,也难把握期间的过程。想到这里,她不由暗暗攥紧拳头,好像命运是一个不怀好意的人,只要他敢使坏,她就立刻上前要给他一拳似的。

    按照唐太太本来的打算,只要宝玥生下一男半女,她就准备把名下股份赠与利群好叫他接管银行董事长一职,后来宝玥先是丧母,继而又小产出了意外。看见两口子意态消沉,唐太太心间也不是滋味。毕竟都是做母亲的,别人或许不懂,她却对宝玥痛失孩子的痛苦感同身受,想想如今利群几乎挑了唐家大半江山,因此她也就慢慢软了心思,和丈夫商量不如趁早就把利金大股东的位置让给利群。唐鹤年自然没有意见,唐太太伺机和把小两口叫到跟前,无非是说小夫妻还都年轻,将来生儿育女的机会有的是。宝玥只当这是婆婆对自己的寻常慰藉,敏锐的唐利群却立即嗅到机遇。他心中原有隐秘,正考虑是否要对妻子和盘托出,眼见事态到了关键的节骨眼上,他为之努力数年的事业就要结出硕大果实,利群不由存了个侥幸之心,就把这事儿隐去暂且不提。

    哪知后来大约是帮宝玥看病的大夫走了风声,竟然被唐太太知道了实情。这天利群还没回家,唐太太就十万火急的把电话直朝他办公室打。老两口两个急得直跳脚,一面怨利群夫妇隐瞒实情,一面又揣测要真是儿媳不能生育、力玮又不肯回来,将来唐家岂不是要断后?唐先生恨恨道:“利群那嘴向来跟铁桶似的,老婆出了那样大的事儿,丁点都不提!宝玥也真是,竟然就由着他胡闹!”而在唐太太那里,之前小两口储蓄下的所有好感刹那间就被一扫而尽,在她看来对方很明显就是合谋算计她的财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