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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节

    摊牌

    唐太太是个急性子,不等利群回来,立时就把媳妇喊到面前。尽管宝玥早有准备,可她哪里见过这样的撒泼暴怒的行径!唐先生本就焦躁,在边上看着老婆发癫,恨不能挖个洞钻进去好图清净。奈何儿媳妇还可怜巴巴的低头站在那里,眼圈红通通的,他只好略微劝了几句。

    谁知这一劝更不得了,唐太太顿时就哭天抢地起来,而宝玥自己尚在震惊中难以平复,唐太太的闹腾根本没入她的耳朵。她心中混乱如麻,想不知是哪位大夫对她判了死刑,这消息到底真假几分?回想利群之前对她的百依百顺,当时只道是他愧疚于之前的欺骗,如今看来瞒天过海的意味更重——他利用自己的遭遇和婆婆的怜悯,只为了换取利金的大权!

    他心机那么重,凡事儿总能沉得住气,若是透露实情给她,肯定也瞒不过老两口的法眼。倘若说他只是怕她难受才故意隐瞒,但纸包不住火,将来捅出来,后果只能更甚,这层道理,难道一向精明理智的唐利群会不知道?他又何尝是那种儿女情长、畏手畏脚的人?宝玥觉得气血上涌,胸口一阵阵气闷拥堵,而脚下则好像站在棉花堆上似的不牢稳,唐太太这时闹得正凶,就听见她尖着嗓子道:“看不出来少奶奶这样大方贤良,忙着给死了太太的爹娶小老婆,自己倒霸着男人不下一个蛋,没见过大家闺秀做事儿这样不上路的。”

    宝玥本来一直低着头,听了这句话立时就冷笑道:“太太这是气傻了么?话都开始胡说了,正经的家事您还没管好,倒要管起来亲家公娶不娶小老婆了?我当然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大家闺秀哪是随便什么人家都能娶的!”

    唐太太哪里被人这样顶撞过,立时脸都青了,唐先生刚要呵斥儿媳妇,就见门帘一掀,唐利群铁青着脸进了屋。唐先生朝儿媳妇挥挥手命她先出去,宝玥刚走,里面唐太太就嚎啕大哭。仆人们看着逯宝玥,知道她前面顶撞了唐太太,有那种胆小的诚惶诚恐,也有唯恐天下不乱的朝着她的背影竖大拇指。宝玥扶着倩云,脊背挺得笔直,谁也不看一眼,径直就回了自己屋。

    前面宝玥的斗志一下被撩拨上来,现在独自冷静下一想,唐太太虽然撒泼无礼在先,毕竟是个长辈,而且利群隐瞒事实理亏,说起来总归是小夫妻不对,至于他有没有把实情告诉她,那就是他们之间的相处之道。况且唐太太这些年一直把利群当作手心里的泥巴,利群这样的苦心积虑,不就是为得利金大权么?今天这一闹,恐怕将来他还得再花百倍的精神才能赢得唐太太的欢心。想到这里,宝玥嘴角不由浮上一丝冷笑。

    过了好一会唐利群才回来,脸色破败懊恼之极,可见是在唐太太那里遭了挫折。他进屋见宝玥犹自独坐窗下,就拿手指去碰下妻子的肩,轻声道:“你还怨我呢?”宝玥转脸笑道:“这个‘还’字用得真叫人奇怪?你指的是哪一桩呢?”利群笑一下,万般无奈都在这个苦涩的笑容里,就听他道:“这事儿是我没处理好,不该一直瞒着你。”他前面被母亲狠狠骂了一通,唐利群明白没有实力的愤怒毫无意义,也只得默默都忍受了。

    他只是觉得对不住妻子,连带着她受了委屈,唯一的希望就是她不要误以为隐瞒事实是他处心积虑的筹谋,可是她讥讽的笑容显得那样固执倔拗,他一看就知道事情必然沿着最坏的轨道一路发展:那条轨道在他最初启动开关时后,就陷入失控的局面,总是擅长把他的一切善意吞噬淹没。

    果然,他碰了个大钉子,又有些不甘,奈何嘴巴好像被黏住,张了几次口,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反而是宝玥道:“太太好些了么?”利群道:“正在吃饭呢,骂一通就好了。”他偷眼看眼妻子,不知怎的,他现在有点怯她,她越是这样冷静,他反而越不安,要是她像上次那样找他吵架、骂他,利群反而觉得踏实。这时丫头进屋送来茶水,宝玥起身递给他一杯。利群不由拉住她的手,她的身体尽管纤细玲珑,却又蕴含着令他获得平静慰藉的巨大力量,他想她。

    宝玥立即把手抽出来,大概又觉得不对,便轻轻拂下他的头发,笑说这件事也不该怪利群,本来就是她咎由自取。一时之间,利群有些不大明白,看见丈夫面露诧异,宝玥冷笑着说,之前那个流产的孩子,其实是她打掉的,她知道只要有了孩子,自己和利群一辈子都会有共同的牵挂,她不想因为孩子令他对未来有模糊的希望,她不想被孩子扼制住。尽管为此她差点把命给丢了,以后也不再可能有子女。

    那声音平和镇静,那眼神目空一切,这不是利群所熟悉的逯宝玥,令他感到心悸。

    说完了心中的隐秘,宝玥大大松了口气,隐瞒真相是件太吃力的事儿,她心怀鬼胎、天天盼着有人一语道破,没想到末了还是有她自己全盘托出,唯有如此才能伤害到他!她告诉自己,她是有行动的决心的,不论这决心是多么软弱多么朦胧,她一定要付诸行动!

    宝玥说话时喜欢用“一辈子”这个词儿,记得起初他还纠正她,说你不要总是讲“一辈子”,她任性道我偏要说,我的喜怒哀乐都是以这个词儿做计量单位的,没有半路出家的爱,也没有半途而废的恨。

    即使今天她把那件谋杀告诉她,利群第一个反应就是笑了,他说看来你是打算恨我一辈子吗?他从来都不敢在她面前说“爱”这个字,唯恐被她忽略或者视而不见,他卑微的内心,禁受不起丝毫的忽视,他得好好护卫他的尊严。

    尽管对丈夫的反应有些吃惊,她的表情还是很平静,宝玥坦然的看着他,脸上是一种孤立无援的顽强。她向后仰着的身子显得很僵硬,像要用这种姿态证明打死也不认错的决心。

    利群这才发觉,之前和现在,她对生活明显是在忍耐,那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忍耐,是受苦时幻想解脱的忍耐,是抱有期望的忍耐,然而她又是在期望什么呢?利群念及于此,就没有勇气再继续设想下去,因为他感到一种尖利的痛苦从他心口划过。他想,她宁可冒着生命危险也要离开他,她那样作践自己的身体,不把她的命当回事,他是该痛恨她还是怜悯她还是憎恶自己呢?

    他颤抖着说你就那么想和我一刀两断?她斩钉截铁的说,是的。

    他终于控制不住情绪,两眼冒出了凶光,恶狠狠地说我真想掐死,掐死你!

    她含着泪,说你现在就动手吧,我也不想活了!

    他红着眼说,我偏不,我偏不,离婚的事儿你也别想,我能毁了你全家,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她早就预料到他的崩溃,但没想到他会这样失去理智,她的脸变得煞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丫鬟们听到他们在里屋争执,吓得谁也不敢进来劝阻,过了好久,倩云觉得里面安静地过分,她带着不祥的预感悄悄挑起了门帘朝里一看,两个人都纹丝不动的面对面坐着,跟两尊泥菩萨似的,利群的怒气已经散尽,脸上就像下了百叶窗,看不出丝毫情绪。

    宝玥以为自此两人算是彻底闹崩了,哪知利群待她犹如过往,这反而有点叫宝玥摸不着头脑。离婚的话她是不能再提了,至少不是现在,父亲的生活很不容易,她不能剥夺他一份清净安生的晚年,更重要的是,她现在根本没有养活自己的资本,她不知道除了逯家三小姐和唐家二少奶奶的身份,她还能用什么名目在这个世上立足。

    很快的,利群就为她原本冗长无趣的行长夫人身份上,又重重的加上一道金光闪闪的金箍。原来宋子文的行政院要在北平成立一个金融委员会,说是国家财政方面的一项重要措施,需要民间资本大力配合。刘玉章觉得这是他扬名立万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哪知他向来志大才疏,一到荷枪实弹的市场上,那帮金融业界的头头脑脑立时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无奈之下他只好来找唐利群帮忙,并且表示将来只要自己担任委员会正职,利群就能得到副职。利群觉得有利可图,也就欣然应邀,随即以其铁腕手段,帮刘玉章奠定了业界的主导地位,并按照“利权均沾”的原则,摆平方方面面的纠纷,火速把这个金融委员会的局面打开了。

    刘玉章还算有信用,等到行政院征求他的意见询问副职人选,他老老实实的报上了“唐利群”的名字,未及批文发下就大宴群朋,大有志得意满之意。宝玥近乎大半年没见到刘玉章,此番重见,发现对方已完全变样,再不复当年追求大姐时的风度。当了官就赶着发福,越来越有官威官相,从外表看来,他已然从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变成体态肥胖的政客,说话时的样子也很有官僚派头,各类新名词和成语像连珠炮般爆发出来,各种大话、空话、假话,一套套随手拈来,不时讲出“改革社会”、“历史责任”等空泛词句,好像随时要发表演讲。宝玥听见他总在那里大言不惭,觉得怪难为情,逯宇轩知道后笑道:“他说他的、你听你的,就当看戏一样。”宝玥则笑道:”我虽不是愤世疾俗,可对诡诈伪善全不能容忍,就好比看见蚊子,都是把它们赶走而后快的。”

    批文很快下来了,眼看着到了刘、唐正式入职的那天,利群情知此人多疑,为了表示诚意,他还特地派人请示对方,问在典礼上应该穿何种礼服。刘玉章先是说应穿西式礼服,利群连夜命人去上海制作,刚做好,刘又说两人都该着便服以示平易近人。宝玥早就从大姐那里熟知此人凡是最讲派头,觉得此举不符他的习惯,利群笑道:“也许是官做大,就越发知道收敛,反正我跟他学,不抢他的风头就是。”哪知就任那天,刘玉章却身着长袍马褂昂然登台,唐利群穿一身便服伫立其后,形象与一般副手、秘书无异,顿时形成一主一仆的配置。在场的金融界巨头们面面相觑,一个个忙不迭地相互交换眼色,刘玉章装作浑然不觉,先是冠冕堂皇地大讲了一通行政院设立金融委员会的初衷,还宣读了宋子文的批示和赞赏,言下之意,此番金融会委员得以顺利建成,多亏自己劳心劳力,唐利群的功劳竟被一笔抹煞!

    利群明知被人算计,脸上还需做出和颜悦色的样子,对诸人道:“唐某既无远大目光,又无磅礴的气概,今日得以忝列诸公席间,实在是汗颜。”

    话虽如此,当天晚上一进家门,他就怒气冲冠,砸掉桌上的几副杯盏,但见他双眼放光、额上青筋突起,仆人们都不敢上前。唐老爷子提议道:“咱们在南京也有人啊,告状去!”利群摇头说千万不要,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况他的作风就是千万不要把自己的狼狈述说给别人听,根本没有人会觉的你可怜,只会觉的你很无能没用。

    他早就习惯了,什么事情都一个人承担,没有人会帮你。

    重逢没有喜悦

    利群为履行诺言,决定为妻子请家教单独授课。至于学什么,唐老太太倒很有想法,照她的意思,管家太太能学学管账、看账本才最实用,否则桥牌扑克打得再好也没用。不过总不能从银行请个会计来给少奶奶上课,不如请个教数学的女先生。利群认为母亲是异想天开,谁知宝玥倒觉得还好,高深的数学计算就算了,无非是比较实用的练习罢了。这样现成的女老师按说并不容易找,正好利群的一个朋友,因为家中小女身体不好,就从北平女子师范大学请了个大学女学生来做西席,每周来上课两次,教得倒还尽心,人也本分。利群一听觉得不错,就朝宝玥举荐这位女先生,约好礼拜天的下午请她来喝茶。宝玥是个讲礼数的,她想家庭女教师这样的身份不比仆佣,还是要尊师重道一些较好,于是就亲自写了个请帖叫人递过去,没多久那女先生也回了帖子,上面工工整整写着她的闺名:王润玉。名字没什么,倒是这一行小楷,很令宝玥觉得吃惊。

    王润玉来的那天,宝玥远远的看见一个瘦削的身影,天已经颇冷了,她还穿着一件半新半旧的白色印蓝花的棉布长衫,不过外面罩件马甲而已,头发倒剪得很整齐,是女学生里最流行的那种双钩式。这身影令宝玥觉得眼熟,脑中暮然浮上一个人的名字,于是她不由在原地站住,犹疑着到底要怎样的开场白才不至于尴尬,而那位王润玉显然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连忙转身——两个人都不由愣在那里,谁也没有说话。刹那间,王润玉竟有夺路而逃的冲动,但宝玥抢在前面拦住了她,激动道:“林静芬,怎么是你!”

    林静芬万没想到她好容易得到的机会,对方竟然是昔日老友,她不由感叹人和人命运为何相差这么大,她本来和逯宝玥是关系平等的同学,家境虽不如她,却也是小康人家。只是去年父亲失去工作回到乡下后,她的命运才真正发生改变,父亲过世前至少能保她周全体面,等他一撒手人寰,继母便借着还债为由,要把她许给乡下的一位财主做姨太太,林静芬当天晚上收拾好细软就逃离老家。她没地儿可去,北平的亲戚又不敢投奔,想起来在中学读书时的一位老校长,倒是对学生一向和蔼可亲,幸好还记得她的住址,便摸到对方家里。老校长收留了她,还帮她改名王润玉报考了大学,可惜这个好人没多久就病殁了,林静芬失去了在北平的最后一丝能够依赖的温暖。

    女师大为她提供了奖学金,奈何微薄的奖学金根本无法维持生活,眼看着冬日临近,林静芬连件像样子的过冬大衣都没有,刚赚来的补习费用交齐学生宿舍的住宿费后所剩无几,而饿得咕噜乱叫的肚子和御寒的棉衣,还都指望着新得到的补习机会。她原先计划着先朝这户人家预支一个月的薪资,这家男主人是谁她早就知道了,不过唐利群见她时,并没有认出来她,估计是早就把那对苦命的父女给忘了——就算认出来,她也没有挑三拣四的机会,现在她只是一个为衣食苦苦挣扎的女学生,像一只瘪了的皮球,再也跳不起来。总之,林静芬已经失去了锋芒,失去了一年前面孔上那种决然、又咄咄逼人的表情,她的神色不再锐利,她的情感也变钝了。

    所以宝玥的惊异和喜悦,并没有完全触动到她的内心,她也没有特别兴奋地意思,只是淡淡地笑着,还有点不好意思。只是当她重新审视对方时,才发现宝玥其实变化并不大,你看她身着富丽的银狐蓝闪缎子皮袄,尽管紧紧盘起大发髻,看上去是位少妇的模样,但眼睛还是那样的明亮单纯,一看就是养尊处优不经世事。这样的女人从有钱父亲的怀抱辗转到有钱丈夫的手心,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受尊敬被呵护,她不会知道颠沛流离在外孤女所受的遭遇,更不知道朝不保夕是怎样的滋味。

    莎士比亚不是说过么,人们在被命运眷宠的时候,勇、怯、强、弱、智、愚、贤、不肖,都看不出什么分别!假若逯宝玥跌落到自己的境况里,或许才能看出来她的本质吧?至少目前而言,情感对林静芬而言并不是唯一主题,生存乃至更好地生存对她来说才是正题,这是她和逯宝玥的根本不同。

    这次的重逢,除了令她尴尬没有开口预支薪资外,在她看来并没有带来什么额外的收获,看惯世人白眼的她,也并没有把自己的遭遇完全告诉宝玥,无非是简明扼要的回答一些问题。倒是临别前宝玥的拥抱,令她有些喘不过气,她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这么亲近了,她的世界近来总是与人保持距离,疏远的、冷淡而客气,有时也会夹杂几分狰狞。

    离开唐家时,她回首望了望这座盘踞在北平西城的大宅,看到宝玥还在门口依依不舍的朝她挥手示意,她脸上迅速出现一个僵硬的笑容,心里却毫无动容。

    人类的一切情感都会被离别摧毁,林静芬想。

    又下雪了,零星飘了一会儿便偃旗息鼓,学校四处的房顶和草地上只覆了一层轻描淡写的薄薄雪花,草地上的雪一会就被人来人往的脚步踏没了。又过了一晚上,草地上便冻得硬邦邦挂满了冰霜,踩到上面咔嚓直响,天气比前些日子更冷了,尤其是晚上,清澈的星空像是封在冰块里,每一颗星星都那么清晰,漫天的繁星寂静灿烂,衬得夜幕愈发的黑且坚硬。

    林静芬的棉袄和被褥还都在当铺里,白天混在人堆里笼着手取暖,还能蒙混过去,可到了晚间,漫长的寒夜实在令人难熬。她尽管已经用薄被子把自己捂得很严实,可身子稍微动弹一下子都会露出破绽,又被四面围攻的寒冷逮着空猛钻进被窝。她的四肢又硬又冷,唯一的温暖只在胸腔,于是就蜷着身体尽量把四肢缩成最小的一团,眼观鼻、鼻观心,默念剩余的时间,好一秒一秒的忍受时间。她有点后悔,白天应该开口预支薪资,这样明天就有棉袄和被褥,也不至于要背地里咬牙切齿的挨冻。或许,明天能够好些,她这样昏昏沉沉的想着,竟也在寒天冻地里睡着了。

    第二天下午没有课,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林静芬便搬把椅子在窗边复习功课,今天虽然是个晴天,奈何光线并不能给人带来温暖,无非是比阴天好些罢了。阳光移一寸,她就随着它挪下椅子,外面的院子里静沉沉的,只有昆虫翅膀震动的声音嗡嗡直响,她想怎么还有昆虫没被冻死呢,转念一想就想到自己身上,这大半年不也跌跌撞撞活下来了么,倒和这虫子有异曲同工之妙。正胡思乱想着,管理宿舍的阿姨过来说外面有人找。

    学生宿舍的会客室,其实就是一楼进门处的一间空房子,随意摆几把旧沙发茶几,好教到这里拜访的人不至于干巴巴的站着。林静芬走进去看到的就是一个男人的背影,那人听到她的脚步声这才回头——林静芬看到的是一张俊美的面庞,与周遭的晦暗破败颇有些不相称。她喉咙里好像塞住了什么东西,半晌才道:“林良煜,是你找我么?”

    他耸耸肩笑道:“除了我,还有别的人找你么?”他说话总是这么不给人留情面,林静芬早就习惯了。他今天打扮的依然与往常一样得体舒展,外套是美国最流行的双排扣薄呢格子大衣,脖子里的宝蓝色羊毛围巾,此刻正软软的、慵懒的搭在他肩上,好像和他的主人一样,都在用漫不经心的态度打量着这个世界。说实话,凭着自己的姿色仪容,林静芬很少会在男子面前产生自卑情绪,但就是这个说话刻薄、打扮时髦的林良煜,此刻却令她产生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或许是这些日子她过于狼狈了,连肚皮都哄不饱,简直没有精神和人周旋。林良煜上下打量她的全身,笑道:“你昨天不是接了新的工作,怎么还没把棉衣赎回来啊?”林静芬把头一偏,恨恨道:“你来就是为了笑话人的吗?”

    这个林良煜她也是偶尔认识的,他老父被逼急了要挟他说假如不把学业修完,一分钱也别想再拿。林良煜羽翼未丰,还不敢和老爷子完全对着干,只好重回学校读书,却又成了校园里的贾宝玉,但凡有些姿色都要招惹。换做以前,林静芬未尝应付不了这样的公子哥,可她现在连肚皮都哄不饱,实在没精神搭理他。就是她这种冷淡,反而招惹起林良煜的兴趣,时不时找她撩拨一下。前些日子,林良煜更是帮她推荐到一户人家去西席,林静芬对此颇为感激。谁知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林少爷看中人家的女儿,两下里郎情妾意就要入巷,谁知被老父窥破实情,便借口身体不济把女儿锁在家里不许出门!林良煜左思右想,这才想出法子要托林静芬代为穿针引线。林静芬知道实情后大怒,心想竟然沦落到这种地步要给你们当王婆么?这是她能说出来的理由,还有一层不好说出来的理由就是,她隐隐觉得林良煜一向对自己有情,无非是她不肯罢了!谁知人家风向转得这么快,自己原来无非是个打杂的丫头罢了。不过以她现在的实力,没机会和人家较劲,更不能赌气扔了差事,于是心里那股气儿,就被她尽数掩盖在心平气和的外表下面,谁也看不出来。

    估计今天林良煜也是闲得无聊,这才找她来说是要请客去吃东来顺,林静芬很久没吃过羊肉了,尽管她的本意不想去,一听到东来顺三个字,胃里不由微有些痉挛,似乎要伸出许多小手吵着管她要羊肉吃。她努力抑制着渴望,脸上仍旧是淡淡的样子,道:“怎么想到找我了?你的刘小姐或者吴太太呢?”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不该吃这种不相干的醋,反而被对方看轻。谁知林良煜不耐烦道:“你去还是不去?我饿着肚皮时可不愿和人啰嗦那么多!”他早看出来她的心思,她大冷天的连件棉袄都没穿却硬挺着脖子站在那里絮叨,然而一双脚不停地来回踏步的脚出卖了她的饥饿与落魄。林良煜冷冰冰的心里好容易起了点怜悯,却又被她的假惺惺消灭了。

    他受不了一丝虚伪的东西,而这些却是她的嗜好,倘若她更真实些,或许还能激起他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