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无邪

首页|玄幻|仙侠|言情|历史|网游|科幻|恐怖|其他

思无邪 > 第62节

第62节

    论佛

    这天下午逯宇轩打电话叫女儿回来,说是家里有重要客人来访,请她归宁。于是宝玥没有带倩云,也没有叫司机,而是选择了独自步行朝逯公馆出发。由于已过农历的十五,街上的年味很足,很多南货店都悬出了红纸桃符,一些写春联的人也在避风的街檐下,摆出写字摊子。送灶的关东糖瓜大筐子早就陈列出来,还有各类干果子铺、糕饼铺的玻璃门里,都用大篮、小篓陈列着各类年货杂拌儿。胡同口也很热闹,打糖锣儿的满街转悠,她看着一群小孩子围着货担在那里叽叽喳喳的挑选爱物,忽然就想起去年此岁,姐妹几个还都没有出阁,母亲尚在,她们何尝不是过着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那简直是天堂一样的生活,不过才一年辰光,却像好久以前。

    时间的定义如果沒有公定标准,她一定是月以年计来生活的,否则何至于心境如此苍老,早不复当年了。

    等她回到逯公馆,才发现正在和父亲热切交谈的竟然是顾东篱,数月不见,顾东篱脸上大有沧桑之苦,可见南京的差事并不好当。幸好他的精神状态还很好,看到宝玥后显然很喜悦,说他这次来北平其实是路过,主要目的是去西安。宝玥估计他此行与国共合作有关,所以就没有多问。

    逯宇轩已准备年后致仕离任,饶是如此,他仍禁不住要朝老友询问南京当局的意图,好对当前的局势有进一步的了解。他与顾东篱之前或许有不少龃龉,现在也都化为过往,只剩下乱世里一对老友的惺惺相惜。顾东篱对大局显然并不乐观,他道:“就当前看来,国共合作已经是大局,但是中日战争也是必然,它不像前些年列强对中国的侵略,而是有预谋的持久对峙,或许用我中华民族几千年遭遇的最大危机来形容,也不为过。”逯宇轩皱眉道:“你此番前来,不仅把旧宅卖掉,还把前妻的棺椁迁往桑梓,是不是觉得北平也处于险局之中呢?”顾东篱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沉吟片刻,方道:“可惜北平这样繁华的一座城池!”

    逯宇轩听罢,脸上顿现沉郁之色,顾东篱开解他道:“刚才不是说要品茶赏诗么?现在宝玥也来了,还不快把你家的好茶都献出来?”宝玥见状,连忙叫仆妇烧水取茶,亲自捧了父亲收藏的官窑过来奉茶。

    顾东篱翻着老友最近新写的诗篇,叹道:“难得还有你这样的人能够潜心静气的看古书、做古诗,现在许多人又想填词,又不愿意学习老规矩,于是乃有各种今韵作品。”逯宇轩道:“我也是闲极了乱琢磨的,虽然和律,都是平庸之作,即使《全清词》中,大都也合律,可多数都泯然众人。”顾东篱指着开篇几首词笑道:“恕我直言,《大酺》、《莺啼序》这两个词牌确实很难,但合律不一定好,那只等于不犯错误。”逯宇轩叹气道:“没有错误就值得夸赞,是现在人的标准,放在过去,那还是底线。”宝玥边上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对父亲道:“您总说要学陶渊明悠然南山,可又总是忍不住针砭时弊,总是绕不开品评世事。”顾东篱指着老友对宝玥笑道:“他读书时就是最血气方刚的那个,江山易改啊!”

    这天晚上因为顾东篱的存在,逯家显出近来难有的好气氛,不能说它是欢快的,因为世事变幻,人如浮萍无根飘,老友今日相聚,再见便不知何时何日,却也不能说是悲观的,因为世间有这般慈父、老友、爱女,才越发显得温情脉脉,一且都值得眷恋。

    逯宇轩毕竟年岁大了,席间又多喝几杯,后来精神不济,便被搀扶着回去休息了。席间仅剩他们两个。顾东篱看得出宝玥再不是之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了,生活的磨砺已经过早的在她身上留下痕迹,这种印迹是无形且微妙的,只有熟识的人才能够感到。她似乎有话要讲,却又有诸多顾忌,好像还在权衡着什么。

    对于这个住在深宅大院的不幸女子,顾东篱并不能再向过去那样完全用长辈的态度来对待,一切敷衍的、大团圆的含糊话都不能满足她,而一切像他这个年纪的人早就看破的道理,又太过确凿残酷,也不能过早灌输给她。于是他们有意无意的,都尽量避免谈论或者询问涉及彼此生活的话题,宝玥更是不去多问与他相关的所有事务,因为这样的话,作为礼尚往来,当她被询问近来是否安好时,她就不知该如何总结和形容过往半年的种种遭遇。

    怎么说都是一段悲惨的经历,尽管她自己不承认,可有时难免会用世俗的眼光来打量这一切。幸好顾东篱并没有多说什么,可他只消用那双睿智悲悯的眼睛稍微看一下她,宝玥就明白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了。他的沉默令她心生感激,他的平静更令她体会到一种怜惜的意味。

    最后还是顾东篱打破僵局,他问:“利金的生意最近还好么?”宝玥道:“很少听利群提起,我也不大问他在外面的事儿。”顾东篱道:“我不懂行,只是听人提的次数多了,知道近来金融行业都不景气,利群的日子估计也不好过。”宝玥替他倒杯热茶,道:“从没听他讲过,利群不爱讲话,有时我想象不出来生意人这样寡言,是怎么做买卖的。”顾东篱笑道:“那你就小看他了,生意人并不一定都非要像政客那样出卖口才不可,有时我甚至觉得他们比官僚还要可敬,尤其是利群,他其实骨子里很倨傲,他瞅不上的人根本不说话。”

    宝玥见他自讽,忙道:“顾叔叔是外交官,要在外与人周旋的,难道也那样鄙薄口才吗?”顾东篱哈哈一笑,道:“外交官依靠的是国家实力,口才无非是辅佐,没有国家会因为对方外交官的口才而放弃他所觊觎的利益。”这是顾东篱的心里话,也是他周游列国后的最大痛处。冬夜围炉而坐,人是最放松抒怀的,他不由讲出许多平常鲜与人知的知心话,只听他又道:“而且,从佛学的角度来说,世智辩聪并不是什么好东西,是没有福报的体现,所以被佛陀归纳到八难之一去了。以前我还常以自己的辩才得意,现在回想,有时真的汗颜不已。”宝玥奇道:“顾叔叔是佛教徒么?”他忙道:“不敢不敢,我乃俗人一个,既有丝竹乱耳,也不乏案牍劳形,只是试图读些经书静心而已。”宝玥笑道:“顾叔叔忒谦逊了,佛法任何一个宗派,所谓八万四千法门,统统都是修定,换句话说,都是修清净心。”顾东篱听了她的话,难免有些惊异,宝玥忙解释道:“我也在读佛经,可惜悟性不好,心里终归平定不下来。”顾东篱道:“这种东西,一个是靠悟性,那是天生有佛缘的人,另一个就靠经历,你年纪轻轻,读多了倒难免消极。”

    宝玥反问道:“您的意思,是我还没有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所以缘分不够么?”

    顾东篱没有说话,而是默默地微笑看着她,宝玥察觉出自己的失态,她嘴角显出一丝苦笑,道:“叫您见笑了,有时我只是想不通,不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什么是可以接受的,别人身上的那些我不喜欢的东西,既然避不开,又该如何面对。”顾东篱道:“哪怕世间再相爱的人,不论夫妻、兄弟姊妹、亦或朋友,他们毕竟不是为对方而生的,若是我们不能接受对方身上那些已经成型的特质,那么他人就是我们过不去的关。若从这个角度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对方的品性么?可品性这个词,和爱一样,念起来傻、说起来蠢,它好比溶解在水里的矿物质,有了看不到的它,水才更有价值,可要怎么去看,恐怕要很久,也不是一件事两件事就能见端倪的。”

    这一席话令她有醍醐灌顶的感觉,宝玥追问道:“要看出品性,就必须面对真相,那我该不该去主动揭开呢?”顾东篱笑道:“你若想知道真相,先问自己有没有接受的勇气,倘若那结局非你所愿,你得有足够毅力单独面对。”

    宝玥听罢此话,沉思良久,她的眉头起先是微蹙的,渐渐变为舒展,脸上显出一种坚定的神色,顾东篱虽不知她前面所指为何,却也明白她这是想通了。

    宝玥回到唐公馆,立即就喊来倩云。倩云正在为少奶奶归宁不带她去而纳闷,以为自己哪里做的不好,等她见了宝玥阴郁的脸色,才明白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她只好安静的立在边上,一双机灵的大眼睛不时朝主人望去,似乎在企图看透她的沉重心事。

    宝玥一直没开口,倩云的各种揣测在这种惴惴不安的氛围里不停变幻着。忽然,就听宝玥用再平静不过的声音笑问道:“倩云,二少爷给了你多少钱哪?”这语气没有质问的意思,反而是一种家常聊天的口吻,又带着点玩笑的语气。倩云给这节外生枝的场面弄岔了神,愣了一下,忽然就咂摸出其中的味道,连忙噗通一声双膝跪下,道:“少奶奶,您都知道了!”

    砒霜的滋味

    宝玥本以为她还要狡辩,没想到这么快就招认了,这证明她的猜想没错。其实打上次利群知道她去基督教青年会时,她就生了疑心,后来想想那地方人来人往的,她参加活动或者会人又都向来正大光明,不管是司机还是侍女,只消问几句自然就会得知,因此也就没有放在心上,可前天她帮助荣奎脱身这件事,能够那么快把消息传出去的,想来想去也只有倩云了。

    宝玥踌躇良久,道:“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应该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所以我很想知道你究竟为了什么,才会甘心做人眼线。”倩云听到女主人对她的评价,泪珠顷刻夺眶而出,哽咽着说不出来话。宝玥见状,递给她一方手帕,和气道:“起来说话吧,我又不是私设公堂要审问你。”

    倩云这才缓缓站起身,道:“少奶奶知道,我虽是大少爷打胡同里救出来的,帮我赎身、替我遮掩身世的却是二少爷,要不是他,我哪里能在唐公馆立足?大少爷人很和气,对我也很好,我心里对他敬仰的很,只是他早早就离开了北平,我能仰仗的,也只有二少爷了。”她声音渐渐变小,最后几乎成了耳语。宝玥示意她继续,倩云不安的看眼她,又飞快低下头,这才道:“二少奶奶要进门的前一天,少爷说以后就由我来伺候您,我那时刚进府不久,只能做些粗活,又时常被人排挤,能够伺候新娘子真是求之不得,所以非常感激二少爷,他说要我留心新人的举止和言谈,我也就依了。”

    没想到利群这个棋子那么早就安插好了,宝玥苦笑道:“我还奇怪呢,因为你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提起大少爷,那时我以为你是无心,如今看来都是有意,对吧?”倩云声音中渐有呜咽,她抽泣道:“可等倩云伺候您久了,才发觉少奶奶最是良善温和,待下人从来都宽厚仁善,所以,所以倩云每次朝利群回复您的行径,都难免羞愧,而少爷也瞧出来我的不安,他说我要不喜欢这样做,就不要勉强好了。”

    听到这里,宝玥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不能理解利群的行径,甚至连之前他们相敬如宾的那段日子,都觉得遥远不可思议——她怎么会和一个这样的人做夫妻呢?也许他们曾经相爱过,可正是由于这份感情,才更令她感到深深的失望,这种失望并不尖锐,它默默宰割着她的耐性和情感,犹如一把迟钝的匕首。

    对于倩云,她倒说不上有责怪或是求全之心,她甚至连训斥的念头都没有。谁都不容易,她不能要求一个小丫头对自己忠心耿耿,她又不是委员长。

    倩云见她神色恢复平静,并不像要去找利群秋后算账,一时之间有些猜不透她的意图,小心道:“少奶奶是要把我赶走么?”

    宝玥瞥眼忐忑不安的她,忽然笑出了声,旋即她便恢复平静,轻声道:“你就当今天什么都没发生,反正不管是以前,还是将来,我的行径都不会见不得人,你爱说不说,他爱信不信!”

    民国二十六年的春节,就这么不痛不痒的过去了,并没有显现出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谁也未曾料到这一年会成为这个国家乃至民族历史上最惨痛的一年,谁也未曾料想自己的命运会有什么翻天覆地变化,即使料想到,那又如何呢?

    但是刚开春的时候,北平却发生了一件大案,说是一位已婚妇人不堪丈夫虐待,又与小叔偷情,两人筹谋私奔时被丈夫发现,争执之间丈夫被误杀,当事人终于身陷囵圄!这件事被报纸绘声绘色的描述为“当今潘金莲”,一时之间轰动全城。因为当事人宝玥和十良都熟识,当她们从报上得知这件惨案时,简直被这消息砸得头晕目眩,立刻互相致电确认无误,才真的相信:原来基督教青年救助会的蔡秀娟,就是这件事的女主角!

    宝玥与蔡秀娟相识颇久,对她的印象一向很好,她为人处世向来稳重诚恳,而且在为救助会服务的这两年,素来口碑甚好,不管是教友还是受助者,莫不交口称赞她的耐性良善。若论起私交,宝玥与她交集不算多,只知道她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嫁得乃是小康人家,前年还生了个儿子。除此以外,从来没听蔡秀娟提起过其它。

    正当宝玥和十良为这件事疑虑不已,却传来一个更令人惊讶的消息,蔡秀娟要见她们!

    满怀惊疑中,她们决定一起前往警局探视。那天风特别大,西北风挟着飞沙呼呼乱吼,街上的电线与店招被风一吹,纷纷奏出凄厉可怕之声。两个人从汽车下来朝警局大门走时,正好逆着风,十良身上的棉袍被吹得几乎要飘荡起来,宝玥的衣襟鼓住风,人都有些走不动。外面这样冷,监牢里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宝玥一想到蔡秀娟自出事那天就被困在冰冷的牢房,肯定苦不堪言,她对十良道:“刚才路上听到好多乌鸦叫,叫得我心慌。”十良握住她的手,道:“你是土生土长的北平人,乌鸦处处可见,怎么还信这个么?”

    她们在探视区坐好,不一会就听到“叮叮叮”的敲打声响在附近,那是高跟鞋跟被磨掉皮垫后,金属鞋跟与水泥地面撞击发出的刺耳噪声。果然,随即出现在她们面前的,就是蔡秀娟。她穿件酒红底子罩黑蕾丝的旗袍,肋下纽袢上掖着一条花绸手绢,或许是拿来泪水的,但她衣服前胸那块,隐隐地有一些黑色的斑块,也不知是泪痕还是血痕。而这位女囚徒的表情,则是非常的镇静自若,她跟女狱警说话时,显得洒脱大方,丝毫没有一般犯人怯懦丧气的样子,若是仔细观察,还能瞧出来她似乎是精心装扮过的,那乌油油的发髻松松的挽着,那双长而媚的眼睛,眼角微挑上扬,似乎要飞入鬓角里去。

    蔡秀娟先开的口,她道:“把两位请到这个地方来,实在是委屈你们,只是我想来想去,还是要拜托你们才好。”原来她一直掌管青年会善款筹集的工作,年底前事务太忙,一些人捐助的钱被她临时存到了一个私人的户口,这笔钱颇为可观,倘若不及时还回,她怕将来难免遗漏。

    交代完了公事,吴秀娟道:“杀人偿命,我是该死之身,别人都避之不及,难得两位还肯来,实在不胜感谢。”不知为什么,宝玥总不肯信眼前这位娟秀佳人会是挥刀取人性命的凶犯,她终于沉不住气道:“秀娟,如果你是被冤枉的,我可以帮你请律师!”

    听罢这话,吴秀娟脸上忽然露出一个凄凉的笑容,她轻声道:“我记得唐太太你喜欢种花,其实很多事就跟种花似的,种下去是什么种子,它出来就是什么花,等到种子播下来再反悔,什么都来不及了。”十良听罢她的叙述,道:“可只要人活着,终归还是有机会的!”吴秀娟看看她,道:“日子已经不能再坏,死何尝不是解脱?”宝玥鼓舞她道:“秀娟你不要灰心丧气,只要事情不是你做的,我们终归要想办法救你出来!”

    吴秀娟笑道:“真相很重要?我自己都有些糊涂了呢!”她顿了一顿,好像还有话要说,于是宝玥她们几乎屏住呼吸,静静的等待她吐露真言。铁窗后的女人沉吟片刻,才道:“可惜,我和他既无法光明正大的共同生活,更无法离开彼此,虽然在一起时很幸福,可这种幸福却使人担心,恐怕好景不长。”

    即使身处牢狱,那段往昔的快乐一旦被提及,还是耀亮了她的面庞,使之呈现出一种悦目的光华,宝玥和十良不由互相看一眼,她们都明白,那是一个沐浴爱河的女人特有的喜悦。

    “后来,”蔡秀娟继续说:“我意识到这样的生活要毁掉我们,于是提出来放手一搏,他有些担忧,毕竟公婆尚在,我还有儿子,将来一片渺茫,可他最终还是同意了,我们在忐忑不安中,准备悄悄的离开北平,我为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激动不已,直到看到丈夫倒在血泊中时,才好像突然从美梦中坠落到噩梦里。”

    有那么一瞬间,她伤心欲绝,她不知道身在哪儿,可是很快的,她就恢复了冷静,一刹那欲念惊醒,所有的迷失彷徨全然不见,她有种宿命难逃的感觉,仿佛之前所有的幸与不幸皆是为这一刻的来临,于是她反而极度的平静。在警察未来之前,她和他迅速交换意见,做出了最后的决定,那也许是愚蠢,或者是英雄行径,都已经不再重要。

    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可能在她内心已经回放无数次,可一旦公布于诸人面前,一字一句的说出来,仍令她觉得痛苦不堪。吴秀娟尽量维持平静,脸上的表情仍随着情节变幻不定,几乎要把一生的哀愁痛苦欣悦都在刹那间流转过来。

    按照世俗的看法,她失败了,因为她不能再活下去,也失去了自由和名节。

    不过蔡秀娟显然不这样认为,她看眼沉默的倾听者,先是莞尔一笑,继而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笑道:“既然人不知道死亡在何处等待,我们便随时随地等着它,死亡对于我并非陌生体验,以前我每天都会想一遍死亡,现在也能平和的接受面对它。”她的五官在昏暗的光线和灰尘里,渐渐只剩下钝化的线条,显得很坚毅。十良面色凝重,沉默不语,宝玥或许是触景生情被触动内心,眼中早就蓄满泪水。

    然蔡秀娟终究有一件事没有讲,究竟是她还是恋人动手杀了人?

    这才是她的秘密,这件秘密乃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完全属于她自己的,任谁也不可动、不可听的。

    她也看出来她们的疑问来,笑道:“活着是比死还要艰难的一件事,我是胆怯不敢面对的那个。”说完这句话,蔡秀娟就走了。后来她们回忆她孱弱的背影,和她最后的那句话,越来越相信,这是个不祥的预兆。

    没过几天,就传来蔡秀娟供认不讳谋杀亲夫的消息,反而是她的恋人,也就是那位小叔子,则被无罪释放。消息一出,舆论哗然,宝玥和十良也都非常为蔡秀娟不值,可在具体这件事背后真相的揣度上,她们又发生了很大的分歧。十良是向来对人对事不抱有奢望的,她认为蔡秀娟之前抓住这根虚假的救命稻草,把它当成真正的救星,事后才发现对方乃贪生怕死之辈。

    感情里最让人唏嘘的莫过于后悔,就是“我怎么会爱上你这样的人”,能够无悔地爱过一个人才是真正的美好,不论是否终成眷属,不管受了多少苦,只要对方是个值得付出的好人,所有的痛苦都能放掉,再多的纠结也会释然。

    宝玥对此完全不赞同,她道:“活下去的那位真个未必是福,死去的那个也不见得是苦,她兴许是临终托孤,把更艰难的事情嘱托给恋人来完成。”十良沉思片刻,方道:“天底下两个恋人里,终归有一个更痴心的,要说这个角色是位男子,我终归不信,不过你总是把人往好处想,这是你的长处。”

    宝玥咀嚼着“总把人往好处想”这句话,半晌才道:“我还是相信世上是有这样的恋情,值得人苦候眷恋。”

    这是她们重逢以来头一回谈及彼此对于世间情爱的认识,虽然讲的是别人,却又令她们在恍惚间看到对方的伤口,她们从没有谈论各自的情路,就是因为从来没人提,她们都明白彼此是知情的,只是谁也没有勇气再朝下讲而已。

    第二天,蔡秀娟就在狱中服毒自尽了,用的是偷偷带进来的砒霜,她临死前在墙上写下了一个字母s,有人猜测是sweet,有人断定是sour,砒霜的滋味到底是甜还是苦,又有几个人能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