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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节

    伶界皇帝

    十良小时候住的是杂院,电灯虽有,但停电的时候居多,一旦停电就只好用蜡烛。记得那时她特别喜欢看烛光映照在墙上的投影,那影子有种与现实抽离的飘忽不定,她看久了就出神。那种虚幻的感觉令人不安,就像她这些年的日子,大多数时候都在深不见底的悬崖边缘行走,总是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

    她是多想离开这狭窄的小径加入生活的主流,和大多数人一样,有父亲、母亲、兄长姊妹,还有丈夫和孩子,正是德升给了她这种希望,那就是一个正常的家。尽管她对事从来不抱过分的憧憬和奢望,然这近在咫尺的幸福眼看得就要实现,还是令她感到几近眩晕的喜悦。于是她所有的努力和忍耐,最后无非就是为将来美好的生活锦上添花,当她刻苦练功、拼命唱戏的时候,一旦想起未来的好日子,十良简直不敢相信她的人生会有那样的高兴和快乐。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也许是个乐观的人,因为她一直是有梦想的。然而她还是被冷酷无情地拖回到悬崖边缘,并且掉入那深渊。过去那种深刻的焦虑感又开始折磨她。

    她一直都不敢想像如果一个女人孤独终老,会是怎样一番景象,每次想到这里,就只有恐惧孤独。唯有在舞台上时,这种感觉才会被淡化,下了舞台后她就又恢复清醒孤独,尽管有很多人仰慕追求她,可她知道若没有舞台、没有她的青春美丽,他们对她根本就不屑一顾。

    而宝玥和她截然不同,她出身高贵、为人善良,简直就像戏文里那些最美好的旦角一样,是所有英雄才子都会倾慕的佳人仕女。由其当她偶尔提及背后那个庞大的家族时,或者给十良看之前的家族照片时,彼此间那道分明的界限才会变得特别鲜明——十良小时候从来没照过相,更是忘记父亲长什么模样,她能从宝玥那一大迭照片中,感觉到自己薄弱的回忆与生命里有很多的残缺。宝玥敏感的发觉到这一点,后来她就很少提及家人了,甚至连唐家的事儿都不再提。

    于是诸人能见到的,就是一个粉装玉琢的年轻太太,几乎天天坐在包厢里为顾十良捧场,已经有不少亲戚朋友都在背后说闲话,宝玥才不在乎。她认为自己的人生已不再值得期望,只有在这眼前的美好曲调里,她的晦暗不安的心才能得到暂时休憩。

    女人与女人之间有一种天然的亲密,这是雄性动物所不具备的。宝玥在真心爱慕着十良的同时,在看到她被戏迷票友拥护的时候,偶尔也会感到一丝嫉妒,因为十良现在不仅是她的朋友,更是戏迷的梦中情人,这种占有的情绪对宝玥而言有些陌生,即使在与力玮相关的记忆里也从未存在,呈论和丈夫利群之间了,不得不承认,林静芬从来未曾对她产生过任何威胁。

    这天十良下了戏,本来说好了和宝玥一起去吃宵夜,戏院经理追到后台对她道:“顾老板,《正阳报》的少东家在外面等您呢。”原来最近有一批财力雄厚的票友在北平举办了“名伶皇后”的选举,选票都印在发行量最大的《正阳报》上,由读者自行购买投票,得票最高的那位不仅可摘得桂冠,还有数目可观的奖金。这件事在北平的梨园界掀起不小的风波,女艺人们各显神通,莫不想借此机会扬名立威。而说来也巧,偏偏这位正阳报的少东家近来极为迷恋顾十良,不仅回回都来捧场,而且通过各种渠道向她频献殷勤,前几天更兼豪掷千金,送了不少贵重的礼物给她。哪知十良对此毫不动容,她不排斥与票友戏迷结交,但这种摆明了拿钱来讨女人欢心的路数,摆明是把人当做玩物,是她断然不肯接受的。今天这位少东家故技重施,十良哪里理他。

    戏院陈经理道:“那人何止是办报纸?实在是大有来头的,上次你回了人家,这次弥补还来得及,不如撒个谎说前几天身子不适,今儿就权且胡乱应付下,毕竟笔杆子都在人家手里握着,他要乱写一气,咱们也得罪不起。”十良这时已经把浓厚的戏妆洗掉,她皱眉道:“您说的都是什么话?”她的表情是温婉收敛的,但是气势仍在,陈经理带着点怯意,道:“恐怕今儿您要是回了他,明儿就后悔了。”十良笑道:“我做过的事,从来不后悔,今儿我早约了人,您还是叫他回去吧,那礼物太贵重,我更不能收。”

    等她走出戏院,外面春雨绵绵,车灯射出去的一束光线里,雨丝正密结得像线网一样,随即就听见不远处汽车喇叭滴滴响了几声,是宝玥在招呼她。十良连忙过去钻入汽车,宝玥道:“以为你要有应酬呢。”十良笑道:“有什么意思,还是咱们一道去吃夜宵好了!”

    宝玥道:“听说报纸上要选什么名伶皇后,你不感兴趣?”十良嘴角微微牵动,没有答话,半响她才扭头对宝玥笑道:“我还有必要凑那种热闹么?”见她一副戏谑的表情,宝玥暮然明白,骄傲如斯,她才不屑于去和别人争这种富人口袋的碎屑,更不肯轻易的把自己至于供人点评娱乐的境地。

    宝玥想通这一点,遂笑道:“你本就是伶界皇帝!”

    十良的倨傲为她竖了个不小的敌人,没过几天坊间渐有传闻,说顾十良得以在春明舞台上戏、走红,全靠背后有位神秘的阔佬资助,这消息讲得绘声绘色,犹如亲眼见到一般,不少坤伶,尤其是向来不服气顾十良的女伶,愈发添油加醋,说她那本事在男人堆里也无非是平庸之极的货色,只是仗着脸蛋好,这才盖过多少成名的赳赳男儿,在武生界拔得头筹。更兼一个早就成名的武生杨玉楼,说起来也算梨园界的老人了,更是放出不恭的话叫板顾十良,好叫她知道天高地厚,不要以为凭着三脚猫的功夫就能称霸戏苑。

    十良对于同行间的诋毁早就熟知,她出道以来对于同行长辈都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没想到明枪暗箭依然难躲,这些魑魅魍魉绝不会放过中伤他人的机会。果然,没几天那杨玉楼就通过报纸下了战书,说要和顾十良一较高低,看看谁才是北平梨园界的武生泰斗!十良知道后,冷笑道:“我从来不会主动向人挑衅,可谁要是目中无人,那也只好出面回击。”

    对决的法子很简单,每个人拿出看家本领连演七天全本大戏,谁的上座率高、票房高,那就是赢家。那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好事者知晓此事后,乐得有热闹看,春明舞台有财发,当然也很乐意,反而是十良身边几个真心实意的朋友,比如巧惠、宝玥、还有其他的戏迷都有些担心,巧惠说的话尤其直白:“毕竟是个女流之辈,体力上比不得杨玉楼,这样的连轴转,万一你禁不起,就算硬扛下来,吃亏的还是自己。”十良回道:“唱戏又不是拿大鼎,比的不全是力气,我加入这场较量,不是为了证明给别人看,只是给自己看!”

    开戏前一天,有报纸特意为十良做了采访,那天她笑靥如花,穿着蓝色的哔叽夹袄、黑洋皱裙子,足踏一双青布平底鞋,整个人都不施粉黛,看上去素淡极了,她话也不多,基本上人家问一句她才说一句,记者是个毛糙的小伙子,原先还存了很多烫手的问题想要激将,哪知十良并不上钩,仍旧是慢吞吞的模样,双眸中有种澄澈却宁静深邃的意味。

    宝玥这天也跟着她来,在外守候时没想到撞见林良煜,刚想问他怎么会在这里,转念一想,方记起来他父亲似乎是这家报业的大股东。林良煜毫不掩饰对顾十良的不喜,他皱着眉毛朝里探视一下,又瞧瞧宝玥,好像很不能理解为什么她偏要和那个女人形影不离。他道:“三小姐,你凑这种热闹做什么?”宝玥听出他对十良很有成见,不过她也不抱有说服对方的意图,只好笑笑,林良煜又道:“这种人我见多了,你要小心。”像他这样的情场浪子,欢场里见惯各色人等,难免对社交场上的女子带了有色眼镜,鲜有对人施以好颜色的。

    这时顾十良恰好从里屋出来,林良煜用凌厉的目光扫一眼对方,随即低头和宝玥招呼一下,旋即转身离去,并没有理会别人。

    十良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笑道:“这人真有意思,回回都像跟我有仇似的。”宝玥忙道:“他就是这幅脾气,这家报纸背后的大股东乃是他父亲,我还在想,倘若报纸说的话过于刻薄了,可以通过他来改善一下局面。”

    十良笑道:“他这样看我,倒也不奇怪;当男人们发现一个女人比他们更爷们后,没几个会喜欢她。”

    两大武生对垒,真是难得一遇的盛事,接下来几天每到晚上,春明舞台大门口都竖着比往日更高的彩牌楼,电灯灿亮辉煌,尤其到了八九点钟的时候,戏园子外面的汽车,简直把附近的街道都塞满了。宝玥自然回回都来捧场,就连洪天奎也坐着轮椅来看了几出戏,每当顾十良面施朱粉、足踏厚底靴,背着四面靠旗在台上一亮相,她就已经不再是自己,而是成为台下每位观众理想中的主人公,那种剑眉星目的俊朗扮相使女观众如痴如醉,利索舒展的动作,使得男观众沉浸于自己的英雄豪杰梦,也有那独爱她特有嗓音的戏迷,觉得如此响亮却又如此委婉的唱腔,真是个荡气回肠,谁又会在乎那盔甲后面是不是雄赳赳的男子呢?

    十良一连唱了五天大戏,最后两天乃是最考验功夫的《三岔口》和《挑滑车》。哪知十良却在这第六天的当口,遇到了意想不到的灾难,幸好这出戏已经到尾声,多年来的困苦和磨难,使得她懂得如何控制自己的身体和情感。直到她返回后台,这才暮然跪倒在地上,额上黄豆大般的汗珠直朝下洒,巧惠觉得不对,立即过来扶住她胳膊,关切道:“师姐,你是累着了么?”十良的脸色被掩在油彩后,看不出是红是白,只见她缓缓抬起右臂,不动声色的翻开手掌,原来掌心里竟然插着一根铁钉!这肯定是有人预先放在舞台上的,而且对她的戏路很熟悉,知道摆在哪里才能当顾十良右手在地面借力时正好刺入。

    武生泰斗

    巧惠发出一声惊叫,她握住十良的右手,顿时泪珠子就滚了出来,道:“天杀的杨玉楼,肯定是他派人使得坏!”之前舞台上隐忍过久,还不觉得特别疼,十良这时方感到一股钻心的痛疼,她忍不住浑身哆嗦,痛得蜷缩成一团,却不忘告诫巧惠道:“杨玉楼只是比较莽撞,倒不像这种卑劣小人,你先不要张扬出去,赶紧帮我找来大夫,要悄悄的!”巧惠不解道:“怎么?难道你明天还要继续把剩下来那场戏唱完么?”

    宝玥是稍后才得知了此事,那时医生已经过来为她涂药水打了针,大家都劝她明天不要再上台,十良摇头道:“要是明儿闭门不出,前几天的功夫不都白瞎了么?我也白挨了这一钉子,他们要整我,偏叫他们不如意!”宝玥忧虑道:“这出戏过于猛烈,要不换一个轻松点的,比如《铁笼山》?”巧惠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挑滑车》虽然出彩,但全场演下来实在耗人,里面既有腰、腿功夫的展示,还有载歌载舞的身段,更加上挑车摔岔的高难度动作,还需要伶人唱昆牌子,十良恐怕难以支撑。

    十良沉吟片刻,才道:“这出戏已经改过,捋马鬃、趋步、勒马照旧做细致些就行,我把膏药贴好、袖子留的长一些,谁也看不到我的手上有伤!”诸人见她胸有成竹,知道她向来拿定主意绝不轻易改,也只得都由了她。

    最后那天春明舞台,十良上场一亮相,台下便有了掌声和叫好声,她这次是扎蓝色靠,小白袖护着手腕,头上由于不带“千斤”,显得又精神、又利落,一看就是员骁勇战将。等到他刚一张嘴,剧场里就更加热烈,掌声响成一片。宝玥在包厢里,紧张地双手直直攥住栏杆,早失去了以前那种咂摸戏文的悠闲劲儿,她虽从没听过她提到过那伤口是如何疼,却对那种钻心的痛苦感同身受,用五内俱焚来形容也不为过。她紧张的听觉似乎被撤除了某种障碍,失去了判断声音远近的能力,于是戏台上下各种声音清晰杂乱的袭来,还被放大了数倍,脚步嘈杂声、咳嗽声、甚至倒茶的细流声,都从四面八方涌入耳中。

    等到戏入高潮,伶人的一举一动都有了最大的回报,场下气氛热烈之极。随即那掌声渐渐消弭,每个人都心照不宣的安静下来,戏园子一片寂静,因为大家都知道最考验唱功的时候来了,这种默契使得诺大的场子鸦雀无声。而宝玥耳中本来响彻云霄的噪音,顷刻间烟消云散,她一时惊异无比,紧握栏杆的双手这才缓缓松开,手心里都是汗。

    先是响起京胡的袅袅之音,继而才合上了月琴和琵琶,慢慢的,又加上小铜铃和九音锣,当那孤胆英雄唱起整段“黄龙滚”的时候,丝竹之音激楚幽咽,听者不由也微微摇着头,好像梦一般的迷离惝恍,宝玥的整个身心都沉浸在一种悲凉之中,似乎也在为这位英年早逝的末路英雄感到惋惜,她几乎忘记戏台上原本的那个人了。

    忽然间,锣鼓声加重,鼓声连连,就听那英雄道:“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这一幕声韵夺人的戏算是暂时告一段落,台下的观众本来安静许久,这时才算缓过劲来,不由纷纷高声喝彩!

    杜馨欣一早就决定要和所有的穷亲戚绝交。他们真的会严重影响到个人心情,比方说他们生病了,既要你出钱、又要你探病。杜馨欣不在乎钱,但不肯探病,因为她最讨厌的就是医院,何况还是低级小医院,汽车根本开不进去那种小路。在她看来,谁要是打电话说今年又挣了几百万,那还令人兴奋且值得交往。

    她早就离婚,也不愁没有追求者,更喜欢主动狩猎!上个月在一家宴会上,她看到心仪的某位男子身边围了好多女人,就毫不客气的坐在他和其她女人之间,说对不起挤一下,我要跟这位美女讲件事。杜馨欣装模作样讲完再回过头,对用藏在睫毛下的黑眼珠瞟眼他,笑问刚才挤到你了吗,敬你一杯算是抱歉!

    她最擅长应付这种场合了,宴会就是女人的战场啊,她就是在这里杀出了一条血路,有志者事竟成!杜馨欣如愿所偿的攀上某位阔佬,成为他正式承认的外室,还可以拿着他的钱大宴宾朋,请的都是她喜欢的客人,以前亏待过她的一个也不理会,她知道那些人背后且眼红着呢!她知道有人说男人要什么眼光才会找杜馨欣这样的女人,呸!说这种的话的肯定是个丑女人,这个世界的审美标准一向是由男人说的算,他们就是喜欢庸俗的她,就是没品位喜欢她,那又怎样?

    每次听到这种闲话,杜馨欣一点不生气,反而更得意,她根本就不搭理他们,他们根本就不配被她回应,不是吗?她现在连走路的样子都变了,步态更松懈、身材却挺拔,那种不可一世的妖娆,意气风发,就那么谁也不看地走着。因为她知道除了某些场合,大多数时候她都无需理会路人的。而且,不知道是作为报复还是争夺盛名的缘故,她和石屏梅彻底闹掰了,原因就在于一句话,杜馨欣说:“无非都是小老婆罢了!”

    石屏梅不像她那样对与自己的身份心安理得,她更敏感,因此也更容易被得罪。

    在杜馨欣与石屏梅间的争执中,杜家二小姐完胜。杜馨欣的全盛时代来临了,为了庆祝自己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一代社交女王,她在六国饭店包下整个舞厅,来了一个盛大的派对!

    这一天来到时,她换上巴黎最新的时装和妆容,整张脸乍一看只剩下两条细细的黑眉和烈焰红唇,仿佛要让所有人的眼光全部注视她的嘴唇。杜馨欣就那样披挂上阵,站在门前迎接着她的贵宾,可能是她紧张惯了,一时的胜利也不能令她放松,她掐着腰,就像是要迎接谁的反攻。

    客人越来越多,乐队也开始演奏拿手的舞曲,看这满屋的宾客,各个衣饰光鲜,不是俊男就是靓女,好像全北平最时髦、最可爱的人全部都集中到她的宴会上,这个小天地那样靓丽,和街上的景色宛若两个世界,它们永远不会碰头。杜馨欣最喜欢的男客自然是林良煜,他们臭味相投且同样的厌恶虚伪矫情,彼此能为对方带来无羁无绊、胸无渣滓的欢乐,因此他们虽不会成为恋人,却一向说得来,而且林良煜那样吸引女人,有他出席的舞会,向来不乏大把女宾。

    自助餐结束后,林良煜领头跳起舞,他最喜欢快的水兵舞,跳华尔兹的时候步伐显得过大,有时看上去有点儿野,只要再过分一点儿就是粗鲁了,可是他步伐大的并不过分,他对各种姿态的把握天生就有一种无师自通的分寸感。杜馨欣还在等着其她宾客,偶尔和身边的一个女人说上几句,她叫周秀娜,是社交场上的后起之秀,对杜馨欣很钦佩仰慕,简直是她的小跟班。不过刚才杜馨欣和林良煜跳舞时,他说周秀娜看上去不简单。林良煜看女人的眼光向来狠毒,所以这句话好比当头一棒,她本来还想趁着今天的机会把周秀娜隆重推出呢。现在她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周秀娜聊天,但见她低眉顺目,神色极是恭谨,杜馨欣心中忽然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嫌恶,好比世上所有的领袖,对自己的接班人大都永远保持警惕并心存厌恶。她的不愉快大都是忽然间冷不丁的袭上心头的,杜馨欣本该在这个时候高兴得忘乎所以然,然而就是这种咬噬性的小烦恼,有时简直称不上麻烦无非是个预兆而已,就会搞得她心情灰败。

    幸好这时逯宝玥带着她的朋友来了,她才得以终止那不愉快的猜忌。杜馨欣很感动宝玥肯来出席自己的宴会,至少这是对她的某种支持,也肯定被她那个冷酷的丈夫所不赞同。所以她对待宝玥显得比别人都要热情。她早就知道宝玥和顾十良打得火热,也听到无数次坊间的传闻,等杜馨欣今天亲眼看到对方,才算完全领略她的风姿:她走路矫健轻快,眼睛明亮而稍略狭长,尤其是她的双眉浓而稍直,不是流行的那种弯月细眉,倒像是男人的剑眉那般,也更显得英姿飒爽,而她的体态则呈现出一种矫捷利落的苗条,一看就是常年处于刻苦、节制生活中的。杜馨欣心思一动,立即改变主意,她今天要好好捧捧顾十良,一来是给宝玥面子,二来为的是打压周秀娜的气焰。

    十良显然很吃惊,不过她很快就平静了,也观察到周秀娜的忿恨眼神,那样子就像被人抢了狗食。这种眼神十良见多了,她早就知道该如何应对此种局面。宝玥起初还笑说看来十良很受欢迎,不过等到林良煜风度翩翩的过来邀请十良跳舞,宝玥也觉得气氛有点不对,这点不对全来自于林良煜那种讥诮的笑意。

    林良煜不喜欢顾十良,对于那种围着阔太太当清客蹭光的女人,他向来不耻。何况她的目标是逯宝玥,何况在他看来她还有更可卑的企图。于是他选择在这个公开场合向十良挑衅。

    哪知他低估了对方,十良不仅坦然接受他的宣战,而且一点都没有露怯的样子,她竟然能顺着他霸道的步伐跳下来,不过她显然不适合跳女步,因为她也喜欢主宰,而不是由人引领,于是她总是别别扭扭的不甚配合。令人意外的是,大概是为创造气氛的缘故,曲子还没有完,舞厅里所有的灯忽然集体失语,伴随着的是一阵很轻的惊呼声——有人窃喜、有人尴尬。

    在黑暗中,他们这样僵持很长时间,彼此能听得到对方的呼吸。他们一动不动,仿佛在利用黑暗较量揣测:他究竟是要做什么?她是真不懂还是装傻?他们揣测着较量着,似都等待着对方的进攻或者结束。不知是太热还是过分紧张所致,然后十良的手心就开始出汗了,她察觉到林良煜贴近自己的耳朵,用几乎耳语的声音说:“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啊?”这语气带着揶揄,但恶意的成分更重。接下来他抽出一只手在她胸前假装一晃而过,笑道:“看上去不像女人。”然后又轻声道:“男人有的你又没有!”

    他正吃吃的得意笑着,十良却伸手主动握住他的双手,她的动作不徐不疾,林良煜一时间有些惊讶,电光火石间他又忽然又明白了,可此时他的双手已经被她像铁钳一样牢牢控制住,他试着想要挣脱——毫无作用。倘若他想闹大肯定能够脱身,但那样一来局面就会相当难堪,别人肯定以为他乘机沾人便宜!他的脑子正飞速转动着,忽然觉得脚尖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原来十良狠狠地踩住他的脚,好像要把野狼的大尾巴给钉在地上似的!

    林良煜强忍着痛楚,盯着十良不出声,这时舞厅里还黑着灯,可由于人们的眼睛已经习惯黑暗,再加上外面灯火的闪烁反光,他能看到她的眼睛中闪着亮晶晶的光茫,不知道是反射出来的光线,还是恶意的嘲笑。

    他那被她踩住的脚一动不动,她也不动,只有相叠的两只手死死的较着劲儿。他恨不能捏碎那双手,又恨不得干脆被她捏死。他不服输,强忍痛苦把嘴贴近她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分明要羞辱她更甚。随之而来的还有他抑制不住的喘息,这喘息声分明有作假的成分,又似混杂着哀叹。顾十良发出“嘿嘿”的笑声,脚下又使了几分力气。

    忽然间舞厅的灯大亮,十良暮然间松开手、脚,望着满脸通红的林良煜,好像再问:你呢,不要揉揉脚丫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