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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节

    阿鼻地狱

    等到宴席结束,宝玥就要离席的时候,杜馨欣忽然拦住她低声道:“利群那事儿,上头帮你处理的怎样?”宝玥道:“上面责令中统彻查,说是当初是对利群怀疑过,但是因为没有确凿证据,本意是放一放,哪知有人不等上峰下令,就心急火燎的擅自行动,当事人现在已被拘留,要等法庭密审后才能公布真相,到时必定能还利群一个公道!”杜馨欣目露赞许,她对宝玥眨下眼,暧昧道你可真有本事!宝玥有点疑惑,杜馨欣这才一把搂住她,嘻嘻笑道:“顾东篱那只狐狸是出了名的精明,向来不肯平白无故帮人,一旦他出手就说明他会尽心竭力,所以说你有能耐啊!”宝玥忙道:“顾叔叔和我父亲是故交——”

    “得了吧!”杜馨遗截断她的话,笑道:“咱们都是女人,可别给我来这套!”宝玥起初对她这种粗鲁的示好还有些不悦,她猛然领悟自己最初还以为杜馨欣是念在昔日交情才肯邀她加盟,如今看来更多的是看在顾东篱的面子上,才对她这位唐太太施以支援,不过顾东篱不是早说过,人生在世,能被人利用总说她还是有价值的,她对此难道不该欢笑吗?

    她在回家的路上细细琢磨近来发生的一切,不得不承认杜馨欣的话有道理,其实她脑中也曾隐约跳出来过这种猜疑,现在更不能说顾东篱的慷慨援助仅仅是为故人交情。这种承认,一时间令宝玥百味陈杂,心潮起伏良久。时日艰难,留给人遐思反省的空隙本就太小,而弱者常喜欢缅怀,强者则忙碌于为未来的拼搏,不管是她对力玮的情感,或者说对过去美好的生活的怀念,都只能是临睡前在脑中一晃而过。

    她以前想得太多,现在不肯了。

    1938年春天,当重庆的浓雾渐渐消失之后,同时也失去了其天然的保护屏障。日本人的空袭开始变成山城人的家常便饭,空袭警报也成了市民耳熟能详的声音,警报声一短一长,才音乃是真正的警示,意味着敌机很快即将来到,短音则是彰显着敌情显著,请广大市民提防则个。市民们经过几番演练,都能很快的在附近找到防空洞所在,受苦的就是郊外或者邻近的农家,根本没有能够遮体的去处。有人怜财,即使逃生也不忘先把值钱家伙装个体满钵满戴在身上,更有甚者连名贵的花梨木家具也不忘扛进防空洞,以至于政府方面不得不在闹市区临近防空洞的地方张挂起巨幅海报,请民众尽量轻便前行不要贪财恋物。

    唐家老少加起来六口,每次听到警报声大家都是先把舟舟抱起来,再由沈禄锁上大门后,才慌慌张张朝后街逃去。每当急促的警报声响彻山城,那种尖锐与凄厉惊心动魄,尤其是人从睡梦中惊醒后,那种仓皇逃命间的惶惑不安,在每个人心头都烙下深深的伤口

    防空洞里日子也不好过,暗无天日,人又多,里面可谓味道复杂,那种不见天日的霉味、人身上经年不洗澡的体臭味,宝玥头次钻进去差点没吐出来。

    这天早上刚吃完早饭,沈妈忽然问倩云道:“昨天夜里我听到了鼓乐声,你听到没?”倩云说:“半夜三更的,要真有这声音我肯定也听到了。”她见沈妈疑神疑鬼,笑道:“或者是谁家里出殡了,我反正没听见。”沈妈还在嘀咕这事儿,就听见尖利的警报声又开始响个不休,沈勇从院外一脚跨进屋,笑道:“是短音,不用急,日本人早上终归也得吃饭拉屎。”倩云嗔道:“说得好像日本人的参谋官似的。”宝玥认真的侧耳倾听一下,忽然变色道:“变成长音了,快走!”

    等他们来到防空洞,里面早就先来了一拨人,大家闹哄哄的挤在一起,小孩哭大人叫,过了好一会警报才解除,众人都松了口气,打算从防空洞里出来。当宝玥他们随人群挤到防空洞的岔道口时,忽听得紧急警报又响了,洞里的气氛刹那间紧张起来,已出洞的人拼命往里钻,里面的人则使劲朝外挤。此时此刻,外面剧烈的爆炸声连续不断,整个防空洞都在摇晃,黑暗中的周围的人开始躁动,场面乱极了。宝玥本来和倩云他们都挨得很近,这时早被人流集散,前后左右都是陌生面孔,惊惶中忽听得有人惊恐的大喊倒“踩死人了!踩死人了!”为了这声叫,宝玥直打哆嗦,她觉得那就是沈妈的声音

    飞机仍然在外面轰炸,猛烈的爆炸声好像就在洞门口,防空洞里有人因为拥挤缺氧晕倒了,也有人被推倒踩在人群的脚下,宝玥只觉得一阵儿头昏眼花,鼻子和嘴一起贴到了冰冷的墙壁上,嗓子干得都要冒烟了。她觉得不管死活都必须往洞口爬,哪怕外面炸弹满天飞。她一寸一寸朝外挪,随着大部分人争先恐后地向外挤,那个时候能吸上一口外面的空气就是幸福。

    洞口也不安全,她无意间通过人群的肩膀一瞥——飞机一边飞,一边丢下一串串闪光的炸弹,随之就是黑烟和火光。当时街面上到处是浓烟和灰尘,那种遮天蔽日、那尖锐的呼啸声,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吧!

    没过多久警报就解除了,解除警报是徐缓的长鸣,好似一个人在长吁,庆幸还活着。这时整个城市的上空还笼罩在一片浓烟里,宝玥在洞口遇见了倩云和沈勇,还有沈禄也在其中,只有沈妈和舟舟不见了。这个事实犹如一记滚烫而又粗壮的闷棍般打蒙了宝玥的头,使她的七魂六魄都散了。可她不能任由恐惧泛滥,因为所有的人都都在看着她讨主意。她当时根本喘不上气,只觉得胸闷得很,好像要被憋死了一样。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更没有力气返回山洞重新找人。最后还是倩云提议道:“要不咱们就在这山洞门口守着,省得沈妈出来后找不到人急得慌。”其实沈妈生还的可能性已经很小了,但是倩云的委婉表达还是很令沈氏父子受用,沈勇甚至朝她投了感激的一眼。

    于是大家就蹲在了原地等候防空洞里的人渐渐散去。宝玥有些体力不支,她扶住了倩云的肩膀,四周不少成年人带着孩子沿路回家时,都把孩子的眼睛蒙住不让他们四下看,因为周遭的情形实在是太惨了。放眼望出去,到处都在着火冒浓烟,尸体遍地,虽然有消防队员在救火,但大都是人扑手打,高压水枪很少。有个孩子不知是失去了父母还是受了惊吓,他瞪着眼,嘴张得大大的,几乎合不拢,就这样自己呆呆在路上走着。

    肉体是个累赘,纵然可以带来欢悦,更多的时候是痛苦和忧虑,宝玥从不怕死,而是怕受罪致残成为任何人的拖累,她甚至想对倩云说,倘若她残了,你要帮我了断。

    等防空洞的人走得差不离了,防空司令部派出的工兵营才到,他们开始整理尸体,准备把尸体用卡车运到朝天门河边,然后再改用木船装到江北黑石子去草草掩埋。好多人这时都赶来寻找自己的亲人,唐家人也在其中,看着一具具的尸体被抬出来,心越来冷。沈勇这个平日莽撞的大汉竟开始浑身发起抖,嘴角直哆嗦。倩云连忙拉住他的手使劲掐了几下,好叫他清醒。不过奇怪的是,等到里面的人都抬尽了,也不见沈妈,更别提年幼的舟舟了。大家先是松了口气,边上人的一句话却又迅速令他们的心沉入了谷底,就听一个人讲:前面有个老太太被炸死了,怀里还护着个吃奶的娃儿!

    他们几个抖抖索索的赶过去,老远就瞅见一个穿蓝布大褂的老太太,果然是沈妈的模样。从她前面看身上一点伤都没有,但背上却又一个拳头大小的洞,血早就流尽了。据发现她的人讲,是听到了小孩哭才知道她怀里还盖着个娃儿,可见是炸弹附近爆炸时,老太太俯身把孩子给罩住了。沈氏父子此刻脸色惨白,沈勇的喉咙哽咽住了连话都说不出来。而倩云想起和沈妈一路从北平逃难到上海,南下来重庆的路上互相照拂的经过,更是忍不住拿手背直抹眼泪。她对宝玥说,太太,这苦日子难道没完了么,我都不想活了。

    宝玥尽管心里难受,却由不得别人在耳边说这种丧气话,她喝道:“你要是这么想死,当初大少爷就不该把你从火坑里救出来!”说完这话,她从旁人手里抱过舟舟,对沈氏父子道:“今后沈家一门子老小的事儿,也都是唐家的事儿,逯宝玥不会叫你们跟着我受苦,但凡有我一天在,就要护你们一日周全!”

    这天晚上十良睡得很早,不时从房顶上过去的飞机声响都没有让她醒过来。天亮后,就听到外面马路上有无数只脚在走动,脚步声急促,似乎有很多人,她不由抓紧被角,又从枕头底下摸出存放许久的一把匕首。这匕首究竟是用来刺杀日本人,还是拿来自裁的,她也不知道,虽然在水深火热里呆了许久,也目睹过无数的死亡,可生的欲念她从来没有放弃过。因此这把刀的用途只能说“以防万一”,究竟意欲何为,她不肯深究的。

    她和巧惠、荣奎居住在天津的租界,几乎与外界断了所有的来往,华界的报纸只有日本人自办的,全是宣传战事如何胜利、皇军攻克哪里获胜诸如,租界的英文报纸他们也看不懂,收音机嘛只能听听本市和冀东,也尽是些毫无意义的新闻。照巧惠的话说,这年月能活着就不错了。带上巧惠的女儿丫丫,一家四口连吃饭都是个大难题。他们唯一获得粮食的渠道,是从被日军控制的粮店里购买杂和面儿与小米,里面既有锯末也有老鼠屎,一斤粮食里正儿八经能咽下去并不多,别说成年人,连孩子都糊弄不饱。过这样的日子大可不必再往远处想。

    重回北平

    荣奎早就没了正式职业,逮到什么活就做小工、小贩、邮差、杂役。就连十良,也干脆把头发剪成男人的模样、穿上男装,在一个大戏院找到个售票的工作,下午和晚上上班。她不大说话,平时总低着头,不知情的都以为她是个男人。巧惠则负责家里的洗洗涮涮,何况为了丫丫的缘故,她也不能离开家出门。这天荣奎一早就出门了,巧惠为换粮食也早早出去。约莫十点钟的光景,她拎着个小口袋悻悻而返,说:“就买到些黑不溜秋的橡子面,这可怎么办?”十良道:“大人还好,丫丫吃不了这个苦,咱们不是还有些钱么,到黑市上给孩子换点白面吧?”丫丫是38年初生的女孩子,如今已经快半岁了,她刚生下来时看上去像巧惠,后来越来越像徐怀璋,荣奎和十良都瞧出来,他们谁也不去提。

    一提起钱的事儿,巧惠急道:“刚要说这事儿呢,换票子的日期马上就要结束了,再用法币就要被圈禁,到黑市上也换不到粮食。”那就只能拿出去以低价和日本人换他们的伪币,这样一来就要凭空被他们腰斩一半儿利益。两人说到这里,不由都默然。当时很多人因为吃不上粮食面黄肌瘦,满大街都是吃不饱饭而哭叫的孩子。也有壮年男丁被日本人抓去做劳工修路什么的,很多人莫明其妙失踪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十良安慰巧惠说,比起他们,咱们还算不错。巧惠一边帮孩子换尿布,一边低声说你知道吗,昨天夜里隔壁大院里的几个学生被宪兵队捉去了。宪兵队是个令人谈虎色变的去处,那是酷刑拷打的魔窟,有时他们也管这地方叫包子铺,因为人到这里就成了肉馅。十良皱眉道:“那几个学生我认得啊。”巧惠低声道,有人举报说说他们是国民党“抗日锄奸团”成员。十良从鼻孔里出了一口气,道:“怎么可能?他们都很年轻,还是孩子呢!”巧惠低头不语,半晌才抬起头,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说:“你说,那个,那个丫丫的父亲是不是也在后方杀日本人呢,他,他会不会又变成了好人?”说得好像徐怀璋是误入歧途似的。

    十良知道她这是想为徐怀璋洗清白,日本的人坏似乎使她忘记中国人的坏,连带着把过去的一切都美化了。十良冷冷道:“好人有可能变成坏人,但坏人绝不会变成好人,就像灰烬不会再变成绿树!”

    中午十二点刚过,十良就匆匆上工去了,她就职的戏园子在华界,所以每天从检查口出入是必须的经历。天津沦陷后不久,租界口上就设立了推拉式的铁门,好把里外进行封锁隔离,封锁口有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把守,检查过往行人。这是个不好过的鬼门关,但是因为生活需要,每天早晚总有些人要从这里出入接受屈辱的检查。十良已经习以为常。她去戏楼的路上,会经过日侨的聚集地,那里能看到一些身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在街面走动,她们通常脸上和脖子上都擦了厚厚的白粉,脚蹬木屐,走起路来踢踢踏踏;如果起得早,还能在路边看见早起的日本孩子在锻炼身体,比如投掷和接垒球,其间还会夹杂几个打扮漂亮的女孩子。十良每次看到这些,都忍不住想,十年以后等丫丫到了这般岁数,日本人是不是已经被赶走了,她也可以像这些日本孩子那样读书游玩?

    戏园子老板是个天津人,也是为数不多知道十良身份的人,他之前在北平看过戏,和她也有交情,原先他意思是十良不如来戏园子继续老本行,一来钱多,二来也算帮他忙。十良说我是唱武生戏的,戏码不是忠君就是爱国,这种时候我到戏台上,您说是唱哪一出好呢?贺老板想了想,知道她也是不肯唱给日本人的意思,就只好安排她在票房。这工作终年不见天日,和外界又隔着栏杆,不会有人注意到她就是当年北平鼎鼎有名的伶人,也是一份安稳的差事。

    她一直忙到大半夜,刚准备走人的时候,就听几个同事在那里说之前的一个打字员辞职去开滦煤矿了,那地方虽然是个英国企业,因为煤炭是重要军用物资,也被日军给侵占了。为保证煤炭生产的平稳,日本人不得不给工人发一些实物,除了工钱外,人每个月都有一袋粮食,一年还能得一吨烟煤,工人不仅可以养活自己,再养个家人也勉强可以。十良凑过去问现在那地方还招人么,其中一个同事道:“招啊,就在十梓街拐口那里。”他上下打量了下十良,又笑道:“不是我说你,顾先生体格单薄了些,好多八尺大汉都在那里报名等着录用呢。”十良一笑,并不答话,心里却记了下来。

    晚间她回去的时候,荣奎也刚到家,正在吃巧惠端上的菜粥。他抱怨说今天和工友们一起做短途火车出去,经过铁路边上的岗楼时,见里面站着许多架着机枪的执勤日本兵。每当火车路过挂着日本国旗的岗楼时,日本人就会要求火车停下,乘客全部起立面对岗楼鞠躬。结果今天一个工友动作慢了些,立刻被日本兵一顿毒打。大家都有气,但身后就有刺刀顶着,也没有办法。十良听罢问道:“听说日本人的开滦煤矿在招工,我本来还动了心思想去,叫你这么一说,我又觉得不应该。那里的煤产出来都是供日本人打仗开机器的,杀的是咱们中国人的军队,我要是去了,不就成了卖国贼了?”巧惠不以为然道:“卖国贼都是秦桧那种吧,咱们平头百姓为的就是一口饭,卖的无非是一把子力气,卖国贼这帽子实在是抬举咱了。”她又问,去煤矿上干活的待遇如何,等十良把详情一说,巧惠喜道:“着实不赖!”丫丫出生的这个冬天她们过得很惨,因为没有足够取暖的煤球,巧惠月子还没出,就去垃圾堆里捡煤核儿。就是说从一些人家的煤渣堆里,将那烧不尽的煤球敲去外层煤灰,把烧不透的煤球核心带回家去烧火,乃是一种极无办法的穷人一线生路。听了师妹的话,十良和荣奎都沉默了。恰好这时丫丫因为饿,又哭起来,十良就把自己碗里的菜粥拨出一半儿给她喂下去,孩子都半岁了,因为巧惠奶水不足,丫丫就没吃过几顿饱饭,小脸又黄又瘦,越发凸显出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

    荣奎叹口气,把碗筷朝桌子上一丢,将两只手抄起来道:“十良你说的煤矿招工可是真的?”十良道不会假的吧,我也是听同事讲的,他们说的有鼻子有眼,连招工的地方都有呢。“好!”仿佛下很大的决心,荣奎道,“那明天我就去报名试试,凭我过去的功夫,这膀子力气还是有的,要是真得了这差事,咱们一家四口的口粮就有了着落。”十良迟疑道:“但是说出来不好听,大师兄你不担心被人骂么?”荣奎朝地上吐口唾沫,一连说了几个“顾不得了”。十良又想想,提议道:“不如你顶着我的名字去招工,将来就算被清算,名字和脸对不上,人家也没办法。”

    巧惠笑道:“师姐,你怎么那么多心眼?日本人还在呢,你就想到日本人走以后,中国人清算中国人的事儿了?”十良反诘道:“你是唱戏的,这种事儿戏文里还少吗?再说了,我还真不信日本人能霸占中国那么久。”

    荣奎不等十良把话说完,立刻道:“行,就这样吧,我顶着十良的名字,明儿去街口报名,我有预感觉得这差事一定归我,今年冬天你们就等着暖暖和和的过吧!”

    荣奎这一去,竟然是杳无音信了!除了他被录取之后朝家里带回来的一叠钞票,整个人就像人间失踪似的,之前说好的联络完全中断,十良托人去煤矿询问,也毫无消息。她们姐儿两个担心受怕许久,直到十良这天在戏园子听见几个同仁闲聊,说起之前去煤矿上工的打字员也是音信全无,她才感到事态的严重。她回家对巧惠说,这是不是什么骗局啊,怎么不止大师兄一个人失踪了呢?巧惠不安道,要不咱们再托人问问,隔壁邻居家有个亲戚不是也在煤矿上么?

    等她们托人问话得了回信,才真是晴天霹雳一个:开滦煤矿最近根本没招人!但是之前荣奎说过,现场报名时确实有日本兵在那里维护秩序,巧惠迟疑道:“难道还有人敢冒充日本兵?”十良却不这样想,她脑中飞快转过一个念头,觉得这或许是日本人设的陷阱,用一点点钱就把最好的劳力哄骗集中,或许这个时候荣奎他们已经被送到了关外或者日本做苦力了!

    这当然是最坏的设想,她都不敢说出来,唯恐吓坏巧惠。然而没几天,她从别的渠道,确实也印证了自己的猜测。还没等她把这消息告诉巧惠,师妹已经从邻居那里获悉一切,她们姐儿俩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勇气把荣奎的噩运再叙述一遍——听起来都觉得残忍。

    巧惠抱着丫丫哭道,都是我对不起大师兄,不该撺掇他去,想到他在日本人手里吃苦受累,我心里跟刀割似的。其实荣奎对巧惠的心思,他们三个人都清楚不过,难得他不嫌弃丫丫,就像亲生女儿那般疼爱这个孩子,十良一直想要是他们两个人总是不捅破这层窗户纸,干脆由她牵线把这事儿给敲定了。

    一想起这十多年来他们师兄妹几个的情分,十良又是自责,又是难受。但见巧惠两只眼哭得跟桃子似的,她也只能极力控制住自己,把哭的机会给巧惠吧,不然两人都哭,谁来哄呢?

    真是应了祸不单行福无双至那句老话,没过几天十良这边也出了岔子。原来是有人认出来她的身份,还朝戏院其他人打听确认。这人是天津地面上小有名气的汉奸,一下子捡到十良这块宝,恨不得立即朝主子邀功,好为“大东亚共荣圈”的繁华添砖加瓦。十良也是从戏院贺老板那里获悉这一切,贺老板给了她一个信封,里面乃是一刀钞票。他低声道,顾老板不是我不留你,你再在戏园子待下去,等到日本人和汉奸拿枪抵着你的腰,再想不上台也是不能了,对着刀和枪,你是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不如乘着他们还没登门,能逃多远就逃多远,这里我帮你顶着,就说你不辞而别!

    可是她能去哪里呢?不管北上还是南下,想突破日本人防线到后方,对于两个女人和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而言,简直难比登天,十良连想都不敢想。她还在那里犹疑不决,巧惠倒是主意拿的坚决,她说当初你和师兄不是换了名字么,不如你改名为金荣奎,咱们一道回北平好了,那地方咱们好歹是熟悉的啊,寻条活路也不至于像在天津卫这么难!

    十良眼前豁然开朗,她想对啊,回北平不是很好么。她当初逃到天津是为离开沦陷区,既然左右逃不掉,那么回北平也应该没什么不妥当,何况她在天津已经不安全了。十良觉得她在心底,没来由的开始期盼起北平的生活了,甚至有种模模糊糊的期盼,至于说期盼什么,她不敢朝下深想,因为那想法太奢侈。

    她们很快就如愿以偿,反正也没什么家产,无非是随身的两个包裹,坐上火车忽悠一下子就到了北平。当十良看到北平的火车站时,她甚至有些激动,两条腿都在那里打颤。巧惠以为她是害怕,小声道师姐你怎么了,咱们不是平安回来了么?是啊,回来了,这里才是她顾十良的家,即使现在满城都驻着日本兵,也改变不了紫禁城的红墙绿瓦,更改变不了皇城根下的京韵味儿,只有经过离别的人才知道自己对故土的思念如此深入骨髓,十良的脚一踏上北平的土地,就有一个念头立刻滋生萌芽,瞬间变得笃定坚决:那就是,甭管以后日子再难,她绝不会再离开北平了,这里是她的家,就算死了也要躺在北平的黄土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