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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节

    心结

    接下来要面对的乃是一系列很现实的问题,她们住哪里?靠什么营生?之前十良的四合小院早被人占了,那户人家出入都是汽车,听邻居讲不时还有日本人出入,她们是怎么都不敢去讨要的。后来还是在十良的一个戏迷的帮助下,她们租了个极小的院子,好处就是独门独户,坏处就是里面什么都没有,全靠姐儿几个张罗。十良这时的打扮已经完全是男装了,反正天气渐冷,她只管穿件破袄,又在脑袋上扣顶小毡帽,愈发像是个高高瘦瘦的汉子。就连巡警上户口时,也没认出来她是个女人,乃是用“金荣奎”和“金巧惠”帮她们登了记,只说是一对兄妹。

    令人意外的是,北平的营生比天津更难找!十良想不如去高碑店那里的码头上做苦力算了,然后她就真去那里干了半个月,肩膀和手上立刻被繁重的货物磨破一层皮,结成的血疤还未痊愈,又被新的伤口覆盖,如此周而复始,肩膀和手很快就变的粗粝起来,连她的脸也由于过多的户外劳作,变得黝黑粗糙。巧惠心疼的说,何苦来这样折腾自己?咱们是靠脸面吃饭的,要是将来还要回戏院子,你就只能唱大花脸了。十良道,以前跟着师傅练功时不比这个还累,我背上全是伤呢,至于脸蛋子嘛,我注意些就好了。

    这天十良又到码头上做苦力,中午休息室她自顾抱着饭碗蹲在一个避风的角落里吃饭,不和别的苦力一起以免露陷。她刚吃完饭,就见一小撮苦力正围着什么人在那里说话,她好奇心至,不由稍微多看几眼,顿时认出来那人竟然是德升!她知道洪天奎最初发家,是在高碑店靠码头苦力们帮忙才把五龙帮做大,没想到现在德升俨然当家人的样子,也会出现在这里。她和德升约莫有快两年没见了吧,他模样虽没什么的大变化,以前那种吊儿郎当的腔调再也不见了,眉宇间倒是沉稳许多。她正在回忆中浮想联翩,就见德升的目光朝自己这边投射过来,她本能的背过身,继续埋头吃饭。不是她觉得难以面对,而是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现在的她肩膀上有养活一家人的重任,凡事不能有丝毫懈怠。

    幸好德升很快就把目光转移了,因为这时另有一件事吸引他的主意,原来是一个五龙帮的苦力因为得罪工头,正在与对方理论。那工头仗着有日本人撑腰,根本不把苦力们放在眼里,即使德升过来调停也不肯善罢甘休。为了表示自己的能耐,工头甚至还叫来了一位日本兵,等他连比带划添油加醋在日本兵前面叙述一番,日本兵立即对苦力横眉立目,哇啦哇啦的讲了好大一通,眼看着他挥舞着刺刀是要发火的样子,那苦力觉得不妙,不由想要拉一把这个日本人的袖子,意思是求情。哪知这个举动更惹来那日本人的火气,一枪托就朝他肩膀夯下来,那苦力来不及闪躲,这一下砸上去,肩膀立即就脱臼了。那日本人大概是觉得对方呲牙咧嘴的样子很好笑,他把枪杵在地上大笑一通,又朝工头肩膀上拍几下,这才信步离去。苦力们连忙过去扶起地上那人,德升低声道,快去找个接骨的郎中去,不然这肩膀就废了!

    一时之间去哪里找个接骨郎中呢,一大帮人正在那里抓耳挠腮,就见有人推开人群,轻声道:我会!

    来者正是顾十良,她自小学功夫的,这点子事情自然不在话下。德升乍然看到是她,自然吃了一惊,他刚想过去相认,因听别人都喊她“荣奎”,立时明白对方必然有不得已的苦衷。他只好闭嘴不语,一直等到十良帮那人接好肩膀、诸人散去,他才好不容易压抑住满脸的兴奋,喜道:“原来是你啊!”

    十良轻声笑道,啊,是我,你还好么?

    德升之前的老成持重一下子不见了,刹那间他好像又回到过去,仿佛他这两年在江湖上磨练所带来的老成持重,仍然不足够以应对她,因为只要一面对十良,不管是什么场合、什么时节,气氛立即都能回到十几年前他们还是孩子时那种亲密无间的轻快中去,这种情意是相知甚深的,是很有默契的。即使他曾经伤害过她也不会改变。因此也更令他觉得痛彻心扉,更感到愧疚。他望着眼前这个装束模样完全和男人没区别的十良,觉得应该为她所有的遭遇做出偿还。

    他为自己还能够心平气和的站在她面前说话感到吃惊,在无数次的假想中,他甚至应该跪在她面前求得谅解。

    德升告诉十良,洪天魁去年冬天已经过世,老爷子为大好的北平落入敌手痛心不已,他自觉时日无多,只可惜再也看不到日本人被赶走的那天,只好再三叮嘱女儿女婿,等日本人走了,一定要坟前烧香转告,颇有些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意思。他去世前几天,似乎知道大限将至,便特意提早请和尚来放焰口,说是要听听自己的焰口什么腔调。那一天他还换上了寿衣,整天不停擦洗掸扫,就好像要出门赶赴什么重要的宴席似的。等到徒弟们把穿衣镜拿来,他看了看里面的人物,笑道:原来穿上寿衣你就这德性啊!

    结果那天下午开始刮风下雪,洪天奎对女儿说今儿他不走,外面雪大风疾,他又没伞。当时洪姑和德升还觉得老爷子倍儿精神,或许能挺过这一劫。哪知第二天早上,老爷子真的就咽气了,大夫说是凌晨走的,没受什么罪,是个喜丧。

    十良问五龙帮的老营生还做么,你怎么也到高碑店这块呢?德升说以前的生意不能做了啊,除非愿意和日本人一道,听从他们派遣,这样不就是为虎作伥么?可是帮会里兄弟众多,他也不能就这样叫大家散伙,好在他有厨艺在身,只好出面开个饭庄,叫一些头脑活络又肯吃苦的人一起参与,好歹混口饭吃,还有些弟兄则经他安排到码头做苦力,好歹赚一份力气钱,也有那不肯的,则随他们去了。德升说咱们虽然是吃江湖饭,好歹不能做出散尽天良出卖国家的勾当。这些日子他也很不好过,年纪并不大,可脸上已经有了皱纹,纹路如同石刻,眉眼间那种沉甸甸的感觉,竟隐隐有洪天奎老爷子的样子。

    她与德升间的心结,已然不再郁积于胸中。于是十良衷心的说,你做的很好,就算我干爹在世,必然也赞同你的安排。她说话的样子很诚恳,德升不得不信她的真心实意,这也愈发印证了他对十良的认知,仅仅是一段儿女情长,并不能充分占领她的胸怀,她不是那种为一件事、一个人就郁郁寡欢终身的女人,就这点而言,十良更像个男人。她也不断在用自己的经历验证着他的猜想。

    德升望着十良粗糙的双手说,你不要在码头做苦力了,不如来我的饭庄帮忙,终归能混个饱肚,连带着巧惠和她娃娃都有的吃。十良狡黠的一笑,并没有立即答应。她当然很想去啊,可十良觉得这事儿洪姑肯定不乐意,那女人并非看上去那样的豪爽,她的大大咧咧有点装腔作势。

    德升回家后把今天的经历都告诉了洪姑,当他流露出要请十良来饭庄时,洪姑没有立即说话,可是她脸上的表情明白就是在说:我不乐意。她想再多问丈夫几句,好打听十良目前的状态,她是不是已经有了人家,要不然那孩子是哪里来的呢,她前阵儿怎么去天津了,又为什么要回来?德升的笑而不答再次给洪姑一个信号:她看出了十良在丈夫心中的分量,十良是不能随便被提及的,他不打算拿她作为闲聊的资料。

    一时之间,这竟然令洪姑心中生出几分心灰意冷,她不想再搭理丈夫。好在饭后孩子开始在那里哭闹,她便借着哄孩子的机会来到里屋,不再和德升说话,即使他在外面问东问西,她也不接茬。

    德升还没意识到妻子的不满情绪,只顾在那里说伙计们做事不尽心,新采购的蘑菇就那样堆在一起,他道:“蘑菇马上就得晾,否则会生虫,干了才好吃,鲜蘑菇有什么味道。”他这样自顾唠叨了一会,根本没留心妻子有没有应声,便去前面的饭庄照看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洪姑一直觉得不是每个女人都那么走运,能嫁给自己欢喜的男人。绝大多数女人嫁汉无非为吃饭穿衣,从这个角度而言,洪姑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

    她和德升成亲后,德升对他们父女一直很照顾,也很细心,有时连老爷子都感叹,说这个女婿比女儿还要懂事贴心。洪姑有时清晨醒得早了,望着丈夫沉睡的面庞,她常常多情地想,德升真是她好不容易寻来的一块宝贝,这辈子除了父亲外,他肯定就是她最亲的人,即使是有了儿子也如此。可是有时她又会觉得扫兴或者莫名其妙的难受,因为她觉得婚后的德升和她以前认识的德升完全不同了,固然一个理想中的丈夫应该表现出来的品质他都具备,但与此同时,一个知情识趣的男人也同时消失了,之前他吸引她的那种幽默的品性,包括他那种总是油嘴滑舌的玩笑腔调,一下子全然不见了!他现在就是个过日子的男人,连句玩笑话也不说,更多的时候乃是板着一副面孔,洪姑不知道他是对目前的婚姻生活有意见,还是仅仅因为生活压力太大。

    而且他越来越沉默,以前时常唧唧呱呱和任何人都能聊得来,现在即使和要好的哥们一起,也不大说话。洪姑除日常的衣食住行还有孩子,几乎没机会和他聊一些更深入他内心情感的话题,她不是那种很会伏低做小的女人,因此更不知道该如何把这些心里话告诉对方。好像她从来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任何与“倾诉”有关的权利都在他手里,从来都是德升操纵着和妻子的距离。而今天德升表现出来的兴奋与喜悦,令洪姑感到了不舒服,她觉得丈夫对这件事太认真太专注了,近来她从来没有见过德升对什么事能如此较真,包括对她和儿子的事。她想起很久之前问过他的那句话;你心里是不是还想着顾十良?

    洪姑一辈子也不想再重复这句话,可她的心却逼迫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它。

    直到第二天德升在饭庄,又对妻子提起来给十良安排做什么时,洪姑终于忍不住愠怒道:“从昨天到现在,你提了几遍人家的名字?一会说要请她到饭庄,一会又说要帮她租个近些的房子,你干脆搬过去和她们一起过好了,人家正好缺个当爹的!”德升很吃惊于妻子的反应,他“咦”了一声,立即带着厌恶的神情说:“你想太多了,我无非是对发小尽份儿心思而已!”

    洪姑不再说话,她想丈夫也许是对的,可她心中更多的还是不相信。这些日子,他不关心她,没发现儿子掉了门牙,他甚至也没问过洪天奎去世的第一个忌日该如何纪念,所以洪姑不认为她是多心。她这年深日久的猜疑,就从十良回来这件事上开始变得明晰确定了。

    晚上的一件事儿,彻底激怒了洪姑,其实那无非是件再小不过的麻烦,她却完全失却了耐性,认为是德升不给面子。起因是她一个远方堂兄很想到饭庄子做事,但是德升说要考虑一下,现在饭庄人满为患,他经营得很辛苦。洪姑被丈夫激怒了,也许她是存心要被他激怒。不然她就会坐卧不宁,她胸中的恶气就无以升腾,她心中的怒火也无以燃烧。

    现在好了,她开口的机会到了,她立即叉起腰对丈夫说:这家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啊?难道老爷子一走,姓洪的人想找晚饭吃都得看你的脸色吗?

    然后她对堂兄说:没事儿,明天你就来上工!堂兄惊异的眨巴着眼,一会儿看看德升,一会儿看看洪姑,周围的弟兄们都不出声,也有人幸灾乐祸。洪姑看着丈夫明显受挫不快的表情,心里竟然有些小小的得意。

    可是丈夫当众被挑衅、受气这件事儿,尽管当时为她带来了痛快,还是很快的令她感到了不安和愧疚,毕竟这些年德升为五龙帮可谓尽心竭力,她那样对他,不公平。

    而且她发现德升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气愤,脸上依然一副淡然的表情。即使真有不满的话,那也只是一种怜悯——对她,或者说对于洪家。这怜悯一经发现,她竟然羞于承认,简直比告诉她,他不爱她还要令人胆寒。

    她不得不承认,她对他的渴望大于他对她的需求。

    美妙的世界

    德升去瞧十良她们,还带些点心过去,这东西实在太难得了,那些卖烧饼和包子的小贩们都不敢亮着箩筐在街上叫卖,他们一律像贼似的,非得用细铁丝网把装食物的篮子罩上才敢出门,因为一不小心就会有饥饿的人来抢。德升也是把东西包严实塞到怀里裹得严严实实,才将东西送过来。

    十良住的这个小跨院,尽管里里外的的家具尽是些破桌子烂板凳,但地面扫得很干净,连两盆鸡冠花瓦盆边缘的浮灰,都被擦去了。屋里的大方桌边上,摆着个小小的煤炉子,还烧着一铁锅开水,砧板上是一些杂面饽饽,和一碟盐水疙瘩丝儿。德升明白这就是她们的午饭。巧惠没想到是他,愣了片刻才笑道:“原来是德升啊,今天刮风满天都是黄沙,实在想不到还会有客来。”德升忙把点心从怀里掏出来递过去,笑道:“我就顺路过来瞧瞧,十良呢?”巧惠朝门外抿了下嘴,说,在那里劈柴呢!

    德升不费力气就在屋外的空地上上找到正拎着砍刀劈柴的十良,他一把夺过刀子,道家里没有煤球么,你怎么还做这种粗活?十良这时穿件灰白的破袄,脸上沾满浮土和灰尘,头发也乱得跟个鸟巢似的,德升觉得除了他谁也不会认出来眼前这个瘦高个的青年就是曾经名动京城的戏苑名伶。十良在他的注视下嘻嘻笑了几声,一点不以眼前自己的形容感到尴尬。德升只好和她把地上劈好的柴禾抱回小院。

    等他把来意说明,要请十良去自己的饭庄帮忙,十良立即道:“谢谢你和嫂子的好意,不过我最近新得了一个差事,乃是一个戏迷帮我筹谋的,我已经答应了人家,何况那差事也不错,所以德升你这边,我就去不了了。”看得出德升十分惋惜,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他才离去。

    巧惠奇道:“师姐你得了什么差事?我怎么不知道。”十良沉吟片刻,才说:“我是诓他呢,你当五龙帮的饭那么容易吃?”巧惠当然明白这意思,她失望的“哦”了一声,又回到院子里继续坐在木盆前面洗起衣服。这些日子,十良在码头做苦力,巧惠则在家帮人洗衣服赚钱,两只手都皴裂了。饶是如此,她们连像样的莜麦面和豆面都吃不上,一连吃了好几天的豆饼渣滓,胃里难受极了。巧惠玩笑道,我恨自己这张嘴整天要吃饭,要是里的泥胎石像那样,餐风饮露就好了。下午她们出去买菜时,在胡同口还看见一户人家,那么冷的天只穿破烂的两层单衣,居然还光着脚,紫红泛青的皮肤上满是皲裂的血口子,估计是在外乞讨的一家子,看着小孩们气息微弱地哀哭着,巧惠忍不住把德升拿来的点心分给他们一半。

    十良从街坊那里打听到,由于日本人在北平管制粮食,一些胆儿大的人就去把布匹和其它日用品带到张家口、石家庄卖,好换点米面回来,再把这些拿命换回来的宝贝藏在袖口或者裤子里,一路上或是藏在货车里,或是趴在车顶,不少人竟也平安回来了。不过这一路上先要逃过日本人的搜查,还要买通铁路上的职工与巡警,一个人冒然去做肯定是送死,一般是新手跟着熟门熟路的老手,多跟几趟才行。

    她决心试一把,她敢夜闯徐怀璋家去救人,也不怕孤注一掷的去走这一回。于是她和几个胆大的邻里街坊结伴而行,跟着一个有经验的人一起去石家庄。他们很快就换来了想要的大米白面,比意料中的还多,十良的裤腿和袖子都装满了,大家说你太瘦,你要是个胖子至少还能再多装一斤,现在你这模样看上去就像个饿肿的汉子。

    不过回来时还是出了意外,他们本来是藏在货车箱里,筹划着等车子到站后,由铁路上的内应接他们出去,哪知车子在北平的郊外忽然就停住,几个嚷着日本话的宪兵不知为什么想起来要到货车箱里,本来他们是发现不了车子里隐藏的这帮人,可其中的一位过于紧张,竟然踢翻脚边的一个玻璃罐子。听着嘎嘎的皮靴响声越来越清晰,那声音简直就像踏在脑门上发出来似的,终于大家一哄而散,纷纷跳窗而逃。他们的裤腿和袖筒里全是粮食,再加上连日来挨饿导致的体虚气弱,哪里跑得过如狼似虎的日本兵?更有那舍不得放弃粮食的人,生生被这些东西害死了,他们一边跑,脚下的米粒子一边掉,正好方便日本人按图索骥。幸好十良机警,她刚跳下火车时,就迅速用刀片子把裤管和袖口都割破,好把里面的东西倒个精光。只是郊外的这块地似乎有很大一片都是烂泥塘,跑起来很不爽利,连个遮蔽的地儿都难找,伴随着日本人噼噼啪啪的枪响声,是那种肉体被击中后沉闷的“噗”,被害者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到了最后,空气里满是火药和铁锈味,耳边不断的枪响声,她的鞋子里面灌满水,走起来沉甸甸,不断发出噗嗤的声音。十良不知何时后背上就会挨上那么一枪子,她的心跳得又急又快,双手直打哆嗦。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枪响声不见了,十良蹲在一块山石后面,几乎可以听见日本兵咂嘴、装子弹的咔嚓声,她真是连大气都不敢出啊,可四周的这种寂静,越发加深她的紧张,令她反而产生一种速速求死的念头。她一动不动,像雕塑一样保持着刚才的僵硬姿势,连眼光都不知道朝哪里望去,于是她闭上眼——别急,她又睁开眼,北平郊外的天空真是湛蓝,云都是低低的,感觉触手可及,远处还有一些烟囱,飘出来的烟也是白色的,这些白烟和跟天空中低低的云似乎连接在一起的感觉,会让人有种错觉,仿佛那些云彩都是从烟囱里飘出来。这真是个美妙的世界,刹那间她又忽然舍不得了。

    十良不允许自己再有颓败求死的念头,这种含有失败感的怀疑不应该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于是她深呼吸一口,继续观察那几个日本兵的动静好随时调整对策。

    幸运的是,那几个日本人很快就走了。

    十良一直等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的天际线,才不由长长舒了口气,她想要站起身,奈何刚才过度紧张,蹲的时间又过久,这一站起来立时觉得腿脚酸软,头蒙眼花,眼前漆黑一片!

    她醒过来的时候,刹那间还以为已经到了非人间的领土,可接下来的头疼欲裂又迅速把她拉回凡世,只有凡间才会有肉体的牵挂和情感的波动,那些个饥饿与痛苦,煎熬与期待,无一不是凡胎俗人为之悲喜的因果。她的意识和情感虽然复苏,但身体还明显的赶不上趟,甚至连张开眼皮都很吃力。于是她缓了口气,开始用其它的感觉来体会周遭的世界,她闻到一种香料的味道,其中还蕴藉着油脂香味,这种味道之前只有在基督教女青年会所在的广济堂里,她才闻到过,在那种地方唱诗、听神父布道,对于她这个非教徒而言完全是富足生活的调节,她印象特别深刻。

    就是这点感触,令她感到安全,于是她才慢慢睁开眼。顿时就听见有人轻声道,醒啦醒啦,快去把神父喊过来!

    令十良惊诧的是,那个翩然而至穿着黑色长袍的神父,竟然是林良煜!他黑色的袍子被风带起来,好像张开一双黑色的翅膀,向她这个方向飞奔过来。十良下意识的又闭上双眼,她想这是不是幻觉?难道她真的死了?

    不等她再次睁眼,就听见林良煜轻声笑道:“顾十良,你没死!”

    十良被他看破心事,刹那间有继续装傻的念头,几乎都不好意思再望他了。于是她只好重新睁开眼,好奇的打量着他,似乎问:“你怎么入了教会当起洋和尚?”同时她又感到局促不安,她想自己既没有梳头也没有换上干净衣服,就这样邋里邋遢的和他对面相望,实在令人难堪。

    林良煜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他就那样静静的看着她,似乎从来不认识她一样。还别说,他穿上了这身宽大的袍子,倒真有几分慈悲为怀的意思,可能是他脸上之前常驻的那种聪明刻薄劲消失了的缘故,总之这双向来冷峻的双眸中,现在多出来的更多是悲楚,以及挣扎。

    原来是教会的人之前听见枪响,后来等日本人走了,他们出去巡视,这才把十良给救了回来,其余几个人也都给埋了。十良简要叙述了她去石家庄铤而走险换粮食的经历,她用那样平常的语气来叙述整件事,并没有特别惊愕的表情,好像这件事就像日常的吃喝拉撒一样简单,其实,在任何时候,生与死就和衣食住行一样是一种随时会发生的事儿,只不过战争时期,它们降临到每个人身上的频率会更高而已。

    林良煜默默地听着她的讲述,不时朝她投去难以名状的一眼,她比之前削瘦了很多,但精神还很好,尤其是现在,她的两只眼睛不断闪现着快活的光芒,对比她说话时平静的语调,可以看得出十良在尽量克制激动的情绪。

    这是获救后的欣慰,还是重遇他的兴奋?

    林良煜垂下眼皮,没有直视十良询问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