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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节

    来生如何

    “他聪明极了,又混蛋透了。”这是社交场上对林良煜的评价,十良也曾耳闻。别人的画儿都是在白纸上落笔,他的却着色在黑底上,因此显得颜色浓烈。如果不是乱世,他们根本不会看对方一眼,她与他的世界交集那么少,更不可能又相互了解的机会。而他从一开始就看出来,她与他结识的所有女子都不同,尽管当时的他被偏见蒙蔽目光,也能从她敏感坚韧的眼神里看出来,她是一个多么纯粹的人。缘份就是这么奇妙,他们这样截然不同的人竟然有机会共处于同一屋檐下,他才慢慢发觉,她个性沉默又强悍,在缺水的地方缠绵,在寂静的黑夜绽放,就像一颗没有雕琢打磨的钻石,通身散发的是朴素明朗的光辉。而一旦她较起真来,即使什么都不说,就那样坚定地守侯着,既不担心前路的痕迹,也不忧虑后退的方向。

    这真是一个令人费解的女人,更是一个令他迷恋的女人。

    即使他们现在熟悉了,林良煜也很少在十良面前说他的家人,但凡提及,也总是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好像他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他最喜欢的亲人是他的大姐,那个十良从来没见过的女人,像是一尊神矗立在他童年时期的记忆里。可即使这个亲人,也于前年去世了,他很久后才接到噩讯。林良煜一直以为姐姐美貌且嫁得如意,她出嫁那天的奢华钉在他年少的记忆里,让他无法想象冰冷的海底怎么能收殓被如此眷顾一条如花的生命。至于其他的家眷,他只是在不经意间告诉十良,北平沦陷前父亲就携带亲眷出逃了。他们说也没说一声,就这样放弃了他。这句话是十良自己揣测出来的,因为假如从林良煜口中讲出,难免会携带一丝自怜,他向来不屑于展示任何与软弱有关的情绪,尤其是为那些所谓的亲人顾影自怜,简直令他不耻。

    不过他不得不提的一件事,还是和这个大宅门有关,那就是去年冬天的时候,他回了一趟旧宅。他在那里遇到了一个日本兵,空无一人的豪门大宅邸即使人去楼空,总还有很多拿不走、搬不动的大物件留下,这个日本兵估计也是识货的,他对此很垂涎。只是他这幅贪婪的面孔不该落入林良煜眼里,更何况他还是个落单的日本兵。林良煜虽然不喜欢这个家,但此情此景还是令他迸发出杀机,他竟然空手把这个日本人给杀死了!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至今他还记得血把地上的板砖都染红了,他看着那家伙一点点断气、露出眼白,才真的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事儿。有些时候他是这样,连对错后果什么的都不想想,只想迅速结束一种难熬的状态,至于后不后悔就那交给未知的未来。

    尽管他觉得自己足够冷静的处理了尸体,日本人还是很快就发现这宗谋杀,并且把所有的疑点都集中指向他。林良煜之前的旧身份已经列上黑名单,于是他经历过一阵煎熬的时光东躲西藏,后来才被马修神父收留额。正好广济堂之前曾有过一位年轻神父和他的身形外貌相仿,马修便堂而皇之地将他冠之以助手“卢卡斯”的名字。

    总之,他是个没有身份的人,和十良一样顶着别人的名字生活,这是个奇怪的偷生方法。

    直到他把这段经历尽数告悉,十良才恍然明白他之前的犹疑态度,他不肯连累她,别看他那样平日里行事那样无所顾忌,其实心里对很多事都洞若观火,明白得很!

    他的狂与傲都掐着分寸,不肯伤及无辜。

    这段恋情令他喜悦,可同时也令他苦恼,他对世间本来一点留恋也无,十良令他苦恼,因为当他离去时再不能毫无牵挂,而是牵肠挂肚,这不是林良煜的做派,他之所以想到“离去”,大概由于他本性是个悲观的人,时常会想到人生结局的事情,他不喜欢大团圆,更不喜欢说假话,他预感到自己活不长就,不过这件事儿并不曾困扰他,因为他不喜欢衰老,更难以想象镜中的翩翩美少年变成不堪的老朽。

    可乱世中有什么事儿是可以规划的呢,无非是过一天是一天罢了,从这个角度而言,他又大可不必为未来烦恼,哪怕是明天的事儿,他也不必想太多。

    不过除了那天晚上,十良并不经常留宿在广济寺,一个是担心被窥破身份,二来是不放心巧惠独自在家照顾孩子。说来也巧,刚巧农历腊八的前一天,马修神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些花生和红豆,说要熬成腊八粥发放给众人。这东西是很费火候的,广济寺的炉灶即使明天一早开工,也不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因为神父听说十良家里还养着嗷嗷待哺的小儿,特地允诺要分给她两份腊八粥。十良想反正无非是一晚上的功夫,她留下来在厨房帮忙看火好了,明天可以早点回去给师妹娘儿两个带一份回去。于是她托人给巧惠带了个口信,就和广济寺的大司务一起守在了厨房。

    大司务瞧出十良最近的精神焕发,问她你是怎么啦,气色这么好?他不知道,爱情有滋养人的力量,不管这个人如何落魄,只要他正陷入爱河,面容就会为之一变,显得容光焕发,说话走路都那样精神百倍。可是十良的快乐来得不是时候,很快她就遇到了人生的阴霾。

    就是这一晚,巧惠遭到了三个日本兵的玷污,悲剧是在一瞬间被启动的,尽管她拼尽全身力气进行了最大的挣扎,周围邻居甚至有人看到日本兵闯进去捂住她的嘴,可是谁敢出手阻止呢?他们做的,无非是速速回家把门关上,同时祈祷这件事不要落到自己头上,因为他们知道届时也同样没人伸出援手。

    即使很多年以后,十良仍然忘不了她第二天早上看到巧惠时的模样,她身上穿的一条蓝布小夹袄,已经被撕碎了大半,脑后的一字如意髻也乱糟糟的,一直要垂到脊梁上来,她坐在地上,很久未曾改变姿势,眼睛早被泪水迷住,一副痴痴呆呆地模样。

    她已经陷入人生的万丈深渊,跌落到了最深的底部,之前的遭遇曾经令她犹如深入地狱,没想到更可怕的还未曾发生,倘若知道生命如此悲苦,她肯定会断然结束生命,这揪心扒杆的活着,是为了什么?

    十良时常想这个问题,倘若那天晚上她一直在家,还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么?即使她可以敌过三个配枪的日本兵,那么以后的日子会是怎样?带着巧惠母女逃亡?或者说,干脆自裁以免受到凌辱。可哪怕双双死去,也比眼前的局面要强啊!

    尤其令人难以忍受的,是一些四周邻里街坊的责难,他们把一切都归咎于这个可怜的女人,说她一向狐媚,乃自取其辱,何况现在她沾染了日本人,越发的不洁净了,甚至有人要求十良她们搬出这个胡同,面对如此的无礼要求,十良狠狠地啐了一口在那人的脸上!

    她告诉林良煜,说没有想到自己人整自己人,比日本人整我们还厉害,而且在这批对巧惠毫无同情之心的人中,一些还是教徒。她以为他们经过教会洗礼以后,至少会更善良一点吧,可是有的人原来什么样,还是什么样,原来是不讲道理的现在也还是一样的。

    林良煜说,丑陋的人们啊,希望你们早日灭亡。

    他把巧惠安排到了广济堂,马修神父还亲自帮她疗伤,可是巧惠不肯喝药,她心如死灰,不言不语,麻木更多于悲痛。十良干脆揪住巧惠的头发往后扯着,使她的脸仰起来,她含着那药,不吐也不嚼,脸上表情平淡如死水。

    巧惠后来问马修神父,世上真有天堂和地狱么,像我这样的人是不是要被发配到地狱不得超生?马修痛心道,你是无辜的,进地狱的应该是那些行凶作恶之人,可是,巧惠又问,如果不进天堂也不进地狱,下辈子会如何?如果来生还是今生的重复,我就不要再做人了。

    来生如何,连神父也无法回答这个深奥的问题。

    她的伤渐渐好了些,有时天气好的时候,巧惠会在太阳光坐很久,除了马修,她害怕看见任何的男人。男人像一根又一根刺疼的钉子,扎进她柔弱的生命里,总是为她带来戕害。但凡有时因为躲闪不及遇到陌生男人,她眼中就闪出惊慌来,同时伸出粉红色的舌尖,迅速地,几乎是令人察觉不到地舔了一下有点儿颤抖的嘴唇,像一只小猫,一只受伤的小动物在背人的地方舔自己的伤口。

    即使这样的日子,也终于有过完的那天。

    马修神父被日本人的宪兵司令部传讯了,他在那鬼地方呆了三天才被放回,除了更憔悴,外表并不见得变化太多,有人说日本人对他上了刑,长袍下面都是伤口,也有人说日本人要驱逐他回国,教众说好呀,神父可以回家乡了,有那一直关心国际局势的人立刻反驳说,好什么呀,法国也被德国人占领了,他们的首都也驻扎了德国鬼子,局面并不比中国好。

    疯子

    接下来,马修神父露面了,他交待广济堂所有的中国人都各自回家,除非由林良煜上门通知,接下来一段时间万不可再上教堂,看见马修神父平静如昔,人们安慰自己必然是没事的,然而见他把教堂存储的面粉和黄油一一分发给教众,又按捺不住心里的猜想,悲观不断地滋生蔓延,像传染病一样,通过看不见的情绪渗透到每个人心间,大家知道广济堂危在旦夕,眼下的生活,必须以最坏的恶意揣测才不至于绝望。

    唯有林良煜不肯躲起来,他说不能把神父一个人丢在这里,老人家毕竟有些岁数了,何况神父对他有救命之恩。十良愿意留下来,哪怕是陪着他们去死,她也是无所畏惧的,只是家里还有嗷嗷待哺的孩子和病人巧惠,她无论如何不能任性,她这一生,任性的机会都给了旁人。

    有人试探着问林良煜,想确信马修神父必然会安然无虞,然而并得不到他们想要的回答,人们叹息着告别,情知再见的机会杳如黄鹤,也要煞有介事的约定,不远的将来必定教堂重聚,好像世事命运,他们真的能自己做主似的。

    十良情知多问无益,并不追问林良煜有关未来。见他把足够的粮食装在一个结实硕大的包裹里,连崭新的棉被也不忘给她准备,生怕饿着或是冻着她似的。十良心中不由感慨,像他这样曾经驰骋花间的情场浪子,到了如今的鬼魅世界,对一个女人表达爱意,不是甜言蜜语,也不是幽深情欲,就是希望她能吃饱睡好,这是乱世里最珍贵的礼物。

    然想象犹如一匹怪兽,在她心间横冲直撞,弄得人心神不宁,马修神父或许还能因为洋人身份有一线生机,而林良煜这个冒牌神父呢,一旦他被揭穿,或者被发现身负的命案,十良不敢再想。

    他们十分默契的不去提这事,只是闲聊着琐事,有一搭没一搭,比如广济堂那个总是喝醉的大司务今天又惹了什么笑话,还有马修神父据说出家前在巴黎还有位情妇诸如此类。然而沉默不断地滋生着某种猜疑,越是避而不谈,反而越显得碍眼。

    最终还是她打破了这种局面,她问:“你刚才烧毁的是什么文件?上面都是洋文,难道广济堂真是要毁了吗?”他低头不看她,道:“是神父在国内同僚们的联系名单,有人还在沦陷区,他不想连累大家。”十良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问:“神父的同伙们,难道也打鬼子,所以不想被日本人发现?”林良煜被她这个略有些愚蠢的问题逗得咧嘴一笑,抬起头反问道:“你说呢?”然她脸上那种哀伤,还是深深地震撼了他,那是一个不屑于倾诉生平遭遇、总是习惯用沉默抵御不幸的女人,所表现出来的最大程度的悲戚,有点像戏剧里的旦角妆面,她们即使不张口,眉梢眼角也都是眼泪。

    林良煜深深地叹口气,起身把她紧紧拥抱,情知不管如何慰藉,都无法为明天涂抹一分光明。他甚至有点后悔,当初不该招惹她,自己的命贱如蝼蚁,轻若鸿毛,他一点不在乎。可为什么要徒然为她再增添痛苦的经历呢?

    经过一个冬天,她的头发已经长了不少,他用手掌不舍的摩挲着发梢,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从脖颈里拉扯出一条链子,下面坠着个沉甸甸的十字架,样式很普通,但是材质乌沉沉的。林良煜还没有开口,她一把握住它,笑道:“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吗,现在要送给我?”林良煜咬牙笑道:“这么老套的话,亏你也说得出。”她得意道:“这么老套的事,你也做得出。你忘了我以前做什么的,戏文里都是这种故事呢。”林良煜无奈地挑下眉毛,有些赌气似的说:“都被你说破了,真是的!”然而接下来就是漫长的静默,他们都不由自主的想,戏文上出现这些内容时,都是生死离别的时刻,那种夸张了的痛苦,看戏时只觉得是别人的生命,可以拿来感慨甚至流泪,然而真正轮得到自己时,又是那样的锥心,把这样的痛苦写出来供人娱乐,编戏的人简直没有人性。

    然十良制止了他把链子取下来的动作,她仔细看了看那十字架,似乎要记清楚它上面的每一点纹路,这才把它重新塞回他的衣领,用不容商榷的口吻道:“先留着吧,下次再给我。”这简直是命令了,命令他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回来。

    接下来的几天特别的冷,但冷已经不重要了,饿也不重要了,等待命运宣判的焦灼,取代了十良的一切感情和感官,她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做,这样才不至于枯坐在那里等消息。于是她逗孩子吃饭,哄巧惠睡觉,劈柴、洗衣服、打扫院子,忙碌得如同陀螺一般。然远处偶尔的汽车鸣笛,或者院门前的脚步声,都能迅速令她停下手里的劳作,警觉的竖起耳朵。

    冬日夜晚漫长,更是难熬,她坐卧不安,脑子里交替变换着各种画面,最好的或者是最坏的。也许是累了,这天晚上她倒是睡得沉,以至于早上醒来时,有种浑不知所以然的茫然。

    睡眠和死亡的区别是什么?她忽然冒上来这么一个问题,同时又觉得不祥。可谁又能够回答这个问题呢?没有人。

    她在紧张的等待中煎熬了两天,时刻聆听着任何可疑的动静。可真有人小心拍打她家院门时,她反而没听见。巧惠去开了门,进来的是广济堂大司务。这个平时嘻嘻哈哈的胖子,脸上早不见那种轻松的神情,不知道为什么,十良不想看见他,他比死神还要令她害怕。

    大司务带来的全是噩耗,这个使命令他难受,又因为别人的痛苦,加剧了他的痛苦。他双手绞在一起,眼睛不敢直视对方,说话有些吃力,半晌才把话讲清楚,马修神父被日本人抓到了集中营,据说那里关押着各种身份的欧洲人和美国人,而林良煜,总结成一句话就是,生死未卜。

    十良有点怀疑这是大司务对她的安慰,因为谈到林良煜时,他闪躲的眼神和犹豫的语气,出卖了他。她也知道,即使她再追问,也不能问出更多的消息。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林良煜是在宋庄失去了消息,和他在一起的还有好多乡众,说到这里,大司务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做了个夸张的手势比划道:“好多人呢,日本人不可能都杀掉。”

    十良送走大司务,把巧惠母女暂时托付给邻居,匆忙打了个包裹,就朝郊外的宋庄走去。她挨门挨户的问,所有的人都讳莫如深,不肯理她,或者唉声叹气让她赶紧走。终于遇到一个据说是专门负责收尸的人,他见到的人间惨剧多了,有点木木的,说话也呆傻的,他说你在问一个长得像外国人,但又能讲中国话的男人吗?十良连忙点头,对方继续说:“那人长得挺好看,头发有点卷。”十良连忙补充说:“他眼睛发蓝。”那人听到这里就笑了,十良立刻明白,他遇到的都是死人,哪里能见到对方的眼睛呢?

    然后那人重重叹口气,才道:“死了死了,都死了,埋在了大柳树下的土坑里,好多人,人压着人,胳膊压着腿,腿缠着脑袋,有穿衣服的,有不穿衣服的。”说道这里,他忽然咧着嘴傻笑,嘴里不停地留出口水来。十良怔怔立在当地,心脏像被人拧住,刹那间几乎失去了心跳。然而她很快就缓过神,立即把背上的包袱解开,像是要清点一下里面的东西,收尸人的家人本来都在各忙各的,见状不由都围过来顺势朝里面张望:一打粗面饼,一个小铁锨,风灯和蜡烛,热水壶以及毛巾,还有一身孝服。

    一位老人脱口道:“姑娘,你这是要做啥?你要把丈夫的尸体刨出来吗?”

    十良重重的点下头,说:“大爷,只要你告诉我大柳树在哪,我连夜去把他找到。”她不肯用“尸体”指代林良煜,仿佛这样的话就保留着一线生机似的。

    所有的人都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她,宛如在注视一个疯子。

    十良自己也没想到,她真有做疯子的潜质,她找到了大柳树,用村民借给她一根铁铲掘土。她算好了方位,沿着坑沿一点点的挖,力气不能用得太大,否则会破坏到那些亡者的身体,他们尽管失去了生命,在她看来也是有尊严的。于是这场挖掘变得异常辛苦,有时遇见纠缠得厉害的尸体,她就蹲下来轻轻的用手挖。但是渐渐的,尽管她并不害怕,泥土下面的惨状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震撼到了她,小孩子和妇女的尸体,令她想到了丫丫和巧惠,壮年人的尸体,令她想到了荣奎,老人的尸体,令她想到了胡师傅。总之,在她生命里出现过的,那些遭受过厄运洗礼的亲人们,似乎都集中在了一起,即使土坑里那些面目模糊的陌生人,一想到他们也是和自己一样曾经沐浴着同一轮太阳,想到他们也有自己的亲朋至爱为之痛苦,她的心也犹如刀割。

    可是她像着了魔似的,根本停不下来,也忘记了自己究竟是要做什么,更忘记保护自己,她一面挖土一面痛哭流涕,两手鲜血淋漓,整个人都那样的痴狂疯癫。终于,十良倒了下来。

    等她再次睁开眼,首先感到的就是指尖火辣辣的疼痛。然后身体上其它的痛苦都复活了,从头到脚,几乎没有一样不难受的。半晌她才发觉自己躺在一张土炕上,同时听见有人小声嘀咕说,醒了醒了。

    她艰难的想起身,结果只能支起脖颈,这才发现救她的原来就是之前收尸人一家。之前她来访时,那家的老爷子,一直坐在角落里不言不语,现在才出现在她面前,他老得几乎看不出来年纪,脖子上的皮肤松驰得都垂了下来。他说话声音含混之极,她必须凝聚所有的力量才听懂他的嘟囔,他说:“人我帮你找到了,但是太沉,你自己也拖不动,万一被人看见了反而难办,不如让我孙子把他拉去化人场,烧成灰,你也好带走。”

    十良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再看这位老人,仍然坐在那里岿然不动,她觉得自己真是遇到了土地爷爷。

    尽管之前早有准备,真正看到他,十良方能体会哀莫大于心死的含义。他仰面朝天,双手紧紧握拳,眉目倒是安详。中弹的地方在胸口,除此再无外伤,也就是说没受什么活罪,这多少令她得到一点慰藉,有很多人尽管活着,身体和心灵都千疮百孔,不比死了好。

    她用湿毛巾帮他擦净面颊和伤口,再换上干净衣服,还帮他减了指甲。林良煜这人最讲究,她也要他体体面面。最后,她把头发扎起来,勉强盘成一个发髻,又换上白色的衣服,有点未亡人的样子,但是她不再哭泣了,林良煜未必喜欢她这样哭哭啼啼凄凄惨惨呢。

    终于,她把一缕头发剪下来塞到他上衣口袋,算是最后的告别。而他留下来的那个十字架,在她胸前霍霍跳动,好像一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