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无邪

首页|玄幻|仙侠|言情|历史|网游|科幻|恐怖|其他

思无邪 > 第84节

第84节

    祖国祖国我是客

    这天中午饭后宝玥独自在家清点家中旧物,倩云跟在后面搭手帮忙,她望着积满灰尘的各类玩物书籍,不由说:好像。倩云明白她指的是37年唐家清理财物欲南下上海时的情景。不错,同样是炎热的夏天,也是她们两个一起忙前忙后。类似的情景通常可以把记忆中的情绪从遥远的时空里带回,倩云忍不住笑道:“哎吆,只能用那句老话来形容了,真跟做梦也似的。”

    宝玥的体会却比她更深刻,此情此景令她体味到种慌乱的感受,她觉得心开始扑通扑通跳,可能是因为之前那次清点旧物后的,接连发生的尽是不如人意的事件,桩桩都打击到她,才使人把不祥的预感与之联系吧。她有些晕眩,只好在倩云的帮助下坐下来休息,佣人们赶紧拿来消暑的凉茶给她,说或许是累着了。宝玥想,是自己多心了,最难熬的日子早就过去了啊,战争、炮火她都经历过了,难道还有更可怕的吗?这样安慰着自己,她才算平静下来。想着馨遗前面告诉她的,等租房的期限到了,她就和力玮带着秀泽一起搬回来,到时家里定会热闹许多。

    她心安理得的午睡去了,甚至还做了个短暂的梦,梦中力玮和一个女人拉着手相视而笑,那种满足的笑容令旁观者为之动容欣慰,忽然间女人转过脸,竟然是她自己?梦中的宝玥被这一幕吓住了,惊愕得连连质问力玮道:杜姐姐呢,她人在哪里?

    等她醒来的时候,才发现整个人都浸在汗水里。不知怎地,一旦脱离梦境回到现实,她竟然觉得有几分庆幸。

    正在这里发愣,就听见有人噗噗噗的敲门,倩云压低着嗓子道:“太太你醒了么?出事情了,力玮少爷那里出事情了!”她在慌乱中起身,三步并作两步直朝外走,嘴里低声嗫喃着,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可等她开门后看到倩云苍白的面容,艳阳高照的暑天里,心脏暮然跌入冰冷的低谷。她几乎颤抖着声音,问:怎么了?力玮怎么了?

    倩云观察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的说:不是他,是大少奶奶,她,她死了。

    宝玥的脸痛苦的扭曲了,可她发现倩云似乎还有话要讲,她努力克制住自己,鼓足勇气继续听她说下去。倩云显然很为自己承当的这个任务也感到难受,她眼角中忽然沁出泪珠,用泣不成声的声音道:“当时那个稽查队队长非说房东沈老爷子是汉奸要没收他的房子,大少奶奶出面帮老爷子说话,那稽查队长耍狠就拿枪吓唬大少奶奶,出言很是恶毒,哪知道大少奶奶不给他面子,那人恼羞成怒结果就真的开了枪。”倩云正说着,忽然整个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女主人面前,道:“大少爷知道后,就回到屋里,也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把手枪,立刻就把那稽查队长打死了!”宝玥又觉得一阵晕眩,脑门上好像被一只手紧紧扣着,难受得很。她扶起倩云,明白她曾受过力玮的恩惠才有此之举,她问:“那么大少爷现在人呢?”倩云道:“听说已经被警察局逮住,牢狱之灾恐怕难免,可他要因为这个被判死刑的话,那可怎么好哇?”

    这也正是宝玥的担忧之所在,她痛苦的揉下脑门,心想这不是做梦吧?光天化日、太平盛世,怎么会有这样的无妄之灾呢,她该如何来解决这个问题呢?

    第二天,宝玥就在警察局看守所里见到了力玮。这是自从他回国后,两个人首次单独相处,没想到却是在这样的地方。外面的夏日阳光耀眼,屋子里则幽暗阴冷,力玮身上那件事发时穿着的灰色长袍,早就皱皱巴巴,他目光有些呆滞,好像还没有从之前的那件事上恢复过来,也许仍在思念着亡妻。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宝玥发现他看到自己时,微微张了下嘴,嘴形隐约是“馨遗”的样子。等他看清楚是她时,仍然挣扎着冲她淡然一笑,就是这个笑容,令宝玥充分体会到什么叫“心灰意冷”。无非短短十几个小时,他就从意得志满的美满生活跌落到地狱,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残忍的么?

    宝玥心有无法言说的沉重,惊骇悲痛之情,犹如昨日听到惨剧发生之时,她很想安慰对方几句,可又觉得面对如此惨剧,任何慰藉的话都过于轻描淡写,是轻佻的亵渎。最后还是由力玮先开的口,他说话一字一顿,冷静的很,显然是都思虑周全的。他说宝玥你不知道,馨遗在集中营时就得了绝症,我之所以坚持回北平,也是为了替她治病,只是她不肯令旁人获悉此事,连她妹妹都没告诉。我敬爱馨遗,希望她在世间久待,只愁自己能做的实在少得可怜罢了。我也知道她必有死的那一日,我时时刻刻提防她离去,所以她的离去,即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现在已经完全接受,老实说,我的惊惶与痛哭,在确定她必死一日之前早就默默做过无数次了。

    但是我不能允许别人夺取她本来就脆弱的生命,不管那人是谁。这次我一点儿不后悔,与其苦等法律有人帮忙申冤,不如亲自举起枪来。说到这里,他脸上显出一个讽刺的笑容。他继续道,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漂泊半生、一事无成,馨遗是我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至于将来的日子,我是不做它想了,死亦无忧生亦何喜?

    说到这里,他望眼宝玥,眼神很坚决,又难免有几分落魄。这一眼仿佛是对宝玥与他过去关系的总结,似乎在说:幸好当初你没有和我走。

    就是这一眼,越发令她痛彻心扉。力玮又道,只是可怜了秀泽,他刚有爸爸妈妈,却又要失去一个家庭。此刻他期望的眼神,显然在等待着宝玥的回答。

    “不,我不会帮你抚养秀泽,这是你的事!”她勉强在抽泣中说出了这些话。

    力玮苦笑道:“希望你能帮我把馨遗厚葬。”然后他就笑而不语,仿佛一尊佛,没有任何欲望,哪怕是求生。

    宝玥从来没有感受到这样的绝望,她不屈不挠地说我要把你救出来,哪怕用利金来交换!力玮微微皱起眉头,轻声道:我已经对不住馨遗,不能再对不起唐家,利金是你和二弟的心血,谁也没有资格掠夺。

    她红着眼睛走出警察局的,大热的天她寝食难安,想尽了各种办法,一个是请律师,一个是四处打电话救人帮忙,另外还要把秀泽领回家。这孩子虽然比舟舟大不了几岁,可特殊的经历使他小小年纪就比同龄人具备一种格外镇静的气质,尤其是在当前的节骨眼,他越发不哭不闹不问,反而使身边的成年人感到异样的不安。为使他在学校免受同学的骚扰,宝玥让他暂时停止上课,秀泽低着头轻抚着书包半晌没有说话,很明显在努力思索着什么。

    宝玥距离童年太遥远了,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像他这样大时,是否也有这样复杂的心理活动,而且舟舟向来是藏不住话的,因此当她面对着这个腼腆的小男孩,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与他解释当前的局面。最后,反而是秀泽轻声道:“没事,不管别人说什么,只要我不想听,一律是进不了脑子。”他好像非常懂得宝玥所有的顾虑,说话的口吻明显比同龄人要成熟许多。宝玥先是一愣,继而才对这孩子滋生起更浓厚的怜悯,如果说之前的疼爱还只是因为他是力玮和馨遗的儿子,现在则更多的是因为这个孩子本身了。

    接下来一步,就是该如何解救唐力玮呢?饶是她身经百战,这时却又想不起一个可靠的方法。很自然的,她想起了他,顾东篱。她不是不愿意去找他,而是觉得曾拒人千里之外,如今有要事才主动联系,未免失之厚道,然为着牢狱里受罪的力玮,她不得不张开这个口。令人失望的是,顾东篱不在南京,秘书说他出差了。她连他去了哪里,都没有勇气再问。

    第二天早上她刚醒,就见倩云慌慌张张的过来,说太太您猜谁来啦?不等宝玥回答,她已经喜不自胜,迫不及待笑道:是顾先生啊!宝玥的喜悦不亚于倩云,她披上晨衣、踩上拖鞋,顾不得梳洗打扮换衣服,立刻就奔出了房间,一路小跑直朝小客厅跑过去。果然,顾东篱风尘仆仆正背着双手在那里张望呢!

    他们见面后立即开始讨论力玮的这件事,从一开始说话就没有障碍,更用不着什么铺垫。那种难以捉摸的深沉的默契,使得寒暄话在此刻成为多余。

    顾东篱说这件事首先一定要请律师朝防卫过当的方向来辩护,而且要造舆论,因为近来稽查队横行无度以查收伪产为由,引发了很多人的不满;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环,力玮需要改变国籍。说到这里,顾东篱问:他现在还是中华民国国籍吧?宝玥点点头,这一点她是确认过的。顾东篱说,我可以请美国领事馆的朋友出面帮忙,帮他改为美国籍,即使将来法庭宣判后,也无非引渡回国。至于美利坚要如何追究他责任,就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了,你就全权交给我来办。

    宝玥一时愣住了,以美国人的身份,“犯罪”后从中国脱身?顾东篱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滥用职权,是个老奸巨猾的人?宝玥连忙摇头否认,道:“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不必拘泥于常规,这样的办法也只有你能想得出。”

    尽管有顾东篱一力相助,等到此案审结也是九月初金凤送爽的时候了,案子最终果然按照他之前的设想发展,但令人难以接受的是,力玮出狱后将直接由专人押送前往纽约——之所以去那里,是因为他的美国身份上注明了“史蒂文唐,纽约”,宝玥甚至没有送行的机会。她能做到的,只是派专人把馨遗的骨灰以及秀泽一起送往那里,由她出钱置办产业照顾这对父子,至于将来他如何面对新生活从阴霾中复出,那就完全要靠自己了。

    送秀泽离开北平那天,宝玥带着舟舟一起送行,秀泽面对颠簸的未来一如之前那般镇定,完全不像个孩子所应有的态度。只是在临行前,他交给宝玥一张纸,说是父亲的亲笔书。

    待到孩子离去,宝玥轻轻打开,只见上面寥寥一行字道:红尘浊,笙歌落,回首故土千疮百破,昔日山河多壮阔,祖国祖国我是客,何方有我一星灯火?

    你要不要娶我

    安置好力玮一家,宝玥本想立即电话朝顾东篱致谢,哪知联系了几次,他都不在家,也不在办公室。她正在那里担忧,忽然接到石屏梅的电话,她的一句“顾先生遇上麻烦了”,立时使她的心情从晴朗转入阴霾。照石屏梅的说法,顾东篱本来有机会被推荐到国际法庭担任职务,但不知为什么外交部有人打小报告,无非是说他徇私枉法之如,于是他便失去了这个机会。宝玥惊讶道这些天我一直联系不上他,估摸着是有什么事儿了,没成想一语成谶,难不成因为他帮唐家的事儿,授人以柄才惹了祸事?石屏梅说,顾先生为人向来低调,就算是真的代唐家受过,他也不会对你说。

    宝玥决定亲身赶赴南京!

    她甚至连借口或者都没有想好,就独自坐上驶往南京的火车,她要去见顾东篱,她像一个坠入爱河的少女那样,惴惴不安奔向那个有他的城市,尽管南京本身是那样令她不悦感到不舒服。实际上她直到现在,也吃不准当初的那份感情是否依然如昔?她在感情上向来不是个有自信的人。

    火车沿着津浦铁路驶向南京,过黄河铁桥的时候,那种雄浑的轰隆声也在激荡着她的心,她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表述自己,因为他一直以来的热心与帮助故此以身相遇?显得太功利可笑,更辱没了他的善意。埋藏于她心底的情感是何时发芽的,她也说不上来,那应该是一种不能自己的激情吧,更是一种无以言说的热望。她怀揣着这份情感,不顾一切的南下,甚至比年轻时还要疯狂。她有点担心这样会吓着顾东篱,她是不是该另寻一个借口呢,比如公事出差亦或寻亲访友,顺便才拐弯儿去探视的他?哦,不不不,她懒得再去搜罗任何的面具戴在脸上,她准备开门见山的、一针见血地问他:你要不要娶我?

    如今的南京,很多政府机构都加上临时二字,城里人不多,稀稀拉拉的,宝玥很快就找到了顾东篱家。直到扣动门环时,她忽又萌生怯意,有点希望他不在家,这样她就可以顺利成章的落荒而逃,好为这次并不体面的拜访画上句号。哪知不一会就有佣人前来应门,一听是她就笑着说:“先生正好在家。”她刚要再问,佣人随即又道:“前面正好有客人拜访,要不请您先去书房候着?”宝玥颔首随他进屋,顾东篱的宅邸在她印象里永远与豪华富丽关联密切,可眼前的屋子简直称得上朴素之极,家具也都是旧的,连地面都是未经打磨的水泥地。顾东篱的书房是一个套间,外面还有沙发可以待客,里面则是书架书桌之如,老仆将她引到里间并奉上香茗,很有礼貌的请她稍后片刻。宝玥紧握着茶杯,环视周遭的布置,除了墙上挂着一幅“以闲为自在,将寿补蹉跎”的字画外,其余的都是各类外文资料和书籍,凭她有限的英文可以辨别出来,它们多数是法学方面的书籍。她正在这里四处打量,就听见书房外传来脚步声,她刚要起身出来,便听到顾东篱熟悉的声音说:“正好我这里有一个目录,你可以先拿去看看。”然后就是衣服窸窸窣窣的响声,有人到书房外间驻足片刻,旋即又出门,客人不胜感激的对顾东篱道谢,随后脚步声渐远,想来是主人送客离去。

    百无聊赖中她刚想起身踱步出门,就听见顾东篱爽朗的笑声在走廊里响起,就是这个笑声令她长舒口气,冒昧登门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的,至少顾东篱还算欢迎她。

    顾东篱很快就来到书房门口,他没有急于进屋,而是倚在门框看她,那副表情在她看来好似狮身人面像复杂不可捉摸。宝玥头一个开口道:“那客人是谁啊?”顾东篱这才进屋,说前面那个客人很特殊,是泽存书库的代理人,很想遵循书库主人的遗训将之转赠给中央图书馆清点接收,只是书库主人曾经担任过伪内政部长,如此的身份也使得书库地位堪忧。宝玥倒是听说过这位陈先生,他的泽存书库后来藏书多达四十万册,被成为“抗战期间唯一崛起的私人藏书家”,气魄之豪可以想见。尽管传说其藏品多为巧取豪夺所致,但世事纷纭之时,若能聚沙成塔且最终完整归公,确是书籍之幸。宝玥好奇这位陈先生的现状,顾东篱叹气道,抗战刚胜利就自杀啦,他大概早就预料此事,之前写好的书库目录前言里,都不提自己。宝玥有些惊愕,顾东篱是多么细心——为了不让她感到窘迫,很快就转移话题说起了别的事,她很感激他这种能够体察别人心境的善意。

    宝玥问前面帮她开门引路的那位老仆是不是伺候他很久了,顾东篱说你真是好记性,老早我在北平时他就一直陪着我,如今我和他年纪都大了。一旦说起自己的年龄,顾东篱毫无任何隐瞒的打算,他说宝玥今年我都48岁了呢,人到这个不上不下的岁数,一方面是开始认命了,一方面又总有些不服老,有些缺陷出现在年轻人身上还有希望,出现在老人身上则不可饶恕且再没有改变的可能,而且更令人厌恶。我只好遵循故人“君子一日三省其身”的告诫,好使自己不那么令人讨厌。他说话的态度很认真,宝玥忍不住说你太谨慎了。不不不,顾东篱摇头道,我只是更了解自己了,记得一个诗人曾经说过:我再不想成仙,蓬莱不是我分,我只要这地面,情愿安分的做人。这也是我的所思所想。

    她说,那么你怎么会失去那个去国际法庭的机会呢?

    这句话冷不丁的冒出来,顾东篱一愣,继而才笑笑,好像不值得一提。是这个职务不值一提,还是这件事背后的原因无足轻重?她有些迷惑,想也许是我自作多情?她不是死缠烂打的那种人,只好又换了个话题。

    她和他说起沿途的所见所闻,还拿出了礼物,那是晚明竹刻家朱小松的笔筒,这位朱小松乃竹刻大家,也和顾东篱是的同乡,同为嘉定人。这样的笔筒很难得,更重要的是它能为他带来故乡的那份乡情,顾东篱的眼睛有些湿润了,不过他并没有接过这礼物,而是问她从哪里得到的。他本意更像是随口一问,却引起了她的不安,要知道为得到这件笔筒她费了多大的周折啊,她既不愿告诉他实情,可又不甘心随便用一句话就轻松打发,那就太糟践她的诚意了,这绝不是她千里迢迢跑过来要告诉他的话。

    奇怪,可顾东篱为什么到现在也不问她为什么来呢,他难道以为北平就像南京的隔壁一样抬腿就到了么?她该怎样把话题和气氛引入到之前他们曾经一度达到的那种地步呢,那种默契和暧昧。

    大概是为了消除谈话的僵硬气氛,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自己在南京的见闻,比如夫子庙啊雨花台啊,其实这些地方她根本没去过,这也是一种虚伪吧,虚伪加胆怯。这难道就是她要告诉他的话?她没有能力把话题引到她最想说的那件事上。顾东篱一直好脾气的听着,好像在纵容一个孩子任性撒娇,又好像在看一个人在那里玩自以为是的小把戏,只是他不想拆穿而已。忽然间她心一横,就闭了口不再吭声,大块大块的静默填满他们之间。他们互相望着,谁也不想移开自己的双眼,这似乎是他们都没有料到的一个局面,又似乎是他们都曾期待过的一个局面。

    他似乎预感到她要说出很重要的话,这种未卜先知的本领使得他显出几分隆重的样子,反而使之前他们之间那种毫无芥蒂的轻快气氛荡然无存,这使她感到了紧张,这种紧张是从来没有过的,打小她看见顾东篱,就从来没体味过紧张。她觉得有些无处躲藏,顾东篱体贴地说要不我们到院子里坐一会吧?她有些不耐烦的说没必要,然后才觉得诧异怎么可以用这种口吻与他说话。

    顾东篱仍然好脾气的望着她,宝玥不肯再绕弯子了,她骨子里那个横冲直撞不管不顾的人又回来了,她状着胆子结结巴巴的说,如果我再婚,你有什么意见!

    话一出口她就恨不得给自己一掌,这绝非她的本意,她也不是这样矫情的人,怎么现在却如此不爽利?顾东篱沉默片刻,回复道,如果你想再嫁,当然恭喜你。她有些失望,不过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期望,他是顾东篱而不是之前她认识的任何男人,以他对人情世故的透彻,顾虑肯定比任何人都要多。

    她必须认清楚这一点。于是她强笑道:“这就是你的看法?”言下之意你难道连对方是谁都不关心么?顾东篱笑道,是的。

    宝玥内心漆黑一片。她既厌恶自己,又有几分恼恨对方。她想所有的事情似乎都让自己给破坏了,两人间逝去的亲密好像已永远不能再返还。

    宝玥开始感到害怕了,不知道该做什么,这些年的历练曾给她无比强壮的错觉,以为自己什么都可以做到,然而现在她明白了,有一些东西,永远在控制之外。

    顾东篱开口问她,北平最近是不是很乱,大学生都在组织游行,宝玥笑道,是的,他们游行的时候我还去了,只听见各种口号,比如打倒、万岁,和十几年前没区别。她又想起北平商会里最近的那种气氛,很不满的说,不要说学校,就连商人都不能避免,好像整个社会都在非左必右的政治漩涡里,但对你们这个政权我固然没有好感,可延安的政权我更不了解,我的本意是不想参加任何阵营,但照这种局面,如果不尽快选择一方,永远是被挤到路边的。

    顾东篱忽然道,如果你嫁给我,就等于选择了阵营。

    宝玥仿佛没听懂似的,望着他发呆。顾东篱笑道,你愿意吗?

    她一愣,看见他双眼含笑,立即脱口道,我愿意。

    她又想起一件事,着急道:“慢着,慢着,有些事你还不知道,我需要告诉你。”他望着对面有些狼狈的她说,是这个花好月圆的日子里必须要说的吗?她坚定地说,对,我的过去你并不尽然全知,我担心你一旦悉数尽知,就会不再像以前那样看逯宝玥,与其被发现,还不如一早坦诚相告。

    顾东篱笑道,不管你有什么过去,我都不在乎;生而为人,在世上总有诸多的身不由己,或许因为名利或者由于情感,如果要我来忏悔过去几十年的谎话和错事,估计讲到明天也说不完。

    宝玥道,但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顾东篱道,或许你要说的事儿,我知道。

    她被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就察觉到失态。这才又定定神,开始说八年前在上海的那件事。为叫她安心,顾东篱过来握住她的手给她安慰。

    她的叙述起初并不流畅,有时还难免卡壳,但到了则后来越来越顺畅,直到她说到利群被害,她来到南京找人求助时,终于忍不住痛哭,她说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欠了利群、欠了唐家,一辈子都还不清。她终于找到一个人听她的忏悔,而不是终于把那些悔恨锁在秘不见人心房,这种感觉真是痛快啊,连泪水都那么舒畅,它们不急不缓地打通了她灵魂深处的壁垒,涌上她的眼睛,湿润着她面前的一切。

    他发觉她在流泪,则把她的头埋入怀中,好似不再忍心让她去目睹世间的一切悲惨,他说你和力玮的事情,我很早就已经知道了。他说并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件事,而是我猜出来的。在国外我见过你父亲几次,两次是因为他生病住院,最后一次是参加他的葬礼。你二姐他们初来乍到,还要带孩子,当时忙前忙后出力的都是力玮。我知道他人品很好,但作为亲戚,他却比正儿八经的女婿都要热心,可谓倾囊相助。而且不管你父亲还是宝慧,他们看待力玮时常用那么一种愧疚不安的眼神,都令人生疑,直到你父亲去世前,我正好去顺便探望,就在人刚要进入病房的时候,听到你父亲和人说话,他称呼那人为“我的儿子”,当时我以为他在和你二姐夫讲话,直到那人出来,我才认出他的背影就是力玮。这件事验证了我所有的猜测,既然你的家人情愿把它当做秘密埋藏于心,我就更没有必要去求证。

    可见,这件事逯宇轩也是知情的,到底他也是猜出来的还是由宝慧乃至力玮告知的,都并不重要。宝玥内疚的想,这件事必定为临终前的父亲带来不少的困扰和痛苦,但是大家还是很有默契的保守了这桩秘密,即使力玮也没有告诉妻子。

    “所以”,顾东篱对她说,“我认为你既不必介怀,也不必什么解释,只要把它埋在过去的记忆里就可以”。宝玥道,你是个君子。顾东篱笑道,是吗?我配不上这个称呼,我也不是个勇敢的人。

    在你来之前,我一直在想,自己已是这个年纪,还能配得上争取这样美好的感情吗,谢天谢地你来啦!说到这里,他打开抽屉拿出一串珍珠项链,认真道,这个我买了很久,也放了很久,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送你。等他帮宝玥戴上,她揽镜自照,他有些不安道,是不是太大了?大珠子很容易显得老气横秋。宝玥嗔道,你忘了吗,今年我也有30岁啦,年纪大了自然可以压得住大珠子,再将来,桂圆大小的珍珠我都能够戴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