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的音乐是《加州旅馆》，这首歌让我想起在学校的时候有次晚上和余乐躺在篮球场，一起看黑色的夜空。那个时候耳机里放的就是这首歌，很长的前奏，尾声的时候渐渐声音变小了。

    我喜欢音乐的结束是逐渐消音，仿佛一切永远不会结束，也喜欢音乐开始的时候有很长很美的铺垫，仿佛一切总是值得期待。

    那个夜晚，余乐结束了篮球比赛，赢了比赛，和队友们去喝了酒吃了烤串。他穿着篮球队服，一身的汗，混杂了酒精和烧烤的味道，让那个夏天的夜晚带有气味儿而显得特别真实。他说不好意思这个样子还和我约会，很不尊重女朋友的样子。

    我记得他说完以后我更靠近他，抱着他的手臂，我们躺在一个透过篮框刚好可以看到月亮的位置，月亮好圆，就像没有缺过，更像夏天永远不会结束。躺在硬硬的水泥地上穷开心的时光，大概一辈子只会有一次，而且回忆起哪怕一百次都觉得浪漫。

    “笑我听这个歌暴露年纪？”后排的顾少言开口说话，上了车以后他几乎没有言语，我以为他不放心我开车所以故意不言语好让我集中注意力。

    “很喜欢的歌。”没有想到在车里听歌那么棒，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声音激起每一寸空间的波澜。

    “我也很喜欢。”难得有一次顾少言附和我。

    很无语，顾少言要我帮的忙就是驾车到苏州的某个公墓。对，我工作没有几个月，又接了一单开车的工作，我跟老虎请年假说有个作者需要我帮个私事，老虎一听是顾少言想都没有想就说这要算作出差。

    可见“顾少言”三个字在这个公司的地位，不过老虎心情确实好，自从明月把更新放到网站上以后，立马点击量大增，我们管的频道立马又一片祥和。虽然觉得老虎这心情波动也太现实了一点，不过没有办法，我们这个行业，就是靠点击量吃饭，点击量就是一切，广告，IP的机会，都来自点击量。

    “顾先生，我有个疑问。当然你也可以不回答。”我在车内后视镜里看了一眼顾少言。他依然老规矩，坐副驾驶背后的位置还系着安全带。

    “铺垫那么多，你问啊，不合适的问题我自然不会回答。”

    “我们第一次认识的时候，你就表示了对我开车能力的极大的质疑，为什么今天又请我开车。”我真的很好奇，谁请我开车我都能理解，偏偏挑剔又难以对别人建立信任的顾少言我不能理解。上次可以算是万不得已，可是今天他有很多选择，为什么偏偏叫我。不够顾少言这样一个不开车的人买车本身已经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了。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比如美国那里发生了爆炸啊枪机啊之类的事件，安保就会升级，这种时候去反而就不危险了。你在我面前不是刚好做错了件事情吗，大概现在是你最谨慎的时候。”顾少言回答的时候竟然微微闭上了眼睛，仿佛自己的逻辑无懈可击。

    “这什么破比喻啊，我哪里有那么不靠谱。”

    “开车我就不用说了，反正我给你提了很多建议，你改掉不好的习惯，对你来说也是获益多多。在我家门口大喊大叫第一人，作为一个编辑，还能犯把手稿丢了这种低级错误。你说没有电子书的时代，你把作者的手稿丢了，是多大的错？”顾少言说话看不出情绪，但是能把人气死，有些人和你吵架是带着不理智的反而不那么气人，而顾少言的数落就是冷静地和盘托出，具备直接把人损到地面以下的功能。

    “那你也可以选择跟公司说换一个编辑啊。”

    “吴小姐，这是在威胁我吗？”

    “顾先生，你误解了，我只是站在你的角度给你提出了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案。”

    “吴小姐，你的威胁很有效果，我并不打算换编辑。”顾少言揉了下太阳穴，好像刚刚真的在思考的样子。

    “谢谢顾先生看得起我。”

    “我这个人天生喜欢冒险和挑战有难度的事情，比如如何和一个粗心的编辑相处，比如通过坐吴小姐开的高速来提升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你知道自己刚刚在快车道和旁边的车保持相同车速开了起码一分钟吗？你这样一方面降低通行的效率，另外一方面阻碍了后方的车辆会让别的司机感到焦虑从而增加事故的机会。”

    我心里想骂，你知道得罪司机影响司机心情的后果吗？但还是乖乖地找机会并入中间的车道让出了快车道。我知道了顾少言真的讨人厌的地方了，就是他讲的话全部都正确，但是他说话的方式太不留情面。

    “顾先生对开车那么有研究，自己不开车有点可惜了。”

    “因为脑子里每天要想的问题太多了，而开车的时候不得不专注，这样浪费了想事情的时间，不值得。”

    “没劲，我以为作家的脑子起码能想出一句诸如‘懂得开车又不是非要去做轮子’这样的话来怼我呢。”

    “吴小姐要理解为我针对你就又是误解了，是你提出了问题，我只是在履行义务回答而已。不过作为交换我也有问题要问吴小姐。”

    “洗耳恭听，有问必答。”

    “你说自己最喜欢《血色青春期》，说在里面看到了‘情’，和受伤的少年，能不能再说的详细一点。”顾少言对我当时的评价完全记在心上，这让我非常的意外。

    “这本书在题材上很不讨巧，校园暴力，里面前后有好多个被怀疑的凶手，每个凶手都有充分的杀死被害人的理由。先说受伤的部分，每个角色在各自的青春里都受到了伤害，有一些偏激的想法，从成年人的视角看是很幼稚的，但是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还记得年轻的滋味，就觉得这是在情理之中的。对别人起了杀念的少男少女们，可以是因为嫉妒，别人抢走了自己喜欢的人；可以是以自我为中心，因为失去了曾经爱自己的人；可以是厌恶，讨厌被纠缠或者卷入某种情愫。”

    “接着说下去，很有意思。”

    “我有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就仿佛看画，普通人看画是看像或者不像，但是真正艺术的境界不是把画当成照片来欣赏。在没有照片的时代，古典的画派的确需要精确，因为那个时候画是用来记录的。但是文艺复兴以后，为什么印象派可以取得巨大的成功，因为影像把记录的功能发挥到了极致。画就更在于抵达人心，给人感动和震颤，这就是梵高扭曲的艺术世界给人们带来的新的视觉享受，明艳的色彩，抽象的笔触。大部分的悬疑停留在写一个精彩和扣人心弦故事的阶段，但是没有调动读者的感官，没有灵魂的拷问，但是《血色青春期》却给了我重新审视青春期的机会。因为我还记得年轻和冲动是什么感触，也记得那种会把伤害放大的傻帽的感觉，这是很感染我的地方。”

    “刚刚你还提到了‘情’。”顾少言是个很好的聊天引导者，虽然他说的不多，但是由于他在认真地听所以能提出恰当的问题。

    “少年的爱情就是那样的，追究细节，追究自己在对方眼里是否完美，好像有一点不好就想全部推倒和放弃。因为我在你眼中不是最完美的了，所以我不要了，不要感情也不要你了。这样的情时过境迁或者更成熟一点之后回想是不可思议的，可是那就是青春。我觉得这比看普通言情要有血有肉得多，没有你侬我侬，在隐秘细腻的内心世界受到了创伤却只是用极端或者幼稚的行为去掩盖成长的痛楚。”

    “吴小姐的评价非常有意思，你是第一个给我那么深层次分析的人。既有点高兴又有点担忧。”

    “说到看书就言多必失，让你看笑话了。不过我也是第一次能那么近距离的和有名的作者分享阅读体验。”我口若悬河地说了一堆以后又担心自己说的太投入完全没有考虑这个听众正是文字和故事的“生产设备”。

    “高兴是感觉我要传递的情绪和思考你都收到了。担忧是觉得吴小姐是一个真的喜欢看书的人，作为编辑不够势利眼，稍微担忧一下你的职业生涯，怕你太从文学性上考量，而忽略了商业价值，对你的职业生涯有影响。”顾少言也会担心别人，这个是我没有想到的。

    “我当做你对我的建议来听，毕竟我是新人，能做你的编辑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

    “我反而开始觉得江姐选你做我的编辑，是个非常妙的决定。”如果没有听错的话，这是顾少言第一次夸我。

    谈话间我已经把车开到了公墓的停车场。天气已经微寒，郊区树木多，今天天有些阴郁，其实并不是上坟的时节，不知道顾少言要来看望的是谁。

    “我大概需要一个小时的时间，把你叫来公墓的片区已经非常不好意思了，就不邀请你一起去墓地了。”顾少言显然是不想任何人和他一起去，所以下车的时候交代到。

    “恩，我在车上等你，不急。”

    “车上空气不好，那边有个茶馆，你去茶馆等吧，或者那边有个小公园，你可以去逛逛，我回来再联系你。”经过刚刚那翻谈话和抬杠，我们感觉得到我们之间多了很多信任和熟悉，但并没有到达我可以去问他为什么来公墓的程度。和顾少言相处，得控制自己的好奇心，这一条规矩我时刻铭记在心。

    “不用担心我。”我带了本书打算去公园走走。

    今天带的是村上春树的散文集《边境 近境》，可以认为是一本旅行散文。相对于他的我更喜欢散文集，什么时候都能拿起来放下心绪地看进去。写墨西哥的那篇特别有意思，我一度笑出了声。村上春树的散文里面的自嘲和黑色幽默，常常令人忍俊不禁。一本不厚的书，看了快一个多小时接近尾声的时候，看到顾少言朝我走来。

    说不出为什么，天气也并不好，风还是冷的，可就在那一刻，突然有一种毫无关联的情绪出现，好像和余乐之间的种种，已经再也没有压在心上的疼痛感了。也许所有的病症，病来如山倒，来势汹涌，度日如年，可是离开你的时候，悄无声息，在某个时间，摸一摸自己的身体，咦，原来是哪里在痛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