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问个问题吗？为什么总是觉得自己是个怪人。”喝了酒，胆子变大，而且今天的顾少言的确非常有表达的欲望。

    “我自己没有觉得自己怪，更多的是外在的评价吧，在我看来恪守自己定下的生活准则，不影响别人的前提下，并没有什么不好。”顾少言在认真地回答这个问题，但是如我所料，男性总是喜欢提炼抽象的概念。

    “因为在某个领域比较成功，生活方式和别人不同，所以更容易受到关注吧。”其实我没有说，单凭对出名没有太大的热情这一点，就和很多作者不一样。

    “在写作上，我是个非常幸运的人。不是每个人都能用那么短的时间，找到自己能够适应的生活方式。毕业的时候也想过为了生存下去，要找一个和大家一样的工作，去养活自己适应社会。好在那个时候就取得了不错的成绩，能让我以职业作家的方式写下去。”

    “全职写作确实需要非凡的勇气，大部分人都是兼职写作，以写作为兴趣爱好开始。其实我觉得你和人交往没有太大的问题，为什么你认为自己不擅长呢。”

    “是吗？我不认为，或者说需要勉强自己或者付出很多精力去维护和别人的关系，这个对很多人来说比较容易，但是对我来说比较难，所以在这方面我很羡慕杨然，他有那种与生俱来的本事。”

    “和人相处的本领，有如说是与生俱来，不如说是后天的境遇所导致的。”

    “我觉得念儿你也是个入世的高手，懂得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顾少言把剩下的酒分入我们两人的杯子，看着我期待我的回答似的，他叫我念儿，我觉得很有亲切感。如果别人说以上这段话我觉得是客套或者礼貌，但是顾少言可能真的是这么认为的，他比大部分人要诚实。

    “那你可能确实看错了，我并不享受和别人交往，大部分时候只是迎合罢了。”这是我的真心话，却觉得悲伤，回首家庭生活中的我，回首恋爱关系中的我，甚至回首工作场合的我，不过是一个迎合别人比较好的人罢了。夜深人静整理自己的时候，免不了觉得自己又可怜又可恨。

    “你说和人交往的属性都是和人的成长经历挂钩的，我有兴趣知道是什么让你成为今天的你。”

    “我更有兴趣知道你为什么成为今天的你。”这次换我去主动碰顾少言的杯子，既然他又有话聊又有酒，那我就给他这个舞台。

    “今天的氛围恐怕不适合悲伤。”

    “我可是来阻止你‘自杀’的，不是最适合悲伤的吗。”在顾少言面前，我发现自己渐渐地竟然可以有话直说，不用去探寻那句话对方会开心或者不开心，原来我也很喜欢这般口无遮拦。

    “你看，你现在也觉得来阻止我自杀是个很荒谬的想法了吧。”

    “这得看对你有多了解，到现在为止，我也没有完全打消顾虑。”

    “好吧，如果要自杀，早就自杀了，我的青春期几乎每天都在想这件事情。”顾少言的坦白，让人心疼，有的人说悲伤的事情，因为熟稔于销售这份悲伤，总会让话语里预设一种悲伤的情绪，而顾少言没有，他说的非常平静。“故事里，心理医生的童年，就是我的童年，小学毕业的时候，我亲眼目睹了在我面前发生的车祸和父母的死亡。”

    “抱歉，我似乎开启了不合适的话题。”

    “念儿既然敢问，我既然敢说，就不是大不了的事儿。车祸的画面总是让我永生难忘，我总是记得那天下雪，我感到非常非常的冷，可是奶奶却告诉我那天既没有下雪也没有下雨。我总是记得车祸发生在一个下雪的夜晚，而奶奶说那是个阳光明媚的白天，人在面对巨大的创伤的时候，记忆就会变得非常不可靠。”

    “你害怕吗，当时。”

    “非常，其实我伤的不严重，最多是软组织受伤，可是我记得自己根本无法从后座上挪动，没有任何压迫我身体的东西，可是我动不了，我哪里都觉得很痛，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流血。那是一个孩子的感觉，有的时候看到战争片里，一个人被敌人的子弹多次击中，浑身到处在流血的场景，我总觉得就是那天的我。”

    “后来怎么出来的。”

    “很多警察在唤我，叫我从车里爬出来，可是我动不了，我目瞪口呆的看着坐在前排的父母的背影，爸爸的头一直在流血，副驾驶的妈妈却显得安详而平静，一起都仿佛静止了。后来有个很有经验的法医，她脱下了衣服，遮住了我的眼睛，然后把我抱出了车。从此我就再也没有看到过父母。”

    “对你奶奶来说也算是不小的打击。”

    “恩，她是个很坚强的人，但是她觉得我还只是个孩子，所以我上中学以后，她会和学校的老师交代我的经历，让老师多帮忙照顾我一些。我没有怪奶奶的意思，但是老师的照顾，有的时候会在孩子们中间成为某种另类，所以我一直不算太受欢迎。再加之，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活在自己的世界，失去父母的那个场景在夜里，在梦里，不停地从我眼前走过。最开始不是悲伤，是恐惧。而终于接受了父母不在的事实开始，就是悲伤。”

    “我终于理解你为什么不喜欢别人知道你的事情了。”

    “有的时候只是单纯觉得我的事情并不值得和别人说而已。我想得到什么呢，同情？安慰？这些是大多数人面对别人苦难需要作出的反应，可是我并不需要，中学时候的那个少年太敏感，他不需要，而现在的顾少言，因为理智更不需要。谁的人生总是一帆风顺？如我所说，能碰上这份职业，我就已经很幸运了。”

    “你能这么看问题，也是幸运的一部分。那中学的时候为什么想死？”

    “那个时候受到了刺激，感受不到很多情绪的存在，有轻微的抑郁吧，作为一个孩子，对这种病症并不熟悉，越想克制，情绪来的越汹涌，越多的失眠和噩梦，也越多的轻生。”

    “是什么让你挺过来的？”

    “奶奶对我的需要，以及同伴。那个时候我的宇宙中心是奶奶，赵明礼，杨然。他们都是阳光灿烂的人。”

    “明礼和杨然很厉害，毕竟那个时候他们只是孩子。”

    “正因为是孩子，所以不会单纯考虑我的精神状况，不会以成年人的方式去特别照顾我。在我最不好的时候，明礼还是会因为我放学的时候忘记给她带糖炒栗子而大发雷霆，杨然还是会炫耀他爸给他新买的遥控飞机或者是电子产品。这个小小的弄堂拯救了我，太有生活的味道，人与人之间太容易爆发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产生的战争，又太容易有互相关心而结下的深厚情谊。”

    “听完你的故事，为什么不仅不觉得你很悲惨，反而觉得你是个很幸运的人。”

    “理解的方式和角度问题，挺过来了，就都是财富。”

    “那为什么给心理医生那么悲伤的表达？”

    “想试着看看，如果放纵不好的一面，会怎么样，但我并不觉得心理医生会真的自杀，他身上有某种英雄主义，但是我没有。那是而已。”顾少言莞尔，我反而感受到自己在理解时候的局限性。

    “只有我这样的傻子会在这个故事里感受到那么多的悲喜。”

    “你对这段感情戏有巨大的帮助，你说我的里面最喜欢的是《血色青春期》，里面有情，我就想试试，有情的写法，之前的作品太过冷静，分析情感的部分确实非常的薄弱。”

    “难得你夸我。”

    “我一直都觉得你对看书，写书都很有天分和灵性，你看这本书的确带来了‘顾少言又有了新的写作巅峰’的感觉。”

    “你在挖苦我，顺便讽刺自己吗，你明明不在乎那些。”

    “你把我想象的过分清心寡欲了，自己的事业，有几个人是不在乎成绩的，既然写，肯定是需要认可。我并不想剥夺你当读者的刺激感，所以把提纲改了，现在觉得感激我吗？”求表扬的顾少言，我还真的很不习惯。

    “你这是在求表扬吗？”我觉得此刻的顾少言像个小孩儿。

    “算是吧，有的表扬很重要，于公于私，你对我的认可，都很重要。”顾少言说这句话的时候，轻轻地抚摸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他身边的“废话”。于公，我能理解，于私，我不想多想，心里认可我是个朋友了吧。

    “那祝你新的大卖吧。”

    “你这个说法有种大卖场销售的感觉，比你给我营销新书的时候写的那些宣传语，可是掉了一个格调。”

    “我那些宣传语，老虎一直不喜欢，觉得过分冷静。”

    “我觉得比较适合我啊，以前有编辑喜欢写些诸如‘中国悬疑的巅峰之作’之类的肉麻话，我看了都受不了。”

    我们两一起在夜色里大笑，不想外面已经出现了鸟叫声，应该已经早晨五点了吧。我珍惜那些一起聊天能让彼此忘记时间，不想玩手机也不会走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