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遭权宦强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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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念(她盯着他想,他会不会原本...)

    温疏眉不理脸上的胀疼, 目光落在明娟面上,薄唇轻启,不疾不徐:“安家兄弟两个, 乃是我父亲旧识的门生, 与我交情不浅。如今殒命, 我自是要去敬香拜佛, 愿他们早登极乐的。”

    “呵。”明娟冷笑,眼底眉梢都透出刻薄,“你休要说你不知此事与督主的干系。督主待你不好么?你竟这样不分好赖!”

    温疏眉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她, 忽而觉得与她多解释一句都跌份儿。

    再说, 她与明娟解释原也是没有用的。她们早已结怨, 明娟今日更分明是在找茬, 如何会听她的解释?

    温疏眉摇摇头:“此事与督主有无干系, 那是督主的事;督主会不会恼我, 是督主与我的事, 轮得到你来说项?”

    说罢便牵起谢小梅的手:“走吧。”

    “你……”明娟拉她, “你站住!”

    温疏眉抬手将她甩开, 她怒意陡增, 再度扬手, 阿井疾步上前, 一把将她手腕攥住。

    “咝――”明娟吃痛,倒吸凉气。

    阿井手上不松,神情却客气:“明娟姑娘,这是府门口,让旁人瞧见便要觉得督主家宅不宁, 于您也没好处。”

    说至此,他将手一松, 双手拢进袖中,身子仍半挡着温疏眉:“有什么不妥之处,咱回去说。”

    明娟打量他两眼,终是不好与他发作,冷哼一声:“你与我见息玫姐姐去!”

    温疏眉低着眼,心下有些疲惫。

    她去为安远之、安辽之敬香,原是做好了谢无不会高兴的准备。明娟的这一出,于她而言不过是平添了又一出麻烦,实在让人不想多理。

    可明娟现下提及了息玫,她与息玫的相处倒还算过得去,犯不上再添个仇人,这份面子便还不得不给。

    温疏眉不作声,冷着脸走进了府门。蹲身为谢小梅拢了拢外面的小斗篷:“梅儿先跟井公公去找奶娘,好不好?”

    “不好……”谢小梅怯怯地摇头,“我害怕。”

    “别怕。”温疏眉衔着浅笑,抚一抚她的额头,“这里是你的家,你有什么好怕的?听话,我要把事情说清楚,再去找你。”

    谢小梅紧紧地拧着眉,踟蹰了半晌,终是闷闷地点了点头,跟着阿井走了。

    她几度转回头来,温疏眉都含着笑与她摆手。待得远得看不见了,温疏眉的脸色才复又冷下去,不理会明娟,提步便往后宅去。

    明娟紧跟着她,语中讥嘲不断:“别以为梅姐儿喊你一声娘,你就是谢府里的当家主母了。没了你,等照顾她的人也还多着呢。”

    “督主是什么身份?想要什么样的姑娘没有?便是看上了王公贵戚的千金,也没有娶不到的。一个窑子里出来的东西,还当自己是太傅家的大小姐呢?我劝你安分些,这是为你好。”

    温疏眉对她的话充耳不闻,绕过飞花触水的大半个湖,到了息玫的院门前。

    息玫的院子里正热闹。府里总共三十个女眷,大家“各司其职”,谁的活也不多。尤其谢无不在府里的时候,她们闲来无事,便常在一起寻些乐子。

    眼下温疏眉抬眼一看,便见院子里几人正忙着投壶,廊下有人在饮茶,院子里依稀还有浅淡的甜酒香,不知是哪里正温着酒。

    “阿眉!”苏蘅儿最先瞧见了她,笑吟吟地迎上来,“昨日听闻你回来,却忙着收拾冬日的被褥,没顾上找你去。怎么样,宁州好玩吗?”

    说着忽而一怔:“你的脸怎么了?!”

    “凑什么热闹。”明娟横眉立目,一把将她推开,径自上了前,行至廊下朝息玫福了福,“姐姐,温氏这贱|人……督主待她那样好,她倒给安家那两兄弟上香去了。京里近来那些风言风语您也知道,您给评评理,可有这样办事的?”

    她说的声音并不低,清清亮亮地回荡院中,说得整方院子、十余号人都一静。

    息玫执着茶盏的手顿住,看向温疏眉,目中多有讶异:“这话当真?”

    温疏眉垂眸,没有否认:“安家兄弟二人,是我父亲的门生。”

    息玫蹙了眉头。

    她瞧得出,明娟是在找事。否则上香供灯的人那么多,温疏眉去便也去了,旁人不会在意,督主也未必会知道。

    可现下,明娟将事情捅了出来。不仅捅了出来,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这就相当于阖府都知道了,

    她非得说点什么不可。

    息玫抿唇,沉吟半晌:“安家兄弟的事,我们也只是听了些坊间传言罢了。与督主究竟有无关系,我们谁也不知道。”

    明娟神情一震:“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外头的事,我们内宅的人还是不掺和的好。”息玫说着,将茶盏搁下,朝温疏眉道,“我是掌管后宅的人,温姑娘是后宅的人,安家的事却不是后宅的事。不知自己该不该插手,就劳温姑娘先去书房那边候着吧,待得督主回来,咱们再说。”

    温疏眉颔首,福了一福:“诺。”

    这位息玫还是有些本事的。她既不说不管,也不肯得罪人。

    让她去书房等着,落在明娟眼里是让她等发落,可又没让她吃着亏。待得谢无回来,不论怎么想,谁也怪不到息玫头上。

    温疏眉无心多理会明娟,就径自折回前宅,进了书房所在的院子。

    书房里紧要的东西多,如无谢无吩咐,旁人皆不得入内,她便只得立在院子里等。

    这一等,就是好几个时辰。饶是身上穿得厚实,站得久了也凉飕飕的。

    临近傍晚的时候,苏蘅儿寻来了一趟,脸色不佳,小声告诉她:“一会儿督主回来,你可要想好怎么回话――明娟一直在府门口等着呢,明摆着要先声夺人!”

    说到此处,苏蘅儿咬了咬牙:“她何苦这样针对你?莫不是疯了?”

    继而又道:“要我说,你就死咬着不认好了。什么安家兄弟?你就说你是去给你爹娘祝祷去了!反正庙里的香客那么多,督主事又忙,未必有闲心追查这些鸡毛蒜皮!”

    “我想想看。”温疏眉眼帘低垂,略作思量,首先就打消了这“死咬着不认”的办法。

    明娟敢拿这个找茬,自是要将“罪证”抓足,哪会由她不认就不认了?

    况且,便是没有明娟,也还有阿井呢。

    阿井不是明娟的人,但也不是她的人,只为谢无办事。

    她若有心这样诓骗谢无,让阿井捅出来,就更说不清了。

    苏蘅儿轻叹一声:“你好好想想怎么办……”

    “多谢。”温疏眉轻声。

    苏蘅儿担忧的望着她:“那我先……我先走了。”

    “嗯。”她点点头。苏蘅儿不再多留,这便离了书房。

    温疏眉安安静静地继续静等下去,等到暮色四合,又至月明星稀,才终于听到外面有了响动。

    除却靴子踏过薄雪的脚步声,就是明娟的声音,絮絮地说了许多,她不太听得清,但想来该是在告她的状。

    不多时,踏雪声在院门处一定。

    谢无抬眸,看向月色下静立的身影。

    她被淡蓝提花缎的夹棉斗篷笼罩着,一道背影孤零零地立在那儿,看不出情绪。

    他提步再往前走,行至她身边,便见她紧抿了薄唇。

    她怕他。

    他绕到她身前:“怎么回事?”

    “我……”她如鲠在喉。

    她反复思量了一下午,思索如何应对得宜。但在他站在面前的这一刻她才忽而意识到,她是做不到不怕他的。

    谢无的脸色阴沉到极致。

    “小眉。”他轻笑,带着几分难辨的自嘲,“你想做的事,我哪次没有应你,你就非要这样瞒我?”

    温疏眉一滞,他转身走向屋里:“进来。”

    她赶忙跟上,明娟带着一脸得色识趣地留在了院子里。

    经过外屋,谢无足下没停,径直拐进了内室,温疏眉随进去,绕过影壁,便见他已拉开了墙边矮柜的抽屉。

    放戒尺的那方抽屉。

    她双手不自觉地紧攥起来,背到身后,躲着他。心里一阵阵乱着,身上打颤:“我……我没有事瞒你!”

    他扭过头来看她。

    屋里没燃灯,愈发显得他脸色黑得可怕。温疏眉向后打了个趔趄:“我……我真没有!”

    接下来的话就急了起来,被她一股脑抛出:“我是晌午在酒楼才听闻的安家兄弟的事,临时决定去普众寺敬香!你才……你才刚回来,怎的怪我瞒你!”

    谢无目光凝住:“当真?”

    “你若不信,去问阿井。”温疏眉说着,扬起脸来。

    她小脸紧绷着,被窗纸透进来的浅淡月光映得苍白,有股视死如归的决绝:“我就是去给安家兄弟上香了,还供了灯。他们是我父亲的门生,素来待我极好。你如是不高兴,你……”

    她视线落下,落在他身前半开的抽屉上:“你打死我好了。”

    他的手伸进抽屉,她呼吸滞住,眼也不抬。

    很快,火光一亮。他原是将火折子摸了出来,信手燃明矮柜上的油灯,拢上灯罩。又行至书案另一侧,燃亮了另一盏灯。

    明亮的光火令温疏眉心安了些,吁了口气。谢无忽而神情一顿,大步流星地走向她。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但被他喝住:“别动。”

    她驻足,他伸出手,不理她的躲避,修长的手指挑起她的下颌。

    他眉宇皱起:“谁打的?”

    “什么谁……”

    “脸。”他的目光凝在她侧颊的指痕上,“谁打的。”

    “明娟……”她声音轻颤,颤得发虚,“明娟打的。”

    谢无收了手:“孙旭。”

    并不太高的一声唤,方才并不在院中的孙旭不知从何处进了院,推门而入:“督主。”

    他一睃窗外:“去,掌嘴五十。打完去取她的身契,发卖了。”

    “诺。”孙旭一揖,转身便走。院中很快传来响亮的耳光声,伴着低低的呜咽,一声声震进房来。

    温疏眉周身轻栗起来,犹被他挑着下颌,眼睛却不敢看他,死死盯住了地面。

    谢无撇了下嘴:“我欺负欺负你也就算了,其他人敢欺负你,只管打回去。”

    温疏眉一时怔怔回不过神,谢无抬手,手指在她侧颊上碰了碰:“还疼吗?”

    她躲了一下:“有一点。”

    他便知晓了轻重,折回那矮柜边,找寻合适的药膏。

    屋外,明娟终是哭喊了起来:“督主!温氏……温氏与您说了什么!她不是什么好东西!”

    温疏眉漠然静立。

    “督主,温氏心里根本就没有您!”哭声愈发地撕心裂肺,听来有些惨烈,“我……我跟了您多少年!那个贱|人……”

    谢无找到了合适的药膏,回到温疏眉跟前。

    凝神听了会儿外面的哭骂,他忽而笑了:“骂得好难听啊,要不交给你发落吧。”

    这个笑容,好生妖异。

    “不……不用。”温疏眉摇一摇头,“听督主的。”

    他便也不多劝,手指沾上药膏,轻抹在她伤处,边抹边问:“她动手的时候,阿井不在?”

    “在……”温疏眉答了,怕他怪阿井,又道,“但事出突然,阿井也没料到她会动手。后来她还要再动手,阿井就拦下来了。”

    他听出她话里为阿井陈情的意味,睇视着她:“你在想什么?”

    温疏眉低头,心虚地躲了躲。他抹好了药,盖好盒子:“明日我从西厂挑两个高手,留在家护着你。”

    “不必……”

    他挑眉:“你别管。”

    温疏眉不吭声了,心下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他为她发落了明娟,并不难懂。她是最晚进府的一个,远比明娟让他觉得新鲜,他现下对她尚还感兴趣,自然愿意多依着她一些。

    待得来日她成了被他看腻的那一个,他再为了新来的姑娘将她也发卖了,她也不会觉得意外。

    可是差两个西厂的高手护着她?

    她觉得他太任性。

    温疏眉心下小声揶揄着,沉默半晌,又探问:“我去给安远之和安辽之上香……督主不生气?”

    “不生气啊。”他浑不在意地摇着头,“你若改日还想去,我可以陪你去。”

    “不必!”她连忙回绝。

    他低笑一声,伸臂揽住她:“我饿了,你是不是也还没吃?”

    “嗯。”她应声。

    “走啊,回去吃饭了。”他揽着她向外走去。迈出房门的瞬间,明娟便拼了命地想扑上来,但被孙旭死死按住。

    “督主!”明娟大声喊着,“督主!我……我错了……”

    她终是服了软,声音战栗不止:“我不敢了……我不敢了督主……”

    但谢无脚下没停半步,只在经过她身前时扫了一眼她已然肿胀的脸,眉宇倏皱:“好丑。”

    口吻嫌弃得很。

    温疏眉哑了哑默不作声地打量他的神情,他面上没有任何波澜,就好像跟明娟从来也不认识。

    “督主……”明娟还想再求,孙旭却已从谢无的神情看出了他不想听。索性封了她的哑穴,让她乖乖挨完五十记就发卖了交差便是。

    后宅里,谢小梅坐在谢无卧房前的石阶上,闷闷地不吭气。

    她四岁,已先后有三个要她叫娘的人。但现在这个娘,待她最好。

    第一个娘嫌弃她是女孩子,一心盼着能再生个弟弟,后来有了弟弟,就不要她了。

    第二个娘不喜欢她,还说她克死了爹,日日打她骂她,她常在睡觉时被扯着头发拽起来,不及弄清缘故,棍棒就已经落下来。

    只有现在这个娘,不打她不骂她,也不嫌弃她是女孩子。会给她身上的旧伤上药,抱着她喂她吃点心,还带她出去玩。

    但今天,娘好像出了什么事。那个可怕的姑姑说的话她不太听得懂,只知道事情不太好。

    她怕再也见不到娘了,就一直坐在这里等,四下安安静静的,两个奶娘轮流来陪她,才让她心底的害怕稍稍轻了些。

    院外突然传来说话声时,谢小梅蓦地站起身来。

    她侧耳倾听,遥遥而来的声音很是熟悉。

    “不用再做新衣服了……”温疏眉望着谢无,“已经很多了。”

    “就添两件斗篷。”谢无边想边道,“去年打来的皮子还有不少,比你身上这件暖和。”

    他攥着她的手,嫌弃她在外站久了,手冷。

    谢小梅眼睛亮起来,拎起裙子就往外跑:“娘!”

    风风火火地刚冲出月门,一双有力的双臂伸过来,一把将她抱起:“不许总缠着你娘。”

    谢无双手架在她腋下,板着张脸,神情冷淡。

    “我……”谢小梅巴巴地望着他,一动都不敢动,“我怕娘出事。”

    “有爹在,你娘能出什么事?”谢无把她放下,还算和善地拍拍她的头,“乖啊,有爹一个缠着你娘就够她受的了。你若觉得没趣,过几天爹给你找个哥哥回来陪你玩啊。”

    谢小梅一下就不吭声了。温疏眉禁不住地瞪他:“督主怎么这样跟小孩子讲歪理……”

    “这怎么是歪理?”他歪头,神情诚挚,“我这样缠着你,你不烦?”

    “我……”温疏眉发觉自己说烦也不是,说不烦也不是,只好闭了口,不再理他了。

    这一晚上,他对谢小梅莫名地耐心了些。待得到了就寝的时候,谢小梅被乳母带回去歇息,温疏眉与谢无各去沐浴更衣,他快一些,她回房时他正仰面躺在床上想事。

    见她进来,他笑一声:“小小梅还挺懂事的嘛,这才多少日子,就知道担心你。”

    “她就是很懂事呀!”温疏眉从他脚边溜进床榻里侧,看看他的笑脸,好声好气地劝他,“督主既收她做了养女,日后别总凶巴巴地待她,好不好?”

    “我跟她闹着玩的。”他无奈而笑,“她肯定知道。”

    “……她怎么会知道!”温疏眉皱眉摇头,“她才四岁。督主总这样凶她,她日后性子要不好了。”

    这样么?

    谢无听出她认真,品起了她的话。继而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并不知该如何与小孩子相处。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已进了宫了。年纪再小,挨过那一刀后便也只是供人差遣的宦侍,他已不记得被长辈照料是什么滋味。

    家人间的相处该是什么样子,他也同样不太清楚。

    谢无自顾自思量着,咂一声嘴,翻身面朝着她:“宫中礼数你熟吧?”

    “还算熟吧。”温疏眉回忆了一下,儿时在宫中小住学到的东西,差不多都还记得。

    便听谢无又说:“那过年你跟我进宫一趟。”

    “进宫?!”温疏眉的抵触油然而生。

    若是进宫参宴,她熟悉的人太多了。倘使个个都像楚一弦那样记挂着她便也还好,可若遇上几个江如嫣那般的,这个年过得实在糟心。

    她抿一抿唇,轻声婉拒:“怕是不太方便。况且,陛下也不会想看到我的。”

    “有我在,不会让旁人欺负你。至于陛下……”他语中一顿,“他知道你在我这里。”

    温疏眉蹙蹙眉头,说得更直白了些:“能不去么?”

    谢无道:“皇后娘娘想见你。”

    “皇后娘娘?!”她一奇,面上生出困惑。

    他打量着她,继而慢慢反应过来:“你不知当今皇后是谁?”

    她惑色更甚,摇头:“谁?”

    “余家次女,余菁。”

    温疏眉瞳孔骤缩,虽想遮掩,还是压制不住那份情绪。满目的愕色不受控制地漫开,她仿佛听到了什么惊世奇闻,不可思议地摇起了头:“不可能……怎么会……”

    余菁的嫡长姐余蓁,便是睿德太子的太子妃。

    今上弑父杀兄夺得皇位,睿德太子殒命,太子妃便随着他去了。

    不仅如此,余蓁的父母也皆被迫自尽。

    曾经盛极一时的余家在一夜间倾覆。那段时间人人都说,比温家更惨的,大约也只有余家了。

    “我识得她的……她怎么肯?!”一股难言的激愤在温疏眉心底涌动,说不清是恨还是恼。

    倘使放在别的人家,这样的事还可解释为是因嫡庶之争,庶出的女儿与爹娘不亲,但放在余家却绝不会是。

    温疏眉知道,余菁的生母早就重病而亡了,临终前将她托付给了主母照料。此后数年,余家正房待余菁视如己出,姐妹两个也形影不离。

    谢无只说:“等见到她你便知道了。”

    又问:“去不去?”

    “我……”温疏眉略作踌躇,终是点了头,“我去。”

    “那除夕下午,我来接你进宫。”他说。

    她点点头,斟酌着问:“是不是要备礼?”

    谢无沉了沉,“嗯”了声:“挑些上好的创伤药给她送去吧。府里有现成的,问阿井要便是。”

    创伤药?

    温疏眉听得更加困惑。可他看上去并无意多说,她便也不好追问,只得应了一声。

    他忽而伸臂,将她拢进怀里。二人日日同榻而眠,她已不太抗拒,乖顺地靠到他怀里,听到他的心跳沉缓有力。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心跳声已莫名让她觉得心安了。她听着这个声音,总能入睡得快些,也不再做噩梦,连在脑海中纠缠她多年的许至儒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除夕当日,大雪纷飞。

    谢无一早就进了宫,下午折回谢府接温疏眉时,积雪已能没过脚腕。温疏眉缩在车子里,身上拢着新制的狐皮斗篷,手里还捧着手炉,还是觉得凉飕飕的。

    他支着额头看着她笑:“这么冷吗?”

    她点头。

    他又说:“我觉得这天没你冷啊。”

    她禁不住地瞪他,他就笑得愈发过分。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马车在宫门口停稳,他扶着她下车,宫门口即刻便有宦侍迎上来,堆着满脸的笑:“督主……”

    “不必跟着了。”谢无道。

    说着便步入宫门,温疏眉依稀瞧见不远处有些朝臣、命妇的身影,不自觉地低了头,不想与他们多作接触。

    谢无睃她一眼:“这边来。”

    说着伸手将她一揽,沿着宫墙,向西走去。

    走了足有十来丈,依墙修筑的石阶出现在眼前。石阶下还有方小房子,是供换班的侍卫歇脚的。

    眼下并非换班前后的时辰,房中无人,四下也安静。谢无环顾四周:“怕高吗?”

    温疏眉浅怔:“有一点……”

    “那闭眼。”他道。

    温疏眉隐有惑色,还是依言闭上了眼睛。

    便觉身子一轻,她双脚离了地,被打横抱了起来。

    温疏眉心下不由紧张,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衣服,几是同时,耳边风声呼啸而起,掺着凛冬里十足的寒意,刮得耳朵生疼。

    谢无的声音自寒风里传过来:“莫要同任何人说你来过栖凤宫。”

    “好……”她只应了一个字,便觉灌了满腔的风。

    不多时,身子稍稍一顿,风声在一息间淡去。

    “到了。”他的声音也变得清晰,她睁开眼,他便将她放了下来。

    温疏眉抬眼望去,已是置身栖凤宫的院落里,面前正是牌匾高悬的殿门。

    只是,四周围似乎过于清净了些。她儿时在栖凤宫陪伴过先皇后,印象中的这个地方,四处都有宫人环伺。尤其是殿前的这片院子,时刻都有漂漂亮亮的宫女姐姐,她常爱拉着她们玩。

    眼下,整个院中却空无一人。

    谢无提步向前走去,率先入了殿门。她忙跟上,一直随他入了内殿,抬眼就看到了皇后余菁。

    偌大的一方殿里,也只有她一个人。

    今日乃是除夕,该是内外命妇都来谒见中宫之时,她本该穿上朝服,按品大妆,接受跪拜。不该是这样穿戴清素地坐在茶榻上,自顾自地做着女红。

    听到动静,皇后抬了抬眼,恍惚了一阵,方有笑意漫开:“谢督主。”

    “皇后娘娘安。”谢无抱拳,温疏眉压住疑惑,随之一福。

    皇后的目光落在她面上:“温姑娘。”颔一颔首,又说,“督主肯为本宫走这一趟,本宫承督主的恩了。”

    “不敢。”谢无沉息,眼中光华内敛,难辨情绪,“臣去外面候着。”

    “有劳。”皇后略微欠身,他便退了出去。殿中只剩了温疏眉与皇后,皇后衔着一缕笑,自茶榻起身,走向案桌,睇她一眼:“温姑娘坐。”

    温疏眉抬眸看过去,见桌上放着一小坛酒。

    她走上前,面上带着迟疑,边落座边问:“不知皇后娘娘何故召见?”

    “说不上召见。”皇后轻哂,自顾自地端起酒坛来,倒了两盏,“只想找人喝喝酒、说说话罢了。”

    说着,她笑了声,笑音里沁出凄怆的自嘲:“你是不是奇怪我为何找你?”她摇着头,“我不知还能找谁啊……我信得过的人都已不在了,我爹娘、我姐姐、姐夫……”

    她数下去,抿着酒,眼中漫开泪意:“算下来,倒是你……虽说不上与我多么相熟,处境却差不多。这些话我说给你听,想来你不会说给旁人。”

    处境差不多。温疏眉打量着她,隐隐品出这话背后的意思。

    她们都恨当今圣上,她更已无人可依,不论什么话落到她耳朵里,她都大可不必告诉不相干的人。

    皇后一口口啜着,很快饮尽了一盏酒,借着酒意,伏在案头哭出了声:“我家里……我家里世代忠良,如今这般,凭什么……凭什么!”

    温疏眉坐在旁边,有些无措。

    她与皇后算是旧识,可也并不太熟。看她这样大哭起来,她有些不知该怎样劝。

    可皇后好似也并不需她劝,只需她听。

    她哭着、骂着,呜咽声在殿中回响:“我爹娘、我姐姐……都是多好的人!如今都成了黄土枯骨……偏还要留我……留我在这里,在这里硬撑着……”

    她早就想一死了之了,却偏还有叔伯兄弟。当今圣上不知何故,偏不肯放过她,跟她说若她敢自戕,便要余家满门为她殉葬。

    “我怎么还不死呢……”皇后泣不成声,身骨柔弱,瘫软在酒气里,“我怎么还不死呢!”

    温疏眉忽而有些懂了她的心思,那是种感同身受的感觉――过去的几载里,她也这般无数次地想过,她怎么还不死呢?

    心底难过令温疏眉嗓中干涩,僵硬半晌,终是道出一句:“娘娘想开些……日子总还要往下过的。”

    话说出来,她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可道理也就是这样,温家没了、余家没了,她们却还活着,日子总要往下过的。

    皇后犹是伏在案头,宽大的衣袖铺在案上,她衣袖上绣着金色的凤纹,她哭着,泪水在绣线上一点点洇开。忽而间又有了笑音,和那哭声一样,一声接着一声,凄凉得绝望:“日子总还要往下过的……”

    皇后在醉意中迟缓摇头,眼中空洞而迷离:“你这是遇上了谢督主,才有底气说这样的话。”

    温疏眉一滞,低语呢喃:“这叫什么话……”

    “谢督主这个人……”皇后轻笑,“面冷心热。你在他府里,该是没吃过什么亏吧?不像我……”

    温疏眉低下头,无声地也抿了口酒。

    她觉得皇后这话太想当然了些,约是只看到谢无当下待她不错,就觉得她过得好。殊不知她与谢无的每一刻相处都提心吊胆,更要时刻担忧谢无对她的那几分兴致能持续多久、袒护又还能有几时。

    相较之下,反倒是皇后身在这天下皆知的尊位上,活得更为心安吧。

    温疏眉兀自响着,茶榻边的窗户忽被推开,孙旭纵身跃入:“姑娘,陛下往这边来了,姑娘快随小的来。”

    温疏眉怔然看向皇后,皇后脸上还是笑着,摆一摆手:“你去吧,让陛下见了,会给你惹麻烦……本宫多谢你走这一趟。”

    温疏眉站起身,想了想:“娘娘若日后还想找人说话,妾身可以再来。”

    “好。”皇后点点头。

    殿外已响起了皇帝的声音:“谢督主何故在栖凤宫?”

    “陛下安。”谢无抱拳,一揖,“臣方才四处巡视,被栖凤宫的宫人唤住,说见有人行踪鬼祟,不知什么来头,让臣来看一看。”

    “行踪鬼祟?”皇帝目光微凌,“可查着了?”

    “尚未见到踪影。”谢无淡然垂眸,“但陛下亲临,想来不论何等宵小都不敢作祟,臣先告退。”

    皇帝无声点头,便举步进殿。入得内殿,就看到殿中一个宫人也无,只皇后独自在殿里饮酒。

    满殿都是酒味。

    一股无名火在皇帝心头涌起来,他冷眼看着皇后,心中愈发嫌恶。

    如换做是她姐姐,应是不会在宫中喝得这样酊酩大醉吧。

    她的姐姐,是余家嫡女,自幼便许给了他的兄长,盛名在身,端庄大方。

    而她,一个庶出的女儿,嫡母再怎么大方,也总归是被轻视的那一个。

    就像他一样。

    从未有人拿正眼看过他,万般荣耀俱是睿德太子的。父皇为了睿德太子殚尽心力,三岁请名师开蒙、六岁与余氏一族定亲、八岁入朝听政。

    那种光辉,于睿德太子犹如探囊取物,于他却求而不得。所以他不得不精心谋划,终是抢了睿德太子的一切。

    他夺了他的位、又与他一样迎娶了余家的女儿。

    但却只是个庶女。

    日子越久,他越觉得这就像一重嘲讽。明晃晃地告诉他,便是夺了这一切,他也还是比兄长矮了一头。

    皇帝怒火中烧,蓦然抬手,一把抓住皇后的发髻。

    皇后惨叫出声,拼力挣扎:“放开我!”却被蛮横地拖向茶榻,狠狠推在床上。

    她挣着要起来,反抗却激得皇帝怒火更盛,一拳迎面打下。

    “皇……”一窗之隔,温疏眉刚开口,被孙旭一把捂住口鼻。

    孙旭拽着她退远几步才敢压音开口:“姑娘别犯傻。这样的事日日都有,姑娘去强出头,出了给自己招惹麻烦,别无他用。”

    日日都有……

    温疏眉倒吸凉气,惊恐抬头。

    她突然明白谢无为何要她给皇后备创伤药了。

    “快走吧。”孙旭拉着她,就近跃出栖凤宫侧边的宫墙。谢无已等在墙外,闻得声响,转头便看见了她苍白的小脸。

    他大抵猜出殿内出了什么事,无声一喟:“吓着了?”

    何止是吓着,温疏眉腿上都打了软,孙旭一松手她便险些摔着,被谢无一把扶住。

    “没事吧?”他轻轻皱眉,声音温和。

    “没事……”她摇头,呼吸不稳,“我想走一走……缓一缓。”

    “好。”他点头,挥退了孙旭。想了想,问她,“宫宴时辰尚早,带你看梅花去?”

    “好……”温疏眉先应了声,才从惶恐中抽回神,意识他在问什么。

    她下意识地抬眸看他,正迎上他的眼睛,毫无波澜的黑眸之下隐隐藏着几许怜惜的意味。

    她忽而想起皇后那句“谢督主这个人,面冷心热”,心绪便滞了滞,心底生出一点莫名的悸动来。

    一直以来,她自是知道他在宠她的。他带她回家,带她去许家祖坟出气,还为她发落了明娟,被她吐了一身也未曾恼过。

    可她只当那是他对她正有兴致。

    兴致过后,他便还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喜怒无常,阴晴不定,虽是能取她性命的魔王。

    皇后的话,让她第一次滋生出了些不一样的想法。

    她盯着他想,他会不会原本也没有那么可怕?会不会原本也没有……那么爱草菅人命?

    他甚至愿意帮助不为皇帝所喜的皇后。

    她没能想出答案,因为他被她盯得好笑,手指敲在她额头上:“有话就说,看什么看。”

    她眨眨眼,低下头去。

    很快又抬起来,明眸望着他,壮起胆量,提了个要求:“今日除夕,我要编压岁钱串给梅儿,督主帮我好不好?”

    压岁钱串?

    谢无眼睛一转:“我也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