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几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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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第五十五万里

    接连几日, 陆骁上午在户部盯着粮草筹备,下午则去工部的军械所,看着矛戟枪头之类的铁器装箱。

    他话不多, 跟大小官员都笑和。若有人给他上茶, 他就夸一句“茶不错”,若不上茶,他自己带了水囊, 随便找处石阶, 坐下就是大半天。

    虽然“武宁候”这个头衔底下没有实权,但好歹是皇帝亲封,户部和工部的官吏也不敢做得太过。

    最重要的是, 不知道陆骁从哪里翻找出了一箩筐的把柄, 直让这两部的官员以为陆骁派了人成日蹲在他们家房梁上探听, 很是疑神疑鬼了一段时间。

    沈愚听说陆骁的做法后, 晚上特意跑了一趟武宁候府, 送来一张软垫。

    “漂亮吧?织锦金线绣团花, 嵌玉石和珊瑚珠, 四角还各缀有一块琥珀,是不是很好看!”沈愚洋洋自得, “要是工部和户部的官员故意给你一把磕屁股的椅子,或者石阶上坑坑洼洼的, 你就拿出来垫着!”

    陆骁盯着眼前软垫上晃眼的玉石圆珠,不太确定:“椅子会比这张软垫磕人吗?”

    一阵沉默后,沈愚盯着陆骁手中的垫子,迟疑:“你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他很快又思忖:“陆二, 你的水囊太过寒碜, 要不要我再送一套越州窑烧的全套青瓷茶具给你?杯盖上镶东珠那种!”

    陆骁:“……”

    心意领了, 你自己用吧。

    都进了门,沈愚没打算这么快回去,拉着陆骁聊起洛京的各类小道消息。

    “前几日陛下下旨,又给杨首辅的父亲追谥了一个‘文忠’,族祠都加盖了,要多风光有多风光。要我说,杨首辅的爹一辈子种地,大字不识一个,肯定想不到,自己死后竟然还能冠上一个‘文’字!朝中不知道多少文臣努力一辈子都得不到这个字,现在肯定羡慕地在心里骂人!”

    沈愚讲起这些消息来,语气跟讲话本差不多,“而且杨首辅家里真没几个人,上个月又认了一门远亲,终于把家族渊源再往前抬了三百年,不过族谱还是没几页。”

    陆骁一直都很疑惑:“你怎么什么消息都知道?”

    沈愚理所当然:“我爹告诉我的啊!”

    他拍了拍陆骁的肩,“你要知道,如果勋贵不沾政事,也不去折腾人,那能做什么?只能吃喝玩儿乐。像我爹这个岁数,吃喝玩乐早看尽,已经心如止水,几个老头子坐在一起,只能聊聊闲话了。”

    陆骁想起自己几次去国公府找沈愚,碰见梁国公,确实几次都在和老友聊天,他点点头:“明白了,阿蠢,原来你现在玩儿的,都是你爹当年玩儿剩下的。”

    沈愚不服气,立刻反驳:“我听的话本可都是最时兴的!我爹绝对没听过!”反驳完,又拉回正题,“我爹还说,这个杨老汉突然被追谥,可不是陛下觉得他忠心,而是觉得他儿子忠心。”

    他用手肘捅了捅陆骁,满眼兴味,“陆二,我爹不告诉我,让我来问你。欸,你跟我说说,杨首辅他最近又干了什么事让陛下觉得他忠心了?”

    陆骁听得明白,梁国公是借沈愚的口来提醒他。

    面上笑容不变,只是添了两分讥讽,陆骁捶了两下沈愚的肩膀,散漫道:“反正不是什么好事,告诉你了,反而是糟蹋你的耳朵。”

    沈愚不爱刨根问底,见陆骁也不说,只嘟嚷了一句“不是好事陛下怎么还觉得他忠心”,又想起自己一直想问的:“对了对了,我怎么觉得好久没听见你提起你的小青梅了?”

    陆骁抠坐垫上珊瑚珠的手顿住:“什么?”

    “小青梅!你的小青梅!”沈愚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我就说我耳朵边缺了点什么,昨夜睡前突然反应过来的。”

    陆骁莫名有点心虚,把坐垫塞回沈愚怀里,别开眼:“不提就不提了,能有什么原因。”

    人都找着了,还提什么……

    沈愚研判地盯着陆骁的表情,突然道:“陆二,你有问题!”

    “我能有什么问题?”陆骁一脸坦荡,“你说来我听听?”

    “你是不是没有守身如玉了?”沈愚抓着陆骁的衣领,凑过去闻了闻,又奇怪,“怎么没有脂粉味儿?”

    陆骁心想,阿瓷又不搽脂涂粉,他身上当然不会有什么奇怪的味道了。

    沈愚倒没觉得陆骁对他那个小青梅有多喜欢多爱,毕竟十几年了,面都没见过,更像是一种……责任?或者放不下的牵挂和惦念?

    见陆骁淡了,沈愚便期待道:“那打个商量,你给你小青梅找来的那个点心厨子,可不可以让我带回府里?”

    陆骁很是冷漠:“想都别想!”

    第二天清晨,陆骁翻墙时,攀上跃下都仔细护着手里的食盒。等在谢琢面前打开盒盖,里面的几碟点心不仅没碎开,还连丝裂纹也没有。

    陆骁得意:“虽然久不上战场,但我下盘和手臂依然极稳!”

    谢琢打量了一眼面前的人。

    刚入春,陆骁就换上了薄衫,肩宽腰窄,长腿紧实,一眼望得分明。

    被这视线一望,陆骁觉得自己像是被火燎了一般,喉结微动,故意询问道:“延龄可是不信?”

    没等谢琢回答,他便伸手将谢琢拦腰抱了起来,还顺势掂了掂:“延龄好轻。”

    谢琢双手不由地紧抓着陆骁的衣服,低呼:“放我下来!”

    陆骁大笑,胸口随着笑意轻震,还故意抱着人走了两步:“延龄现在可相信了?”

    谢琢闭眼,眼下有薄红,像是有些恼:“信了信了。”他抓着衣料的手指缩了缩,又往陆骁的胸膛别过脸,“……放我下来。”

    陆骁这才心满意足地把人放下地,还顺手帮谢琢扯了扯起皱的衣服。

    将点心做了今日的朝食,谢琢去卧房换上官服,跟陆骁一起上了马车。

    把玩着谢琢白细如脂玉的手指,陆骁叹气:“又要一日不见延龄,延龄会不会想我?”

    “会。”

    谢琢自然会想。无论是在天章阁查阅资料编纂《实录》,还是在文华殿轮值,他总是十分轻易地就会想起陆骁。

    他曾试图克制或者隔绝这种陌生的思念,但后来发现,这种思念就像没有撑伞站进磅礴的大雨中,雨水只会无隙不入。

    随即,他学会了与这种情绪相处,学会了适应有人在自己心口烙下了一道抹不去的深痕。

    于是等谢琢在文华殿整理奏折时,就听高让道:“陛下,陆小侯爷来问安了。”

    谢琢整理奏折的手指稍顿了一瞬。

    御案后,咸宁帝搁下朱笔:“怎么,他今日没去户部和工部守着了?让他进来吧。”

    陆骁进殿后,隐蔽地朝一旁穿绯色官服的人瞥了一眼,同时朝咸宁帝施礼:“陛下万安。”

    “起来吧。”咸宁帝笑容温煦,“驰风也好一阵没来朕这里了。”又点名,“延龄是不是也许久没见过驰风了?”

    谢琢正大光明地看向陆骁,隐下在看见陆骁袖口处的手指朝自己弯了弯时的笑意,回禀道:“正如陛下所言,臣在天章阁中,也久未见陆小侯爷了。”

    咸宁帝点点手指:“听听,朕这里可是有证人的。”

    陆骁为自己叫屈:“我明明才去过天章阁,只是恰巧谢侍读不在而已!怎能是他没看见我,我就没去点卯?”

    说着,不轻不重地看了谢琢一眼。

    咸宁帝很感兴趣的模样:“哦?那说说看,你什么时候去的?”

    “我——”陆骁卡了壳,像是记不清了,干脆随口胡诌道,“小半个月前?”

    咸宁帝轻斥:“整天都过得稀里糊涂的,倒是把会仙酒楼售卖春饼的时辰记得清楚!”

    春饼一事,是沈愚与会仙酒楼做这春饼的大厨相熟,开卖首日,特意叫上陆骁同去捧场,一到时辰,便一口气买了九十九个。

    没想到连这种小事都会传进咸宁帝耳里。

    陆骁心底发冷,话里却毫不犹豫地推卸道:“臣可冤枉,春饼都是沈世子买的,也都是他吃完的,跟臣可没什么关系!”

    咸宁帝指着陆骁,朝高让笑道:“你看这小子,敢做还不敢认了?没个担当,这样可不好。”话里很是纵容

    小半个时辰后,陆骁与谢琢一前一后走出文华殿。

    谢琢先客气地开口询问:“陆小侯爷可要去天章阁?”

    陆骁穿黑色常服,他摸了摸护腕上的夔纹,扬扬下巴,拿捏着语气,故意道:“谢侍读不是曾说本侯是个只知玩乐的纨绔,那还是别去污了天章阁那地界才好,是也不是?”

    谢琢垂下眼,似不愿多周旋:“下官并无此意。”

    陆骁却不罢休,逼近半步:“那你是什么意思?”

    话正说着,他目光却落在了谢琢露出的一段后颈上,指尖不由泛起点痒意,回想起了触碰圆骨时的细腻手感。

    余光瞧见正在步步走来的杨敬尧,陆骁压下心思,加重了语气,“本侯奉劝谢侍读,别以为会写些歌功颂德的锦绣文章,就不可一世。等你哪日入了阁,估摸着才有资格冲本侯摆脸色!”

    说完便大步流星地走开了,脸色如沉水,连与杨敬尧擦肩而过时,都像没看见人一般,脚步不停。

    谢琢站在原地,朝杨敬尧俯身施礼。

    进殿后,杨敬尧状似无意地提起:“臣在殿外遇见陆小侯爷和谢侍读,两人似有不快?”

    咸宁帝不甚在意:“他们两个有点宿怨,不过不是什么大事,驰风那小子,心里估计在埋怨延龄没有帮他遮掩,在朕面前暴露了他许久未去天章阁点卯的事。”

    “原来是这样。”

    十几年前,满洛京都知道,谢衡与陆渊是至交好友,两家亦是通家之好。

    现在回想,刚刚不仅陆骁怒气冲冲地走了,观谢琢的神情,似乎也有愠而未发的怒气。

    掩下心中所想,杨敬尧恭敬询问:“陛下唤臣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咸宁帝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示意高让将殿中宫人都清出去。

    等殿门闭合,殿中变得清净,咸宁帝才道:“又有人上折子,说陆家此番抵御北狄有功,建议朕再给陆家封赏,以显示朕对陆家的重视。”

    杨敬尧沉吟:“这——”

    “封赏?好一个封赏啊,陆家一门,有了一品镇国大将军、二品辅国将军和年尚不及弱冠的武宁候不够,还想要什么?还能要什么!”咸宁帝虽无动作,眼中却厉气横生,“封赏封赏,要朕如何再封再赏?”

    杨敬尧连忙劝道:“陛下息怒。”

    深深地叹了口长气,咸宁帝拍了拍扶手上的鎏金龙头:“那些人都不理解朕的难处,陆家在凌北经营数十载,哪个皇帝敢置之不顾?”

    他徐徐看着御案上展开的舆图,目光最后落在凌州北面:“此乃朕之天下,却需要朕去赌陆家的忠心,实乃荒谬!”

    杨敬尧低下头。

    空旷冷寂的大殿中,藻井中央金龙盘桓,五爪溢出寒芒。

    咸宁帝沉静的嗓音缓缓响起:“陆家可能现在不想反,但不是不能。你明白吗,杨卿?”

    杨敬尧像此前的许多次一样,恭谨地俯下-身去:“臣明白。”

    御座上的帝王,彻底起了杀心。

    散衙后,谢琢登上马车不久,葛武便扯动马鞭,沿着朱雀大街去往会仙酒楼。

    马车内,谢琢将解下的披风折叠整齐,一边道:“你离开后,我往天章阁走了一段路,又借了物品遗落的理由,返回了文华殿外,随即被高让的徒弟拦了下来,说陛下正在殿内与杨首辅议事,不能进去。

    我扫了一眼殿外,除高让外,所有在文华殿侍候的宫人都被赶了出来。”

    他食指的指腹揉按着陆骁掌心的薄茧,垂着眼睫,继续道:“另外,我在殿中时,发现陛下看某一份折子时,似是动了怒。”

    咸宁帝虽然极为善于掩饰自己的情绪,但在文华殿,偶尔会流露出些许喜怒的痕迹。

    陆骁掌心发痒,一把将谢琢的手指尽数握在掌心,接话:“延龄可是特意看了那份折子?”

    “没错,”谢琢点点头,手也不动了,接着道,“折子是新递上来的,里面是一个姓孙的新晋御史进言,希望陛下再次封赏陆家。”

    陆骁眸光转沉。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这个姓孙的御史,与杨敬尧儿媳的外家有不浅的关系。”

    已是暮色四合,虽不如正旦元宵热闹,但高烛照洛京,朱雀大街上依然摩肩接踵,小摊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会仙酒楼的欢门装饰华丽,灯烛荧煌,上下相映。

    今日是翰林院一位承旨的生辰,特意请了同僚前来会仙酒楼赴宴。寇谦偶遇熟人,在酒楼门口寒暄了两句。等他不经意转头时,正好看见谢琢的马车缓缓行来,车帘微晃。

    他便没急着走,准备等上片刻,和谢琢一起进去。

    不过,赶车的马夫放好马凳后,隔了好许时候,谢琢才从马车中掀帘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寇谦总觉得此刻的谢侍读与平日相比,孤冷的气息退了不少,眉目间反而多了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慵懒暧昧?

    让人看了一眼,便下意识地移开视线,不敢再看。

    站在酒楼门前,灯火煌煌,听着停止的车轮再度响起,谢琢不由摸了摸自己微疼的下唇。

    无人知晓,前一刻,他才在马车里与人放肆亲吻,唇上全是齿印水痕,酸软痛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