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协奏曲

长夜协奏曲 > 1-40 婧妤

1-40 婧妤

    “我铎纲,从领航员干起,舰长,殖民地总督,殖民地舰队司令官,舰队总参谋长、舰队司令官,军群司令官,一步步到今天。我为的是什么?我发誓,我在战旗下发誓,用自己的血,去践行自己的誓言,去保卫这片宇宙。然后呢,然后我得到了什么……”铎纲的哭声让婧妤感觉自己的心狠狠地刺了一下。

    她看着铎纲,有点吃惊。从见到铎纲开始,她就在思考。一个叱咤风云的海军将领,为什么隐藏了一切象征他一生辉煌的东西呢?在他的居所里,哪怕一件带着军衔领章的军装都没有!这……婧妤有点吃惊。

    “这怎么可能呢……”婧妤低声说,这说不过去啊,她为什么要隐藏这些象征着他一辈子最辉煌的时刻的印记?她实在是想不通就当她这次找到机会想问的时候,铎纲的哭声响起来了。婧妤知道,铎纲这样的军人眼泪金贵,轻易是不会流出来的。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这定然是有什么令人心酸的故事在其中。她停止了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我曾经是林鹰舰队的司令官,他们说我是名将,是……是勇士,是联邦……是联邦政体的保护神……但是我保护了什么?我保护了什么!我带来了死亡,我带来了悲剧,我……我是……”婧妤听着,铎纲抽抽搭搭地说,“我是联邦的……的罪人啊……”

    “妤姑娘,你知道吗……”铎纲哭着说,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倔强的嗥叫,“为什么虫族会扩张,会突然间变成……变成毁灭银河系文明的……的死神,是因为……因为我们啊……”眼泪大块大块的从铎纲的眼角滴下来,在地上变成了碎片。他不断地用拳头捶打着地面,向婧妤控诉着自己的罪行,“虫卵,最可怕的东西是虫卵,现有的武器都杀不死虫卵,包括电浆炮和相位炮。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但是他们一定是通过军队,穿越银河系的。他们欢迎我们,他们其实是把死神迎进去了啊,他们其实是给自己带来了死亡啊……我恨啊,我真的……”

    “妤姑娘,你知道吗。虫族最早爆发的地方是在达克森星球……那里,那里是……”铎纲继续讲述着这一切,“是第六星际战区的地盘,是六战区前沿总指挥部的所在。我是六战区的总参谋长啊,我是……是我的人啊……我还好意思说联邦将军,我毁掉了联邦啊。我还好意思……好意思说是联邦的守护神。我配吗?我配个绝了八代啊!我,我真该绝了八代我……”

    “有这么自己咒自己的吗?”婧妤微笑着看着铎纲,轻轻地抚着铎纲的肩膀,“别说这些……”

    “我不配啊……妤姑娘……我……”铎纲说,“妤姑娘,知道吗,我现在不敢看我的军装……我不敢看我的……看我的军衔,军衔,看一切……因为我怕现在只要一看到这些,我就感觉,感觉无数的冤魂厉鬼找我索命……”

    “很多的晚上,我都不敢……不敢睡觉。”也许是战争中哪颗不长眼的炸弹把铎纲的泪腺炸坏了,哭了很短的一会儿后铎纲就哭不出来了,只是在那里说话,“我害怕啊……我真的害怕。我害怕我睡着了,我那些老战友就回来了。回来找我了。我感觉我离开了这个屋子,离开了这个星球,回到了一艘战舰上,我站在指挥舱里。我记着身边都是我的战友我的兄弟。我站在指挥台上,守着全息投影沙盘,看着每一支舰队的航向,每一艘舰船的位置。角落里是通讯系统的全息投影,提勒庇斯·厄蒂斯海军准将就站在那里。参谋长,副参谋长,还有我的天文参谋,我的航行参谋,我的警卫参谋,我的联络参谋,我的副官叶莲娜,所有的人都在我的身边。我下达命令,舰队出击……然后一瞬间,一切都消失了,在我下达发射第一轮炮弹,起飞第一轮战机的时候,一切都消失了。我掉进了一个漩涡,坠落,不断地坠落……”

    “我害怕,我害怕……我不敢面对那些我的战友,我不敢面对曾经我发誓保护的人,保护的制度,保护的法律……我不敢,你知道吗,我什么都不敢。我不敢面对我的军旗,军徽。而我也不敢死,真的,妤姑娘,我不是没想过自杀。枪口对准太阳穴,扣动一下扳机,我都不知道我扣动了多少次扳机了,你知道什么叫本能射击吗?就是当你的枪口对准一个目标,由于神经的紧张,肌肉会产生本能的收缩紧张,你的手指会闪电一般的按下去,打出去一发子弹。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但是……我不敢,我不能。我不想万一闭上眼睛,看到我的老战友,看到牺牲战友,他们走上来问我,司令官,联邦怎么样了,你让我怎么回答他们?妤姑娘,一个人连死去的资格都被剥夺了,我该怎么办……”说着,他用拳头重重地捶打着地面,猩红的血从肉中流出来……

    婧妤咬着嘴唇,轻轻地搂住铎纲,尽管自己身材娇小,尽管铎纲块头不小。将自己的肩膀靠在铎纲的肩膀上。她能感受到铎纲身体的颤抖,她也知道,铎纲肯定能感受到自己的颤抖。这一次,婧妤见到了铎纲的另一面。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铎纲海军上将,也不是那个和自己彻夜谈琴的铎纲,就是铎纲,真正的铎纲。铎纲的哭声也罢,倾诉也罢,是他内心的写照,何尝不是婧妤内心的写照呢。

    妹妹。

    那个叫镜雅的,面容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漂亮的女孩的倩影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婧妤知道,自己需要保护着妹妹。自己的妹妹,她太清楚了,尽管能力上不错,但是感情上需要依赖别人。就如同她的封号一样,沁珏公主,珏是两块玉啊,镜雅只是一块,不能没有另一块啊。婧妤知道,妹妹为自己提供帮助,自己也需要成为妹妹感情上的依赖。她呵护自己的妹妹,保护自己的妹妹。但是……

    谁保护她呢。

    谁呵护她呢。

    自己只是一个纤弱的美人儿罢了。按照原夏人的说法,一个美人灯儿,风吹吹就坏了。

    但是自己要保护妹妹,要呵护妹妹。方舟邦国那种变态的地方,在那里每呆一天,对婧妤来说就是一种千刀万剐一般的酷刑。如果不是妹妹,婧妤知道,自己一定会想个办法离开的,走得越远越好,反正在方舟邦国,这种活死人的感觉和真的死了,婧妤觉得第一种更折磨人一点。但是镜雅呢?婧妤是有妹妹的。她能真的让妹妹孤独一个人在这种变态的地方吗?还是让妹妹和自己继续过着过了今天没明天的生活?

    难道让自己的妹妹在那种变态的地方,把她的优点,把她坚信的品德,伦理,纲常被那群毫无脑子的,只知道说瞎话的教会蠢货毁掉?

    “姐姐,能……再叫我一声小雅吗?”

    已经年纪不小的妹妹,已经地位不低的妹妹,像一个小姑娘一样,只求婧妤再叫一声她的爱称。

    婧妤做不到!当她被逐出方舟邦国的时候,她都不不知道自己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一方面,婧妤在心里觉得,自己解脱了,自己终于解脱了。另一面,她担心自己的妹妹。看着她哭着喊姐姐,自己只能抚着她的头,最后喊一声她“小雅”。而“小雅”这个称呼,因为方舟邦国令人齿冷的规则,镜雅都已经多久没有听到了。婧妤的心都要碎了啊……

    婧妤看着铎纲,看着在自己的怀里哭的痛哭流涕的铎纲,看着用拳头捶打着地面的铎纲,这一刻婧妤竟然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铎纲……你无论给他加上什么头衔,银河海军名将,第三“林鹰”舰队司令官,枢密大使,敕封勇亲王……但是他只是一个年轻人而已啊。在那些百岁以上的老家伙看来,这只是一个孩子而已啊。每一天都全副披挂,每一天都整装待发,但是他不是一生都这样啊。

    他守卫银河系,

    谁来守卫他?

    谁都知道他是铁血战将,但是谁知道他感性的一面,他最弱的一面?谁都不知道。婧妤心想,即使是知道了,有多少人会相信呢?谁愿意相信,一个常年占领报纸头条的战将,一个永远和功勋放在一起的将军,是一个哭得一塌糊涂的人?谁愿意接受,一个他们认为是永远保护自己的人,一个他们认为是一块会说话的钢板的人,是一个哭的一塌糊涂的人。

    但他真的会是一个哭的一塌糊涂的人。

    他守卫千万人的家。

    他的家呢?家在何方?

    谁敢说什么?谁能说什么?谁能在这个年纪,经历比他还多的变故,然后和他叫板?

    婧妤想到了自己最快乐的时候。婧妤的记忆之中,她有四个妹妹。在她的记忆中,最小的妹妹当时应该只不过是十岁,自己的长姐。她记得每一个妹妹爱好,每一个妹妹的习惯,性格……那真的是她最快乐的时光啊。可是如今呢?如今她还剩下什么了?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连镜雅,自己最亲密的妹妹,都不知道是不是还在这个世界上。想到这些,婧妤的心里就一阵一阵的疼。铎纲的话触痛到了她心里最柔弱的地方,她也忍不住了,眼泪从眼角掉了下来。

    两个人就这么拥在一起,痛苦……

    婧妤轻轻地闭上了眼睛,轻轻地吻着铎纲的光头,铎纲仅仅闭着的眼睛,以及眼角咸涩的泪水,一直到最后的时候,她轻轻将自己的嘴唇贴在铎纲的嘴唇上,将自己的舌头伸出来……“别哭了……”婧妤似乎想说,但是很快也说不出来了。两个人只是这么吻在一起。

    婧妤吻着铎纲。她的嘴里带着咸涩的味道,铎纲应该也差不多。她可以感觉到,铎纲的嘴唇无比的粗糙,和他的手臂一样,如同一块有些锈蚀的钢铁一样。

    婧妤想到,铎纲是一块钢铁,尽管表面带着一层锈蚀,但是磨光之后依然可以看到光亮,可以打造尖锐的兵器。这一层锈蚀只是他的保护层。而方舟邦国的那些家伙,那个叫哈尔森斯的,就是一块亮铜,一块看着光洁,但是其实没什么用的亮铜。

    天知道婧妤为什么会有这种无比奇怪的想法啊……

    婧妤不记得过了多久,两个人才松开。婧妤靠在铎纲的胸口上,两个人就这么拥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