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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40 海莲娜

    世界一片灰暗,松木和苔藓的味道和着一丝寒意,飘荡在风中。黑土地上升起苍白的迷雾。海莲娜和其他的骑手们在碎石和乱木中费力地穿行,深入斧子峡的伸出,朝如珍珠般散落的温暖火堆奔去。

    那里的火堆很多,多得让海莲娜无法计算,只是看到那条由数百数千的篝火组成的摇曳的光带,照映出已经干涸的河道,当然了也已经被冰雪覆盖。他们骑下山脊,没有举旗也没有吹奏,一片死寂中,马蹄声、风声、鹰啸声和一行人铠甲的碰撞声。马蹄踢动碎石,石块滚下斜坡,偶尔有些狗会向她吠叫,这些牲口认生。她别的漠不关心,但是有条猎狗在上个周还打算袭击她,那是个没有月光晚上,而且是从她的后方袭击她……

    胯下的那匹战马轻声嘶鸣了起来,但是海莲娜只需要拍拍它脖子上的鬃毛,哼几句歌就能让他恢复平静。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啊,她想到,自己的穿着实在是特殊,棉袍、锁子甲和钉着金属片的皮革护甲在一群短鳞甲中……那些野人,或者说“原住民”倒是不至于那么落后,这些人的头领血眼伊娃穿着皮衣和锁子甲,并且罩着鳞甲;里克有硬皮甲,很多人都有鳞甲,而装备最差的一个也有一身棉甲,海莲娜推断他们属于山林三部的。

    她的身边本来是一些暗夜骑士团的弟兄,如今只剩下自己了,波普、杰夫、乌尔都死在了那里,他们都变成眼睛烧着蓝火的行尸走肉。

    死了,他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死了。

    血眼伊娃护着她从小路前走过去,路上遇见了一个前来去**巡逻的人,伊娃称其为“斧头”,那是一个有着浓密的铜色大胡子的矮个壮汉,带着一柄双刃战斧。“这是铁臂,铁臂索尔瓦。”她介绍道,“也叫斧头。”

    铁臂看了海莲娜一眼,用一种她听不懂的语言咕哝了两句。而血眼伊娃则毫不留情地斥骂回去。有人还和他开玩笑,包括装备最差的那个士兵。这一路上,海莲娜发现,这帮人的确和七国之地的人不一样——他们尽管有领导,却没有领主。

    他们下到斜坡底部,接近营地。在那里她见到了第二个部落酋长,或者说是管事儿的人。此人是个矮个子,穿着一身被不知道什么东西整断了一般的锁子甲,断口非常不整齐。似乎是因为锁子甲太过于不合身,他不得不用一块生皮和一条腰带将其固定住。带头的人和那个铁臂一样是个矮个壮汉,有一双黑色的大眼睛和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腰间挂着一柄钢刀……

    她猜测这位是“雪人霍夫”。有的北地原住民没有名字,有的则以外号做名字。血眼伊娃、北地公主瓦尔娜、雪人霍夫、长辫索尔瓦等等。他带着那个骑着并不能称之为良马的马,海莲娜看到他眼红的看着自己的北地战马。

    几个人短暂地交谈,紧接着他们继续往营地里穿行,寒风又湿又重。沿河都是篝火,点缀在板车、推车和雪橇旁。野人们用兽皮和羊毡匆匆搭起无数帐篷,也有些人就着大岩石建个窝,或睡在车子下面。

    海莲娜看见男人在火堆旁淬着长木矛的尖头,一边还掷矛试手;另两位穿皮甲留胡须的少年用棍棒互相击打,跳过篝火追逐对方,口中呼喝不断;十来个女人坐成圆圈,给弓箭上羽毛。

    这是为我的弟兄们准备的箭,海莲娜忧伤地心想,为我父亲的人民准备的箭,为冰宁城、寒冬堡和北境城准备的箭。而寒风已然吹起……

    眼前并不都是战争气象。他也看见跳舞的姑娘,听到婴孩的哭闹,一个裹着毛皮的小男孩从马前跑过,因为嬉闹而气喘吁吁。绵羊和山羊自由漫步,牛群在河岸边搜寻青草,羊肉的香味自营火处四溢开来,一整头公猪串在木叉上熏烤。

    血眼伊娃安排她住在自己的帐篷里。“晚上我们一起睡。”她笑着搂住海莲娜的肩膀,轻笑说,“我喜欢你的红头发和眼睛,我想也许我们是失散的姐妹。要是瓦尔娜在这里就好了……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们得继续往前走了……我想你应该去见见索顿……”

    剩下的路他们步行,经过更多的篝火和更多的帐篷。海莲娜没见过这么多野人。他甚至怀疑是否有人曾见过这么多野人。不过她还是敏锐地发现,这片营地无边无际,不,不是一片营地,而是上百处,每一处都易受攻击。他们有的过于密集,一轮火箭就可以将其烧的干净;有的则无比分散,根本谈不上防备。

    他们没有陷坑,没有削尖木桩,只有几小队斥候在四周巡逻。各个团队、氏族和村落看中什么地方,就直接扎营下来,丝毫不管别人。这些野人……她想到,的确是野人,只要一百个冰宁城的亲卫,就可以让这帮人的脑袋全都挂载城墙上。他们人多,再没有别的了。他们缺乏纪律性,缺乏训练,缺乏完备的参谋制度和指挥体系。军队不是武官,我们需要的是万人如一人的意志和纪律,而不是个人的勇敢——这是他父亲的原话。

    十个纪律严明的枪骑兵可以吃掉二十个纪律松散的骑士。

    少鹰王的原话。

    索顿的帐篷在营地的正中心,是白色的,用兽皮缝制,只是外面有一层毛绒——不知道来自什么猛兽。帐篷外是一圈作为防御工事的鹿角,大驼鹿的角非常巨大,但是海莲娜很难理解拿鹿角代替拒马……靠谱吗?音乐声从屋子里响起。而海莲娜则在血眼伊娃的陪伴下钻了进去。

    帐内酷热,充满烟雾。四角都搁着装烧炭的篮子,放射出暗淡的红光,地面则铺了厚厚的兽皮作地毯。海莲娜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特别是在角落里,一个有着棕褐色秀发的漂亮女孩坐在一侧,看着炉子上的烤肉,正在新奇地打量着自己的铠甲。没到这样的时候,她都觉得有些紧张。去了那个女孩和血眼伊娃,整个帐篷里还有三个人。一个体格高大的男子正站在角落里弹七弦琴,而两个健壮的野人男性正在那里喝着蜜酒讨论着什么。

    一个男子——有着红色的瀑布一般的大胡子和一个古铜色的大光头的那个家伙,走到那个女孩那里,要了一块烤肉。也不管烫不烫一把抓起塞进嘴里大口咀嚼,吧嗒嘴的声音盖过了风声儿热腾腾的油脂从下巴流进了大胡子。

    他欢快地笑着。海莲娜看到他的身上穿着锁子甲和鳞甲,很难想像……他居然有一套精钢打造的肩甲,那种板甲上才可能看到的立领肩甲……不过,这边海莲娜却犯难了。她是留在这里,还是逃回去?她该如何脱身,该如何称呼这些人?这里面谁是那和索顿,被私下里称为“极北王”的索顿?称“陛下”?不甘心,陛下在这里呢。称大人?不合适……

    他打量着一群人,除了那个红胡子光头,还有一个红胡子长辫子的家伙。这个人身上只有鳞甲和皮甲。现在该怎么办啊……她纠结地想到,要不试一试劫持这帮家伙,她的腰间挂着剑……不行……这帮人肯让自己带着剑进来,必然有后手。况且有弱女子在场她万不能做这种事情。还有血眼伊娃,她用吃的招待饥寒交迫的自己,对她动刀为七国之地人所不齿……

    这个是野人……他们没有荣誉。

    他们是原住民……和我们一样……

    脑子里的争斗还未结束。弹琴人开口了。他先是站起来,向着海莲娜鞠躬行了个礼。

    “陛下。”他说,“我就是索顿。”

    “你认识我?”

    “陛下,”他说,“我当然认得你,海莲娜女王陛下,北境之王的侄女。”

    好家伙,这海莲娜惊得半晌说不出话,良久之后方才勉强恢复镇静:“您……您怎么知道……”

    “这个故事待会儿再讲,”索顿谦逊地说,“我希望我的歌声没有让陛下厌烦。”

    “你的曲调胜过任何一位吟游诗人,索顿国王。”海莲娜笑着说。

    “我不是国王。”索顿道,“听说……我的老朋友波普死了?您杀的……”

    “这个该死的家伙!”血眼伊娃怒气冲冲地说,“他们都是被行尸杀了。这是唯一的幸存者。”

    “可以想像。”索顿说,“鹰血剑,这东西鬼兽行尸谁都怕。我现在真的不知道,我应该庆幸我最大的敌人之一战死,还是该痛惜他死于我的敌人。”

    “您应该想到,寒风已然吹起。”海莲娜吟诵了一遍家族族语,说。

    “哈哈!”那个大光头大笑着道,“说得好!不过……”

    “能说的通俗一点吗?我……”他说,“我不识字……”

    “同意。”索顿说,“你不识字。”

    “这位是长辫克尔瓦,是神眼部的酋长。”他介绍道,指的是那位一直在想事情的红胡子男性。“那位贪吃的秃头是我忠诚的部下,铜须奥尔瓦,而这位光彩照人的女子——”

    “索顿——国王?我个人认为你应该对你的封臣一视同仁。”铜须道,“你报了克尔瓦的身份,我呢?”

    “这位好吃懒做,贪吃无比,心宽体胖的家伙是我忠实的铜须奥尔瓦,酒鬼部的领主……无意冒犯,这名字不好说出口。你们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呢?”索顿说,“这位光采照人的女士是凯拉小姐。”

    “这还差不多。”铜须奥尔瓦道,“幸会海莲娜陛下……我对北境之王没兴趣,但是我很乐意认识一位光彩照人的女士。”

    “您太客气了。”海莲娜优雅地说。

    “陛下,您为何背井离乡,抛弃您的臣民来到这地方?这里可不是人呆的……”他不待海莲娜回答便问向血眼伊娃,“他们有多少人?”

    “就她一个了。剩下的人都死了。”血眼伊娃道。

    “陛下,我有个问题……无论您经历了什么,您跟随一群暗夜骑士……这是为何……”

    “我有鹰血,”海莲娜说,“还有色利亚钢剑。遇到那些东西,如果我回不来别人都回不来了。”

    长辫克尔瓦这是全场第一次发言——刚才也只是朝着海莲娜点了点头,他皱眉道:“你是说,他们来了?来巡逻吗?这地方也太远了些……”

    “因为你们的行踪太过于异常”海莲娜实话实说,“所以我们来追查你们的路线……”

    “我想和陛下单独谈谈。”想了想,索顿说,“你们都出去吧……凯拉……你留下,我可不想我们聊天的时候闻到糊味和焦臭味……你以后照顾陛下吧……可比我强多了。哎,你们都出去吧。”

    “什么?我也要走?你刚才还说我是你忠实的部下呢。”铜须奥尔瓦道。

    “你可以留下。”

    “那我还是走吧。”奥尔瓦抓起另一大块烤肉,咬了一口同时说一声“哈!”算是道别,然后舔着手指走出帐门。大家跟着他离开,除了凯拉在那里料理烤肉。

    “我很荣幸能吃您的东西,大人,谢谢您。”海莲娜笑道。

    “陛下,这是我的荣幸……”

    很久没人称自己为陛下了,海莲娜想到,这个称号曾经是如此的熟悉,如今却如此的陌生。他在那里大口地饮用蜜酒,真的是豪饮,如同马饮水一般。海莲娜自认为做不到他这样,只是摘下手套,用刀叉小心翼翼地切着烤肉,并且小口咀嚼着,尽管她自认为自己很饿,但是她并不知道如何“吃的豪爽”。

    “陛下,您心里是不是想问,我如何知道您的身份的?我见过您两次。”他说,尽管海莲娜并未问过这个问题。暗夜骑士团和北境原住民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特别是和山林三部以及锻炉部,还有海神地的联系。而她的身份瞒住的难度可不小。

    “我见过您两次,第一次的时候我还是您父亲弟弟的侍卫,护送他来到冰宁城……”

    “我弟弟?您指的是莱林亲王?他……”

    “莱林亲王曾经是暗夜骑士团的人,我当然知道,只是病死了。所以您才当上的国王。我曾经在先帝的卫队中服役,自愿和亲王殿下一起奔赴极北。我护送他回来的时候,我看到您,您的妹妹,以及两个黑发女孩,还有一个小胖子。”

    “那是我的表哥,母后的养子,而两个女孩,雅夏拉和雅莲恩我们认为是父皇的私生女,其实……谁知道呢。”

    “陛下和兄弟姐妹们在塔楼上扮演弩手,尽管是扔雪球。打的很准,正好打中了正在城墙上怀旧的我。,当时您穿的和小士兵一般,我没有认出您的身份。那天我气的追着您们满院子跑,还记得吗?陛下,后来莱林亲王还告诉我……您的身份……告诉我,如果被发现我可能会被赶出城堡……”

    “并没有,索顿大人。”海莲娜尽管脸上依然保持着礼节性的笑容,但是心里那个自己早就笑的肚子痛了。事情是真的,而且当时他们还和小孩子一样打赌,不暴露那天的秘密。

    “我保住了秘密。至少这个我保住了。”他说,“这是第一次,而第二次是您继位的时候,也是您妹妹凯瑟琳公主逊位,我就混在吟游诗人当中,看着您坐上银色王座,看着朝臣们向您行礼……”

    海莲娜这次彻底不注意形象了,眼睛由于难以置信而瞪得老大,“那怎么可能?”

    “那是事实。您父亲驾崩的消息传到白雪城,而我则从锻炉部那里得到了消息。您父亲是一出色的君主,而您的妹妹,凯瑟琳则是个疯丫头。果不其然,几年后我得知您妹妹逊位。我打算去那里看看——看看莱林大人的女儿和侄女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子。我不认为您和您妹妹会认出我,毕竟过去了那么多年。所以我骑上最快的马,说走就走。”

    “可是,”海莲娜提出异议,“那个时候暗夜骑士团的防线……”

    “能够阻止军队,却不能挡住独身的汉子。我带上七弦琴和一包银币,趁着夜色从两座城堡间钻过去,我日夜兼程赶到了冰宁城,正好赶上您的仪仗。您知道,自由骑手和雇佣骑士常凑到王族身边,希望能留在御前服务,而我的七弦琴,一个身手不凡的会音乐的自由骑手更容易被接纳,”他笑意不减,“我看着您穿着铠甲,走过您的军队并向他们执剑行礼……”

    “说说您吧,陛下。”索顿笑道,“陛下为何亲自来到这里……”

    “您还记得那个小胖子吧。”海莲娜苦笑了一下说。

    “是的。”

    “现在他坐在银色王座上。”海莲娜说。